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慢慢说了事情的经过,原来康熙巡幸塞外,途中叫人对塞外各个穷苦部落进行封赏,结果预计的运达的米粮数目不够,后头来不及再运粮过去了,康熙就下旨说随行的人餐饭茶饮减半,都赏赐给了他们。
他一向对自己是节俭的,但却对太子予取予夺,毓庆宫里头的陈设是整个皇宫里头最铺张的,这回赏赐底下的人也特意交代不必叫太子同行,他有意显示自己对太子的亲近,亲自去告诉太子,结果正好撞见太子亵玩娈童,气了个半倒。
不过胤禛补充说:“那天皇阿玛是自个儿去的,到底有没有这事儿,我们都不清楚。”后头康熙就把那几个涉事的人给处死了,不许走露风声。
云秀问他怎么看。
胤禛想了很久,才低声说:“太子不像是那样的人。”他虽然暴戾,却也并非不知轻重,皇阿玛巡行塞外,召见大臣的时候,随时都会见太子,他怎么会想不开在青天白日的时候玩弄娈童?更何况后头皇阿玛处死的那些人里头好些都是伺候膳食和茶水的,说难听些,以太子的身份,真要玩男人,何不找年轻漂亮的?他毓庆宫里头的小太监也不是没有。
他说这话的时候,云秀忽然想起什么:“好多年前,你皇阿玛叫人查各个府里头私藏的太监,说起过一件事。”那会儿明面上是说宫外头那些宗室蓄养太监不合规矩,又不是在宫里头,其实私底下他和姐姐聊起这事儿的时候,说的是那些王公大臣不好公然亵妓玩南风,就专门在府里头养年轻的小厮和小太监供自个儿泻火。
康熙很讨厌这种行径。尤其是在顺治皇帝临死前还叫侍卫殉葬的情况下。
也不至于把这事儿平白安在太子身上吧?
胤禛后头提出来一个可能,就这个可能,大冷的天气里头,云秀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说皇上估计是查出来小十一的死是什么缘故了,多半还是和太子有关,只是不好叫太子背负谋杀兄弟的罪名,所以找了这么个桃色消息掩盖真相警告太子。
云秀皱着眉头反驳了他:“不可能。”康熙这人虽然虽然溺爱太子,却也不可能在明知道太子杀了兄弟的情况下还会忍耐下去。
他对亲情的重视已经到了病态的地步,因为从小没有得到过,所以格外渴望,也对破坏亲情的人容耐度变得特别低,之前太子在他病床前无担忧之心都被他冷藏了很长一段时间,如果十一的死真的和太子有关系,那他怎么可能只是处死那几个伺候的人?
多半是听到了什么捕风捉影的消息与太子有关,但又不是太子做的。
胤禛顺着她的思路想了想,觉得可能还真的是:“姨妈说得对,我觉着会不会是太子宫里头的人自作主张?”
因为白天的时候太子和十一起了冲突,那些人想着逢迎太子,所以悄悄地安排了十一,结果没想到把人害死了?
不得不说,他猜到了一部分的真相。
康熙没有把这件事情和任何人提起过,只是叫了太子,两个人单独说话。他坐在上头,太子跪在下头,已经半个时辰了,一言不发,只盯着底下的太子瞧。
太子冷汗连连,终于忍不住开了口:“皇阿玛!”
康熙靠着榻,微微闭着眼:“这些年朕教你的东西,都白教了。”他有一点失望,他教过太子许多的东西,其中就有御下之术,最重要的也是御下之术,太子却一点都没有学明白。
索额图是他的下,他却一直让索额图骑在他的头上,指挥着他前进,一举一动都被赫舍里一族牵动着,他给了太子母族的势力,是想让他掌控他们为自己所用,太子却一点都没用上不说,反倒被索额图钳制着。
处死的那几个人也是。太子和弟弟起了冲突,本就是几句口角,事情过了也就过了,那几个人却觉得太子的威严被挑衅了,以为太子不喜欢这个弟弟,所以自作主张想要“教训”小十一。
康熙看着太子,目露失望:“你连自己的毓庆宫都打理不好,又怎么打理这个国家呢?”
太子心头巨震——皇阿玛难道已经开始后悔立自己为太子了吗?
他听不出,或者说现在没有心思听出康熙对他的教诲,没有察觉出来康熙想让他立起来,只听到了康熙对他的失望和警告。
他本就是个没什么安全感的太子。索额图等人常常提醒他,说大阿哥年纪越发大了,自古以来,太子多为嫡长子,他占嫡,大阿哥占长,皇阿玛又对大阿哥颇为宠信,许他可以带兵,夸赞他“有乃父之风”,也会叫他代替自己祭天。
而祭天本就是太子的职责。
他从前对皇阿玛是有过信任和依赖的,可年纪越大,这种信任也就越脆弱,皇阿玛对他也没了小时候的宠爱和包容,夹在他们中间的人越来越多,利益也越来越复杂了。
他觉得皇阿玛还是喜欢他的,可他更喜欢自己,喜欢江山。
他也不过是困顿在他手中的棋子罢了。
父子心情各异,从前两个无比亲近的人,关系早在一日日的相处之中产生了裂缝,这些裂缝从未愈合,反而在一日日地扩大着,只是他们自己没有发现,或者发现了,也无能为力。
康熙还在试图弥补:“朕拨个人给你,往后你学一学如何真正的御下。”
他叫梁九功把外头等着的人带进来。
门外,胤祥心中忐忑,皇阿玛只叫他过来,却并没有告诉他要做什么,只让他在门口等着,他等了很久,腿都酸了,那扇门才打开。
梁九功走出来,弯腰:“十三阿哥,请吧。”
胤祥忐忑地跨过了门,进屋以后,厚重的宫门吱呀一声关上了,徒留了一点儿昏黄的日光,胤祥仓皇之间回头看了一眼,一只飞鸟慢慢坠落了下去。
他被梁九功领着走进内殿。
胤祥不是头一次面圣,却头一次这样正儿八经地面圣,坐在他跟前的不是他熟悉的皇阿玛,而是帝王。
没多久,他就听见上头坐着的康熙说:“朕把十三给你,往后他就是你的臣属,该如何做,你自己心里头拿捏清楚。
胤祥惴惴不安地跟着太子一块儿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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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秀在和姐姐一块儿说话:“等过完年,胤禛都二十了。”
云佩说是啊:“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当年云秀进宫的时候也才十三呢,如今一晃眼,大半辈子都过去了。
孩子们都长大了,也都有自己的小心思了,云佩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从来不张口说,也就偶尔和云秀说起他们:“胤禛今年都开始拼命了。”
云秀含笑:“等明年他就是雍郡王了,这时候不拼命什么时候拼命?”更何况四福晋还生下来了弘晖,儿子都出生了,再不努力就要被比下去了,将来弘晖的世子之位可怎么来?
胤禛原来就尽职尽责,户部那些人虽然总说他脾气硬爱得罪人,可年年的户部考核上头,他们对胤禛的评价却也还算不错。
人这一辈子,争的是问心无愧,但也没有一个人不会在乎别人的看法。
姐姐说过,前头皇上已经争够了问心无愧,如今就开始在乎别人的看法了,他想留名青史,想做一个仁慈的皇帝,也或许是年纪大了,手段不如前头激进了,愈发温和起来了。
谁也不知道这样的事儿算好事还是坏事。
从前康熙出门南巡、巡视塞外的时候可没给后妃们寄那些酸掉了牙的信,也没巴巴地寄土特产给这些嫔妃们,以前都是太皇太后才有这样的殊荣,如今倒好,康熙出去了一趟,土特产连云秀都收到了。
之前还挨个给后宫的嫔妃写信,到了后头去塞外的时候,已经发展到了给大臣们写信,给公主、郡主们写信,云秀收到信的时候都觉得牙酸,康熙还特意在信里提了一句小格格,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康熙三十七年,康熙四十五岁,正月里头他带着人巡幸五台山,把太子留下了,带着大阿哥去祭了金等陵寝,回来以后没多久,就给自己的儿子们封了爵位。
大阿哥封直郡王,三阿哥胤祉为诚郡王,四阿哥胤禛为雍郡王,剩下的五六七八四个阿哥是贝勒。
虽然之前永和宫就知道了这个消息,等圣旨真下来的时候,尘埃落定,她们也还是高兴的。
封了爵位,阿哥们原先住的府邸就得扩建了,从大阿哥起,内务府挨个扩建,等府邸彻底落成,一年就过去了。
胤禛他们设了宴请客,底下的小阿哥们一个月里头连轴转,吃了好几个哥哥的宴会。
胤祯开始的时候还高兴,后来就闷闷不乐了。
云秀全程都盯着,当然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这孩子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脾气,心比天高,整天都想着要比前头的哥哥们出息,这回封了那么多的爵位,偏偏从胤禟开始就一点儿爵位就没了,别说贝勒,连个贝子都没捞着。
心里头当然觉得不好受。
云秀安慰了几回,倒也有用,至少面上看着没那么不高兴了,只是私底下,他也更加和胤禩他们走得亲近了些。
因为胤禛平日里头都在衙门里,轻易见不着,胤祚更不用说,封了贝勒以后也是两点一线,连封贝勒的庆贺宴会都是和他四哥一道儿办的,问就是没空,被数学和物理折磨着,别人也都知道他是什么脾气,一个和自己不会起利益冲突的阿哥,谁闲着没事干去针对他?
胤祯黏不着亲哥哥们,又常年在宫里头,实在没法子,只能去黏还在宫里头住着的老八他们。
说起胤禩,云秀还问过胤禛为什么最近他没和胤禩来往了,胤禛当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小的时候没有利益冲突,哪怕知道彼此的选择是无可奈何,他也能和胤禩学会互相包容,儿时的境遇颇为相似,他又是和胤禩一块儿长大的,当然会体谅他。
可等到长大了,他才明白什么叫做强求不来。
他现在明面儿上是在为太子做事,而胤禩是为大阿哥做事,朝堂上本就是明珠一党和索额图一党竞争厉害的时候,哪怕现在纳兰明珠倒台了,他的余党还在,投靠了大哥。
大阿哥也想替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他也知道那些八旗贵族们想要靠着他争取利益,所以他也在利用他们。皇阿玛不喜欢看他依附党争,他就把胤禩抛出去,胤禩如今还没当差,也没娶亲,他和宗室大臣们来往并不打眼。
胤禩也在争取自己的利益,他出身差一些,惠妃和大阿哥摆明了只想把他当做自己的棋子控制着他,可他可能甘心吗?他不甘心。
皇阿玛封了他当贝勒,说明对他是有宠爱的,胤禩总在想着,前头七个哥哥都有爵位,也有自己的差事,可他的亲事迟迟没有定下来,差事也没有定下来,说明皇阿玛是在犹豫,不知道把他塞到哪里去。
他想换个更好的地方去,家世不行,他就找人当自己的后盾。
所以如今胤禩和几个宗室大臣来往得颇为密切,而且这种密切并不是替大阿哥经营的关系,他是为自己经营的,让他比较惊喜和意外的是,那些宗室们并没有因为他的出身而看轻他,反倒对他十分亲近。
他不知道缘由,胤禛却看得清楚明白。
他和云秀说:“老八以为自己真的讨人喜欢,以为是他的交际起了作用,其实根本没大用,那些个人不见兔子不撒鹰,是看重了老八身上有利可图才会允许他接近的。”
这话他也和胤禩说过,可胤禩并不当回事。
云秀问他:“你是怎么和他说的?”
胤禛说:“还能怎么说?明摆着跟他说呗。”他告诉胤禩那些人不过是利用他罢了,可胤禩却已经决定了不回头了。
云秀就叹了口气。
没多久,她就听说八福晋的人选定下来了。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安亲王岳乐的外孙女郭络罗氏。
云秀和云佩对安亲王岳乐并不陌生,当年安嫔没了的时候,如意就和她们说起过这个人,安嫔的祖母是安亲王岳乐的亲姐姐,两边儿沾亲带故的,安亲王岳乐对当时的安嫔颇为照顾。
郭络罗氏的地位很高,却也有点儿虚,他的阿玛娶了岳乐的第七个女儿,这位庶出的郡主十多年前,估摸着得有十五年了就已经过世了,而后头八福晋的阿玛在胤禩出生的那一年因为诈骗贪污被判了斩监候,康熙亲自判的。
八福晋自幼父母双亡,甚至康熙算得上她半个杀父仇人了。八福晋从阿玛额娘过世以后就被接进了安亲王府教养。当时安亲王府的情况是,岳乐已经死了两个福晋了,娶了第三个福晋,也就是故去的赫舍里皇后的亲妹妹,八福晋的额娘本就是庶出,这样一个外孙女到了继福晋的手下,日子有多难熬她自个儿心里头才清楚。
后来康熙二十八年的时候安亲王岳乐过世了,府里头就成了赫舍里氏当家做主。
郭络罗氏的身份就很尴尬。说是显贵,也确实显贵,亲王的外孙女,真要是论起来,比四福晋的身份还要高些,可她这身份太虚了,亲人都死光了,连给她撑腰的安亲王都过世了,这能叫人怎么办?
安亲王一脉的人也不怎么出色,空有一个亲王名头罢了。
别人高不高兴,云秀不知道,但她知道良贵人和胤禩可能是高兴的,毕竟自身的出身低,有个听起来身份高贵的福晋算是很不错了,这也是康熙对他身份上不足的弥补。
胤禛对这事儿没发表什么意见,皇阿玛已经定下来的亲事,他有意见也没法明着说,只是心里头到底嘀咕两句,皇阿玛这是铁了心要把胤禩推到那些满洲贵族手里头。娶了安亲王的外孙女,安亲王当年还掌着宗人府,那他们那些曾经受管的老旧找人叙叙旧问题也不大吧?
那当然是没什么问题的,皇上都没说什么呢。
八阿哥娶福晋的日子安排在冬天里,八阿哥还没出宫建府,府邸倒是建好了,可一直没搬进去住,等着娶了福晋才搬进去,趁着娶亲的时候,也就顺道儿一块儿了,成亲的时候云秀去吃了酒,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之前五阿哥成亲她都去了,胤禩的怎么可能不去?
她去了,胤禛他们也去了,胤禩显见很高兴,出来敬酒的时候已经喝得有点高了,脸上红通通的,眼睛泛着柔软的光,拉着胤禛的手说你来了就好,后头就一直不肯松手,也不知道是不是酒太辣了,后头胤禩连喝了好几杯,眼里头光没了,反倒泛着泪意了,他拉着胤禛笑,笑着笑着就哭了。
后来胤禛没眼看,亲自动手把他架进了喜房里,脸上的表情很嫌弃,动作很轻。
吃完酒就散了,两边府里头离得近,也不用坐马车,她就和几个孩子一块儿走着回去,正好叫夜风吹一吹,散散酒气。
她和胤禛先把小六和十四送了回去,两个人又重新走进夜色里。
北京城里下了雪,厚厚的一层,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云秀把手笼在毛袖里,在夜色里哈出一口热气。
胤禛显然喝多了,走路歪歪扭扭的,苏培盛紧紧跟在后头,想上来扶,又不敢,胤禛叫他不许靠近。
这孩子打小就不能喝酒,十多年前舔上一口酒就晕头转向的,十多年后,已经长成挺拔的青年了,一喝酒还是会懵圈。不过以前喝多了酒会辣哭,后头年纪大了,酒量没长进,脾气倒是长进了,不爱哭了,情绪都跟着酒一块儿藏肚子里头了。
可今儿晚上雪下得有点深,雪停以后就出了月亮,薄薄一层月光映在雪上,折射出一点儿白光。云秀偏头去看胤禛,发现那光照亮了他的眉眼,是红的。
他在哭,那种无声的哭,眼泪没掉下来,蓄在眼眶里,被那光一照特别显眼,没掉下来的泪,当然也不用擦的,他背着手,手指头都冻得通红,就是没肯收起来。
未来的雍正皇帝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雪地里头,这会儿脑袋里头也不知道是在想点什么。
云秀没说话,她大致能猜得出来。
往常带着的小弟弟如今也娶亲了,本来是大好的喜事,可小弟弟娶的是郭络罗氏,这喜事看着就没那么叫人喜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