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里头最近连窗户带门都被轻纱罩起来了,就怕有什么东西飞进来——比如蚊子,一不小心叮几个人,恐怕这一宫的人都得慢慢被传染了。
没错,他知道自己得的是疟疾。
这两天也翻了不少的医书,慢慢的也就知道到底是什么病了,只是这病不好治。
《素问》里有专门提到过疟疾这种病,太医们也熬了白虎加桂枝汤、制了鳖甲煎丸给他吃,可是都不顶什么用,一直不大见好,时而清醒、时而昏沉的很,这样不确定的状态叫他忍不住地心情暴躁,看谁都觉得不顺眼。
云秀在旁边听着康熙给姐姐说自己的病,忽然想起什么:“万岁爷,前些日子,奴才从白晋那里拿来的药您还记得么?”
康熙说记得:“不是说要拿去研究么,怎么了?”
云秀说:“白晋把药给我的时候,每一种药都写好了是治哪些病的,我好像看到过疟疾。”
“什么药?”
云秀想了想:“是金鸡纳霜。”欧洲是疟疾和天花的肆虐地,他们对天花束手无策,却在疟疾上颇有研究。
她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匆匆赶来的胤禔打断了:“皇阿玛!什么金鸡纳霜,我们都没听说过,可不能胡乱用药啊,那些个传教士谁知道有没有怀心思,如何能够信任呢?您忘了尼布楚的时候了?”
索额图他们去签订《尼布楚条约》以后回来也说起过传教士的事情,那几个传教士虚假翻译,差点误了大事,如果按照他们的翻译,那么尼布楚肯定会被割去。
康熙窝在床上,沉默地思考着,到底是用药还是不用药呢?
云秀没说话,她只负责提出这个建议,能不能治、要不要治都要看康熙自己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康熙抬头:“去叫太医们来。”
太医们要来,云秀和云佩就不合适在这里了,宫女们在屋里加了一道屏风,让云秀和云佩坐在后头,听着前头几个大臣和太医们争吵着。
大部分的大臣和太医都不同意康熙服用金鸡纳霜。
他们的想法也很好理解,毕竟之前从来没有人试过服用这个药,这个药的作用也只是传教士们空口说的,没有信任基础,而且之前还有被传教士骗过的前科在,要不是他们自己带了翻译人员,恐怕就会造成巨大的损失。
更何况这会儿他们要试药的话,去哪里找一个同样得了疟疾的人呢?再者说,按照中医的药方来治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只是见效稍微慢了一点点而已。
云秀坐在屏风后头听了半天,他们的意思都是这种药不该给康熙吃。后头的一连串的保重龙体等等,都是让康熙不要以身试险。
康熙半天没吭声。
索额图站出来说:“万岁爷,咱们要是真的想知道这药有没有用,多找几个传教士问一问,不要那些住在宫廷里的,最好是才刚下了船的,他们也不知道皇上您生了病,如果问过他们,他们说能用,能治疟疾,咱们就用,不能治,谁提出的这件事,那就砍了他的脑袋!”
云秀差点没跳起来给他一拳头。
康熙的目光也忍不住向着屏风飘了飘。
他这会儿身上难受,听了索额图的话只觉得他聒噪,但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传话的人也只是说传教士说起过这药可以治疟疾,顶多是受了蒙蔽,倒也不必喊打喊杀的。”
索额图低着头撇嘴,他是知道这会儿永和宫那两个在乾清宫里,太子出去的时候递过消息了,他并不觉得这什么金鸡纳霜可以用来治疟疾,只觉得康熙被蒙蔽得厉害,叫这两个女人哄得团团转。
可他也想帮太子拉拢四阿哥,户部如今的尚书是马奇,算得上是他的自己人,可是他叫马奇试探了好几回,四阿哥都是一副大人说得对,我不懂,您先来的态度,圆滑得像是摸不着一样,捧在手里头都能跑。
马奇怄气,索额图也跟着怄气。
他也知道四阿哥如今为什么这样滑头,自己本身当着差事,宫里头额娘和姨母都是得宠的人,眼睛没长到头顶上就已经是他这两年谦虚了。
可他着急啊,纳兰明珠早早地绑着大阿哥,前两天大阿哥都能代替皇上去祭天了!他都没叫太子去,太子从当上储君开始,一共也就才刚出阁那两年跟着康熙出过门祭过天,还是作为副手,主要还是康熙自个儿祭天的,看着都没什么排面。
可如今大阿哥独自去了,这是不是一个信号?意味着皇上对太子不满了?不然为什么不让太子去?
索额图心里头心思转了又转,心里头觉得,多少得拉拢着四阿哥,别叫他到了大阿哥手里。
可要拉拢四阿哥不是那么简单的,他姨母如今和佟佳氏那个庶子有了婚约,虽然说那个庶子已经脱离了佟佳氏,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佟国维那个老谋深算的东西还能不使劲儿往上凑?
这会儿知道云秀就在屏风后头,他心里头想着,怎么也要想办法把四阿哥和佟佳氏的联系给砍了。
大臣们、太医们争论了得有小半个时辰,还是后来康熙昏昏欲睡了,他们才闭了嘴,金鸡纳霜的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等人都出去了,云秀和云佩才从屏风后面出来。
康熙眼睛都快眯起来了,问云秀:“你现在怎么想的?”
云秀还是坚持己见:“万岁爷的病不能拖太久,还是要尽快服药的好。”
康熙自己也清楚,他这些日子愈发嗜睡,有时候太子坐在旁边给他念奏折他都反应不过来,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而平常喝的药一点儿也不见效,不然也不会真的叫大臣们进来讨论到底该不该吃金鸡纳霜。
说到药,这会儿正是喝药的时辰,刚刚退出去的孙太医又回来了,身后跟着梁九功:“皇上,该喝药了。”
云秀下意识地闻了闻空气里的药味,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劲,和从前喝的那个一样。
康熙一股脑灌进肚子里,忍不住皱了皱眉:“先按索额图说的,去找一找别处的传教士,广州一带想来有许多……”
云秀:“万岁爷,广州也太远了,一个最南一个最北的,来回就算快马加鞭也赶不上您的病情。”
康熙不吭声了,又想了想:“算了,先在周围找一找问一问,也不必说是朕病了,对了,你那里的药还有没有?”
云秀前几天刚清点过:“还有两盒,您要是要治病,随时都能用上。”
“好。”康熙重新闭上眼睛,“要是这个金鸡纳霜真的有效果,朕会赏你。”
云秀和姐姐一块儿行礼退下了。
回永和宫的路上,她忽然想到,要是这个时候,康熙没了怎么办?应该会是太子登基吧?也就不会有后头九龙夺嫡、兄弟阋墙的争端了。
可他要是没了,按照太子那个娇惯出来的跋扈脾气,真的能够好好把大清的江山给治理好吗?
云秀并不抱希望,她甚至觉得太子登基还不如康熙内耗。
至少将来小四还是个正常的好皇帝。
第99章
一连过了好几日,派去找传教士的人还没回来,康熙的病情日渐沉重,频繁吃下去的药已经没有办法再维持他的清醒了。
五月底的时候,他已经只能维持几分钟的清醒了。
而大臣们还在为吃不吃金鸡纳霜争吵不休。
云秀和云佩一边坐着,一边说不出话,到了这个地步了,他们还在想着利益,叫她们说的话,按那些大臣们的脑回路,这会儿吃不吃都是一个死,好歹吃了还能抢救一下。
外头的人吵得哐里哐啷的,里头的人听的也脑袋疼,康熙都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这个时候,孙斯百端着药碗进来了。
他一进来,云秀就闻到了不对劲的味道,拦住问:“现在是不是换药方了?”
孙斯百说没有:“只是皇上现在的身体太虚弱了,再不补一下,恐怕撑不下去。”
云秀问加了什么。
孙斯百说:“加了人参,还有附子、肉桂等等。”
“这都是热性的东西,怎么能随便加?”云佩出声了,她平常没事做的时候也会看一些医书,“虚不受补且不说,皇上现在是疟疾,热性的药物本就会叫人心浮气躁,皇上心情本就不好,吃了这些不是加重了么?”
病床上躺着的康熙背对着她们,悄悄睁开了眼。
孙斯百:“可皇上现在的情况,已经不是心情浮躁不浮躁的问题了,皇上的身体撑不住持续地病下去了,如果要撑下去,那就得靠这些补品强撑。”
云佩还是温温柔柔的:“您也不知道这些补品有没有用,虽说您是太医,按理说应该听您的,可现在皇上的身体情况摆在那儿,吃多了补品反倒不好,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您也担当不起是不是?”
康熙心里头也跟着点头。
紧跟着,他就听见云佩说:“前些年皇上还跟我提起过,说不爱吃人参,也不喜欢人参,觉得伤身体,等皇上醒了知道您用了人参,万一再出个什么差错,那肯定是不行的。”
她和声和气地说着话。
康熙却躺在床上发怔地想——他是什么时候和云佩说过自己不爱吃人参了的?反正这两年是没说过,真要再细细地想一想,至少五年里没说过这些了。他愈发沉默,也很少和后宫的嫔妃们谈心了,心里头多多少少对她们是有些不信任的,因为她们已经有了孩子,有些人理所当然地会为了孩子考虑,她们的第一选择永远都不会是他的。
应该是多年以前随口的一句话吧,只是没想到她能记到现在。
孙斯百到底还是怂了,不敢再把手里这碗药给皇上喂,想了想,还是重新去煎了一副。
云秀和云佩回头的时候就看到康熙已经坐起来了,她们过去把人扶起来,康熙摆了摆手:“云秀啊。”
云秀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而康熙已经下定了决心:“之前不是说还有两盒金鸡纳霜么,去给朕拿来吧。”
“您怎么……”云秀有点意外,按照她对康熙的理解,他这人疑心重得很,轻易不会尝试崭新的东西,除非已经被证实了无数次,就像是牛痘,也是因为有大量的数据支撑,而且不是用在他自己身上,他才勉强同意了尝试,直到获得成功的时候,他才真正地开始推广。
可现在的康熙显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了:“就算不吃药,现在也不会更好了,还不如吃对不对?那句话怎么说的,死马当作活马医。”
他都自己想好了,云秀就把药拿出来了,她一直贴身带着,怕哪天康熙要用,或者哪天……出个什么意外,她就强行给康熙喂药。
眼瞧着她当场拿出来了药,康熙简直说不出话,半晌,才憋出来一句:“你就不怕朕治你的罪?”能把药一直带着,说明云秀根本没放弃过让他吃金鸡纳霜,她知不知道,要是她自己也被蒙骗了,而她给他吃金鸡纳霜出了事情,他死了她自个儿就得被杀头,就算不死,身体不舒服,也是会被千夫所指的?
这个云秀真是……不知道是不是该说她艺高人胆大,还是真的一片纯善的心所以不去想那些负面的可能性。
可他到底还是心软了。
他沉默地吃了药,叹了口气,说:“你的黄马褂还穿在身上没?”
云秀说没穿。大夏天的,就算是复刻的黄马褂那也是多了一层衣裳,穿着不嫌热么?这会儿又没有空调,冰盆的效果太有限了,更何况还要照顾生了病的康熙,实在懒得穿那件黄马褂了。
康熙看了一眼云佩,再看一眼她,说:“去,把你妹妹带回去,把黄马褂穿好了再来。”
云佩抿着嘴,低声应了是。
等她领着云秀出门,云秀也早就反应过来了:“皇上是想让我们一块儿演戏?”
云佩点点头:“药已经吃了,接下来还得继续吃,吃什么药那些大臣们都知道,要是消息透露出去了,难免他们会对你有想法,所以皇上才叫你穿上黄马褂。”
这会儿的黄马褂可厉害得多,至少穿在身上的时候,除非是皇上的旨意,别人轻易不能处理的。
果然,等云秀换完了衣服再回来,内殿里头已经吵翻了天了,康熙眼睛闭着躺在床上。
索额图和纳兰明珠难得战线统一,连底下的保持中立的大臣们都和他们站到了一起,就差和康熙吵起来了:“皇上啊,您怎么能置自己的身体于不顾呢?您代表着大清,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情,大清该怎么办,百姓该怎么办,臣等该怎么办啊!”
“皇上!您一定是被奸人蒙骗了,怎么能随便吃药呢?太医们都没同意过的事情,怎么能擅自做主呢?”
“皇上,严惩出主意的人!”
……
康熙翻了个白眼:“朕的身体是朕自己的,吃了药能不能好是朕的事,关你们什么事?”
他是真的嫌这群人实在太过聒噪了,药他已经吃了,能不能好就看命了,虽然他还是很信任云秀的,但是就现在,其余人都在说风险,他心里也慌张啊,但是慌张也不代表他就得被这些大臣捏在手里头吧?他们说不吃,他就不吃了?
康熙迎来了自己难得的叛逆。
那些大臣们不敢反驳他,就立刻把矛头对准了刚进来的云秀和云佩,他们都知道今天是谁在里头,自然心中也就有猜想,唯一可能的就是云秀和云佩两个了:“祸国的妖女!整日里进谗言,皇上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谁来担责?”
“女人家家的懂什么医术?莫不是弄出来牛痘,就觉得自己厉害起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