他今儿的表现看起来实在反常,云佩问:“皇上是不是碰见什么喜事了?”
康熙摇头:“没有,就是心里头高兴。”他本来是是打算路过看一看的,胤禛成亲,他这个阿玛也该瞧一瞧,进来的时候还想着只要坐一坐就好,可等进了门,看见门里头都贴着大红喜庆的装饰,她们几个女人女孩儿都穿得很喜庆,桌上也放了酒,他认出来是度数很低的青梅酒,绵长甘甜的口味。
本来准备走的,鬼使神差地就坐下来了,再咂一口青梅酒,吃一片卤牛肉,看着她们几个人喝得微微醺然、半红着脸的模样,他的那颗躁动的心忽然就平静下来了。猛不丁地理解了为什么人家总说忙里偷闲,诗人又为什么盛赞温柔乡,这样的情景,总是叫人忍不住放松下来的。
赏赐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如今位分给得吝啬,宫里头的包衣已经很多了,局势恰恰好,再多就过了,许久没有给人动位分,乍一瞅见了,觉得她们身份也太低了,到底是陪伴多年的老人,只要不是主位,给了也就给了吧。
大好的日子,一块开心开心。
等用完了膳,人都散去了,云秀也在偏殿睡下,云佩洗漱过后,才看到康熙还在这里,他也换了一身衣裳,是很久以前,云佩说要做汉人衣裳的时候顺带着给他做的那一件,后来被宫女们给收起来了,她也懒得去找,想着多半康熙自己也忘记了,如今也不知道怎么翻出来的。
不过,换了一身衣裳,看着倒是温和了不少,比起穿朝服的时候少了几分锐利之气,多添了几分沉稳。
云佩在他旁边坐下。
康熙本来是眯着眼睛的,听见动静就睁开眼,然后问了个奇怪的问题:“朕是不是老了?”
云佩看他一眼。他今年三十八了,再过两年就四十了,确实不比当初她才刚成为嫔妃的时候年轻,眼角已经有了皱纹,目光也不像多年以前那样清透了。
可她还是说:“皇上没老,还年轻着呢。”
康熙睁眼看她:“惯会欺君。”
云佩说不敢:“是没老,不都说这时候的男人才是正好的年纪吗?”
康熙却说:“朕时常觉得自己老了,往常御膳房都是进正常的东西,如今上的都是些软烂的,从前朕还能骑得动马……”
云佩说:“您如今也骑得动,就是人懒散下来了,所以不怎么骑了,不熟练了,可不就觉得骑不动了么?”其实她觉得他多半是之前亲征噶尔丹的时候有心理阴影了,只是这话不好说。
“再说了,您前两年还大病了一场,掏空了底子,这是很正常的事情,等过两年就好了。”这话也不是乱说的,自从亲征噶尔丹以后,康熙的身体确实一直没怎么恢复好,他身上湿气重,这两年一直都要做艾灸拔出湿气,可效果并不算太好。湿气一重,人也容易没精神,做什么事情都懒散着,以前还喜欢到南海子狩猎,这两年就干脆地往畅春园窝着了,而畅春园也是湿气比较重的,如此反复之下,难免让他更加不爽利。
这些年他一直没停止过宠幸嫔妃,前几年还好,生下来的孩子多,阿哥、公主们一个接一个地往外头蹦,这两年他身体不好,虽然也宠幸嫔妃,比如王氏这样的,却一直没有孩子。
所以他觉得自己老了。
这会儿云佩安抚过他以后,他心情也略微放松下来了,没老就好,没老就好。
他最近总觉得自己身体沉闷,重得很,而前些日子在校场上看阿哥们射箭的时候一时心痒,就也取了弓连射了三箭,这三箭中倒是中了,可惜都歪了,一个靶心也没中。当时他就不太高兴了,尤其是看见大阿哥和太子他们连连射中靶心以后。
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出来他心情不好,老三也忖度着他的心思故意射歪了一箭——仿佛是在谦让他这个皇阿玛似的。
康熙当场气就上来了,后头的阿哥们也都没看,直接走人了。
心里头不高兴是一回事,儿子们刻意猜测他的心思故意犯错又是一回事。头一样是他们猜疑自己的心思,任何一个帝王都不会喜欢自己的心思被别人猜得一清二楚,他知道大臣们想要做好官就必须得忖度上意,可他大多数时候只是把自己想要让他们知道的心思露出去,和被他们自己主动猜测不一样,而且,大臣和儿子们也是不一样的。
再来,故意犯错,岂不是就是认准了他不行,并且会因为自己不行而恼羞成怒,才会下意识地选择这种故意犯错的办法吗?他什么时候已经沦落到了需要儿子们藏拙才能展现出自己能力的地步?这是看轻了他。
康熙那会儿很生气,直接走人了。等走了以后仍旧生着闷气,只是没表现出来。
然后就是到了永和宫这里了。
云佩的话到底安慰了他,自个儿还不老呢,只是这两年身体不好。
云佩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皇上去年不是说要带着嫔妾巡视塞外么?到时候每天抽一点时间出来骑骑马,相信不用过多久,您的身体就能彻底大好了。”
康熙嗯了一声:“到时候再说吧,你也累了很久了,睡吧。”
两个人一块儿躺下。
他们很久没有做过那种事了,康熙也觉得很奇怪,他觉得自己是对云佩有几分喜欢的,也有着原始的欲望,可一旦和她相处起来的时候,他却很难提得起心思和云佩敦伦了,年轻的时候总是要不够,等到老了,就想像现在这样轻轻地搂着她,两个人安静着一句话也不说也没关系。
他在这里获得了难得的平静,没有朝堂上的尔虞我诈,也不用费尽心思哄劝敷衍,云佩的脾气太好,也总是不和他生气,没有争吵,也不会刻意去讨论孩子们的事情,他就没有了烦心。
就好像是找到了平生的慰藉一般。
#
第二天,康熙早早地起来去上了朝,云佩困了半晌,难得赖了个床,说是赖床,也不过是多眯了一会儿,随后就想到了今儿是四福晋头一回来请安的日子,连忙起来了。
起来以后才发现云秀早就起来了,这会儿正跟着司香、秋雨一块儿浇花。
“今儿怎么起得这么早?”云佩问,“平常都要睡到好一会儿之后呢。”
云秀:“早上忽然醒了,睡不着干脆就起来了,等会儿四福晋就来了,总不能让她等我们。”
云佩哑然:“你且等着瞧吧,他们得过好一会儿才来呢。”头一天要去奉先殿磕头,再给皇上请安,最后才到她们这里。
果然,等到了快用早膳的时候,胤禛才匆忙带着樱珠过来。
磕了头、敬过茶,再给了礼物,叫过额娘,就是正式的一家人了。
胤禛在福晋跟前还算稳重,没露出那一点儿跳脱的性子,稳稳当当地请了安。
云佩笑着让他们起来了,然后一块儿用早膳。樱珠还是有些拘束,但比起之前要好多了,有说有笑的。
等用过了早膳,胤禛还要去上书房,留下樱珠坐着,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云秀和云佩。
到底是个年轻的孩子,藏不住眼里的心思,云秀和云佩对视了一眼,忍不住就笑。
樱珠还说:“额娘和姨母的感情真好。”嫁进来之前,她额娘可就打听过了,德妃娘娘宫里头还住着自己的亲妹妹,往年风靡的水泥就是她做的,给百姓们省了不知道多少的钱,那会儿她就一脸敬佩了。
如今进宫来了,才发现原来传言里的话都是真的,德妃娘娘和乐安县主的感情是很好,不用特意说,那些细微的小细节里就能体现出来。
她也知道,这会儿胤禛不在,只有她自己一个人,能不能给额娘和姨母留下好印象,就看这个时候了。所以她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夸额娘和姨母的感情好。
而很显然,云秀和云佩都是被哄到了的。
她们两个都笑眯眯的,两边都有心亲近,气氛也就相当和睦,所以等胤禛匆匆忙忙又赶回来以后,她们三个人已经聊得很开心了。
樱珠看见胤禛还诧异:“你不是去上书房里有事儿么?”
胤禛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在额娘跟前和她说那些话,就说回去跟你说。
正好儿永和宫里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云佩想着樱珠昨儿进宫,一路上忙累,留久了不合适,不如让他们回去,就叫散了。
云秀也没意见,她看姐姐的儿子就和自己的儿子一样,看樱珠也是如此。
胤禛就拉着樱珠出了永和宫,路上,樱珠就问为什么。
她一副很想知道的样子,胤禛就微微红着耳根说:“我想着这是我们成亲以后,你头一次给额娘和姨母请安,怕你太局促尴尬,所以想着回来和你一块儿。”
樱珠一怔,随即一笑:“是吗?四阿哥真好。”
胤禛咳嗽一声,板着脸:“怎么能叫四阿哥?要叫爷,以后爷就是你的天,有事你尽管来告诉爷,知不知道?”
樱珠闷声笑,在胤禛的目光注视下,无奈地说了一声好。
等两个人进了门,樱珠才想到在她之前进门的还有一个宋格格,犹豫了一下,还是问胤禛:“那个宋格格?”
胤禛说:“她啊,之前额娘给了爷的,还没同过房,爷之前叫她在书房里头给爷磨墨,如今既然你已经嫁过来了,那她以后就归你管着,你看着安排就是。”
樱珠应下了。
等胤禛再次出门的时候,她换了身衣裳,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带来的宫女说宋格格在外头等着请安。她微微诧异了一下,也没说什么,就叫了宋格格进来。
宋格格穿着一身桃粉色的衣裳,因为年纪大一些,脾气又很温和,看着甚至有一点腼腆:“给福晋请安。”
“起来吧。”
樱珠打量着宋格格,宋格格眼角余光也在打量她,等两边都坐下来了,慢慢聊了一会儿天,就对彼此熟悉起来了。
宋格格是宫女出身,进来阿哥所以后也一直没和四阿哥同房,反倒成了磨墨的宫女,最开始的时候她也想过一段时间,是不是四阿哥想借着磨墨的事情敲打她,让她听话。
可时间长了,四阿哥一直没什么动静,她那颗心也就慢慢放下来了——或许是四阿哥真的不懂吧。
如今福晋进了门,她一个既不是宫女,也不是后院儿的女人,心情当然是忐忑的,福晋要是容得下她还好些,要是容不下……她顶多就一直当个不吭声的格格吧。
双方彼此认过一回,说了话,暂时还没把彼此的脾气秉性摸透,也就客客气气的,樱珠没说什么,毕竟她们两个一个是皇上赐婚的福晋,一个是额娘给的格格,目前暂时还没什么冲突,也没必要起冲突。
说过就散了。
另一边,云秀和云佩也在说起四福晋和宋格格:“不知道她们两个相处起来会怎么样。”
云秀其实还是抱乐观态度的,宋格格和四福晋她都见过了,两个都是好脾气的人,聪不聪明她没法知道,或许是聪明的,只要后宫的女人们都是聪明的,四阿哥再不偏不倚一点,或者说,不要像是他皇阿玛一样,日子还是能过好的。
云佩想法也是一样的,只是具体怎么样还要看他们往后怎么处理的,这会儿还真是不清楚,毕竟谁也没办法完全算到以后。
#
七月里,在巡幸塞外之前,大福晋生下了第四个女儿。
云秀默然。
后来四福晋来请安的时候说起大福晋:“我刚进阿哥所的时候见过大嫂,那会儿她还怀着孩子呢,肚子老大一个,人却削瘦得不得了。”
那会儿她们私底下都说这一胎估摸着不大好,别说这一胎了,大福晋的情况看着也不太好。
可大福晋还是咬着牙把这一胎给生下来了,只是生下来的情况不好。
听说是女儿,大福晋当时就落了泪,连坐月子也不顾了,大阿哥拼了命地安慰着她也无济于事,后来血崩了。
不是严重的那种血崩,很轻微,但是这也是个信号,大福晋的身体已经不够支撑她继续这样频繁地生孩子了。
云佩叹气:“希望她自个儿也能长点心吧。”这会儿的女人自个儿不心疼自个儿,难道还指望那些阿哥们么。他们天生就能娶更多的女人,这个女人不能生,那就换一个,这个福晋没了,那就换一个福晋——心里头都是这样想的。
大福晋这样瞧着可怜,可要是一意孤行一定要生一个儿子出来,以后吃亏的会是她自己。
四福晋心有戚戚:“只是我们和大嫂也不亲近,那天我听见三嫂劝了她两句,她也没听进去的样子,也不知道往后会如何呢。”
云佩说:“劝过了,她自己也已经吃过苦头了,能不能改变想法还得看她自己,咱们也没办法。”
云秀坐在旁边想了想,说:“大福晋年纪比你们大好些,生孩子都这样艰难,女孩儿们的身体也不好,四阿哥如今年纪小,你的年纪也小,倒是不必急着生孩子,这话我之前和胤禛说过,如今也跟你说一遍。”
四福晋抬头望着她。
云秀说:“孩子不孩子的,讲究一个缘分,该来的时候会来的,你们不必着急,三五年里没孩子都正常,我和你额娘也不会催着你和四阿哥生孩子,所以你也记住,好好养身体,年纪大一点再生,比这个时候生要好得多。”
四福晋应下来。她嫁进来之前额娘也和她说过这个问题,也是说她年纪还小,看看四阿哥好不好说话,要是好说话,两个人就商量着晚一点要孩子,别太年轻生,生了伤身体不说,孩子也容易夭折。
她还没想好怎么和胤禛说呢,现在额娘和姨母主动提起这件事,反倒让她松了一口气,想着回头也跟宋格格说一声。
紧跟着,云佩说起去塞外:“皇上说要带九阿哥以上的八个阿哥一道儿去,除了太子监国以外,四阿哥也是要跟着一起去的,你是头一回跟着一块儿去塞北,有什么不知道要带的尽管来问,这会儿那边的天气还算暖和,你要是想要骑马,记得带好衣裳,不过自个儿的马是不能带了,到时候到了塞北我叫人给你安排。”
四福晋应了一声。
#
七月里,巡视塞外的车架才出去一天,九阿哥胤禟就病了。
云佩她们都跟着去看了一眼胤禟,太医说是胤禟耳朵被感染了。
他今年不过十岁,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弄的,耳道感染得很厉害,里头长了好大一颗不知道是痦子还是瘤子的东西,太医们都是擅长内科的,平日里看的病大多也都是内脏的虚火旺盛等等,这会儿对着胤禟的耳朵束手无策。
更加严重的情况是感染引发了发烧等等一系列的并发症状,胤禟昏迷不醒,偶尔还会引发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