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秀仓皇回头,就看见姐姐扶着梳妆台站着,与她说:“去取素淡的衣裳来。”
前头皇后病了,她们做衣裳的时候就有意识地做了素净的衣裳,如今正好合用。
等满宫都换好了衣裳,才有小太监过来说:“皇后停灵在坤宁宫,皇上说如今正值三藩之乱,丧礼不宜繁杂,一切从简,请娘娘们晚上往坤宁宫服丧。”
明日入坤宁宫哭灵,今日也不能和往常一样了。云佩吩咐宫人将那些华丽的摆设都撤下去,换成了简单的,就在宫里头坐着,等着听外头的消息。
外头的消息一波一波的来。
先是太皇太后的仪仗到了乾清门,想要入坤宁宫哭灵,可她是长辈,哪有长辈为晚辈哭灵的道理?康熙婉拒了许多次,太皇太后没办法,只能回了慈宁宫。
把太皇太后送走以后,他就得叫人去安排那些前来举哀的诸王、贝子等,命妇则直入坤宁宫,由佟贵妃招待。
云佩带着云秀到坤宁宫的时候,佟贵妃正好把命妇们安排下,在和荣嫔她们抱怨:“可累到我了,你们不知道,那些个命妇,加起来得有好几百个,公主王妃都得我来招待,人人都要说上两句话,嘴皮子都快磨薄了。”
嘴上是抱怨,眉头却飞扬着。
云佩进门的脚一顿,没多久又平静地去了位置上坐下。
其余嫔妃听在心里,也知道佟贵妃这是在炫耀,从来针锋相对的皇后没了,往后宫里头就是她一家独大,就是看在她和皇上同族的份上,往后说不定也是有皇后位置的。更遑论皇上已经把宫务大权交到了她的手里。
她们心里头想法再多,也不敢明面上表现出来,只是也忍不住叹气。
人没了才知道钮祜禄皇后的好,她不爱在后宫里头争先,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往后做主的换成了佟贵妃,她们的日子可就不好过咯。
心里头这么想着,哭灵的时候也难免带了几分真心实意。
停灵的内殿里头点了香,乌烟瘴气的,云秀陪着云佩就坐在白布和稻草铺成的地帐上,天还有些冷,早上又起了雾气,将身下的稻香浸湿了,连带着底下的布都湿哒哒的。
眼前就停着孝昭皇后的棺椁,嫔妃们哭哭停停,偶尔休息的间隙里停下了互相看一眼,和人对上了眼,就哀哀地挤出来两滴泪,好似这样就能让躺着的钮钴禄氏看见似的。
云秀没抬头看他们,她眼里只盯着云佩,过了一小会儿,她就忍不住和云佩咬耳:“姐姐要不要换个地方坐?我看你坐着的那块儿地方都快湿透了,可别染了潮气。”姐姐肚子里可还怀着雍正皇帝呢。
虽说他应该能平安生下来,可也没道理就这样叫姐姐遭罪。
云佩轻轻动了动脚,坐久了腿都麻了,可她也不能就这样真的动,内殿里头跪着的内命妇太多。
她们这些后宫嫔妃在最里头,佟贵妃第一,后面按照位分依次拍下来,云佩也是头一回才发现原来后宫还有那么多提不上名字的庶妃,乌泱泱地就跪在她后头。
迎着云秀担忧的目光,她摇了摇头。
到了巳时末的时候,开始有宫人来引着她们去轮流出恭。一次五个人,布贵人和她位分近,俩人是一块儿出来的,才刚出了门,她就扶住了云佩。分明自己也有些踉跄,她却先问云佩:“你累不累?”
云佩含笑拍拍她的手:“不累。”腿有点酸疼罢了。
恭所是临时搭起来的,就在坤宁宫的后殿,拿灰泥墙砌的,略微有些简陋,不过她们也顾不得了,憋了一早上,赶忙进去痛痛快快地释放了一场。
云秀她们来的时候就带了自个用的杯子和换洗的衣裳,连忙帮着云佩换了,早有机智的小宫人捧了点心和茶过来:“御膳房才送来的,还热乎呢,贵人用茶。”
云佩早就饿了,好歹吃了两块点心,又不敢多喝水,硬咽下去的。
两块点心下肚,她才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云秀问宫人:“什么时候摆膳?”
结果宫人说:“还不知道呢,贵妃主子没安排好。”
云秀窒息了一下。宫里头这会儿来服丧的都有几百号人呢!到了晚上命妇们才出去,难不成这一天只叫她们吃两块点心不成?这是守灵还是殉葬呢!
看她有怒气,云佩拉住了她:“佟贵妃也是头一回接手这样大的事情,有些差错也难免,许是过会儿就好了。”
果然,她们才在这里做了一小会儿,佟贵妃匆匆忙忙就过来了,叫御膳房紧赶慢赶地分批准备饭菜。
好在她遗漏了,御膳房可没忘记,一直准备着,这会儿佟贵妃问起,立时就能把饭菜端上来。
云佩也是运气好,正好到她这会儿佟贵妃就安排上了,也能安心吃一顿午膳。不然等她的休息时间到了,再想出来吃饭就得等到后头的命妇们吃完才能有。
佟贵妃安排好事情以后扭头就看到了云佩,顿时皱了皱眉。
云秀抬头就看见佟贵妃走过来,许是因为云佩怀孕的缘故,她对云佩很和气,几乎用着温柔的语气问:“你的身体怎么样?”
这肉麻的语气让云秀起来一阵鸡皮疙瘩。
可云佩脸色还是正常的,她恭敬地蹲礼:“托娘娘的福。”
佟贵妃看着她的肚子,想了想,说:“你毕竟有身子,头三个月是正要紧的时候,不可疏忽,这样,每隔半个时辰就叫你身边的宫女扶你出来散一散。”交代好了人,她又想到那些二品命妇里好似也有孕妇,匆匆忙忙就走了。
多少也是个便利。云佩安心接受了。
没一会儿,御膳房就把饭菜送来了。皇后崩了,宫里头服丧要吃三个月的素,所以送来的都是素菜,灵堂里又是人挤人,味重一点都叫人受不了,那更是往清淡里头做。
送到云佩跟前的就是清汤白菜、腌菜炒燕笋这样的东西,再加一盒小菜。
云佩叫司药伺候自己,催着云秀去吃饭,等云秀吃完饭了俩人再换过来。
吃完了饭就得继续回灵堂,她才刚出门,小航子就过来了,拉着云秀悄悄说话:“姐姐,才刚乾清宫来了个小太监传话,说是灵堂里头都安排好了,叫主子放心。”
云秀愣了一下:“什么安排好了?”
小航子摇头说不知道。他一个太监,只能等在外头,根本不知道里面的事儿。
云秀打发他:“主子换了衣裳下来,你去找司香,叫她送到浣衣局去,再备两套新衣裳来,挑颜色素净些的。”小航子应下来,转身准备走,又被叫住了,“等会,叫她白日里好好睡一觉,到了晚上来替司药。”
云秀交代完了就进了灵堂,她还要看一看所谓的安排是什么。
结果到了里头,走到云佩跟前,她才看见云佩身下垫了个软垫,她们呆着的地方靠近墙边,墙边上就放了一个软枕——和之前云佩贡献出去的那个软枕差不多样式。
云秀悄悄过去,问云佩:“才刚小航子说有了安排,我还当是什么,原来是借花献佛。”这献的还是采花的人。
不过好歹有用就是了。
云佩把坐着的垫子让了一点儿出来给云秀,也不知道是不是乾清宫那边儿知道她会给妹妹让位置,给的这垫子特别大,恰好能坐下两个人。
云秀坐到了垫子上。
垫子是软的,更让她惊奇的是有一股腾腾的热气冒上来。
本来这一块儿地方垫着稻草有沉沉的水汽满上来,云秀还担心在这里坐久了寒气侵袭身体,已经叫了司香回去熬些姜汤过来,准备让云佩热热地喝下去暖身子,结果司香还没来,反倒那边先送来了垫子。
她有点好奇这东西是怎么弄成的,就听见云佩说:“我从前当宫女的时候,宫里头就会备这些,有些主子爱念佛,不管真心还是假意,总要做个面子情,跪着读经的也不在少数。跪得越久显得心越诚,可宫女们哪敢让主子跪那么久?就备这么个东西,好歹疏散疏散。”
中医里头就常有针灸、拔罐、热敷之类的,去除体内的湿气,这垫子的功效也差不多。
云秀轻轻嘀咕:“还算他有良心。”
“什么?”
云秀回神:“没什么!姐姐好好坐一会儿,我去瞧瞧司香来了没有。”她说完就悄悄出了门,穿着孝服混在一堆来往的宫女里头也不打眼。
云佩静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往前是一目白,往后也是一目白,哭声震天,倒是比皇后进封那一天还要气派,只是云佩心里想啊,这屋子里头坐着的人里头,哭天抹地的,也不知道有几个真心。
只是这样的情形,看着难免叫她寒心,也更加深刻地意识到——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生前再受荣宠,死后也只剩下长眠。
钮祜禄皇后也不知死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她进了宫就是个孑然一身的人,遏必隆的女儿,鳌拜的义女,这身份注定了她一生的悲剧,死得早,也算是解脱。
偌大的宫廷里,也只剩下她们这些活着的人还在挣扎着。
二月的天气还有些冷,云佩将自己缩进了宽大的孝服里,默念着地藏菩萨经。
没一会儿,云秀就进来了,手里拿了一个小葫芦,就藏在衣服里头,别人不掀开衣服细查也看不见。
葫芦里装着姜茶,辛辣刺鼻,却能驱寒,喂了云佩喝完,她又把葫芦藏起来。也跟着坐在了地上。
这一日的光景还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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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里,康熙正在批奏折。
张英站在下头,问起大行皇后的丧礼。康熙想了想,说:“吴三桂动作频频,如今不宜奢靡铺张,国库里的银子不多了,留着做边界的军饷吧。”他写了两个字,又说,“那些个在外征战的将领们不必叫他们回京奔丧了,照旧在外头抵御强敌。”
张英应下,过了一会儿,上头没有声音,他难免在心里忖度着皇上的想法。
要说皇上和钮钴禄氏有没有感情,这外头的人都知道,多半是没有的,毕竟也才相处了一年,更何况他们这些经历了除鳌拜的大臣们,自然也对康熙心里头的想法心知肚明。
可前些时候皇上的举动也叫他们意外啊。遏必隆全家都下了大狱,死的死散的散,活在这世上的只怕也找不出几个了,皇上还叫人去祭奠,这就叫人有点想不通了。
或许是猜到了他心里的想法,康熙在上头开口:“如今正是要紧的时候,满洲大臣们的支持很重要,总不能内忧外患。”正是因为要抵抗吴三桂,他才会在去年立了钮钴禄氏为皇后,以此稳住满洲大臣们,获得他们的支持。
张英这才恍然。
还没等他说什么,康熙又问:“正月里头和你商议的开博学鸿词科的事情,你觉得如何?”
博学鸿词科是康熙想出来的能最大限度提升汉人参与政事的办法,前面满清入关得罪汉人太狠,许多的文人志士以满清为恨,选择了归隐山林,到如今,朝廷里头的汉人官员也并不多。等到他借着满洲大臣们的手收拾了吴三桂,就得再次削弱满洲势力。
这,就是他的平衡之道。以满治汉,以汉制满。
后宫,亦是如此。
张英在底下回话:“考试时间定在了明年三月,由外省二品大员互相引荐,也广纳学子,如今进度还算不错。前朝有大儒顾炎武,虽不曾亲至,可咱们的人去问询过,他也不阻拦自己的弟子参加。”
康熙点头。
手头的政事处理的差不多了,他丢下笔,还没开口,梁九功就从外头进来:“主子,事儿都办好了。”
张英正疑惑是什么事,就听康熙说:“她还怀着孕,皇嗣为重,叫贵妃多加照看。”他瞬间就明白了,原是交代后宫的事情,如今宫里头还怀着皇嗣的,也就一个乌雅贵人吧。
他不敢多加探听,悄悄下去了。
康熙叫人收拾东西,扭头说:“走吧,去看看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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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秀刚准备陪云佩出去——虽然佟贵妃说了云佩能半个时辰出去一趟散散脚,云佩也不肯出去多次惹别人的眼,只有到了身体实在撑不住的时候才会出去一趟。如今正好过了一个时辰,云佩有些腿酸,叫云秀扶着她出去。
才走到门口,就碰见了前来祭奠的康熙。两拨人正好在门口撞上,云佩戴着的白帽正好从头上滑落下来,就叫康熙看见了。
云佩抬头,又低下头:“皇上。”
她的腿有些酸软,蹲下去的姿势虽然标准,却难免有些摇晃。
梁九功站在康熙背后,隐约冒出来一个念头——难怪都说女要俏一身孝呢,瞧瞧乌雅贵人,穿着一身白,这么近的距离,看起来格外清秀可人,我见犹怜啊。
等想完了,才意识到自己这个念头在皇后灵前颇有点不尊重,顿时收起了所有的心思。
可显然康熙是看见了她的,也瞧见了她摇摇欲坠的动作。他望了望灵堂里头,问:“不是叫你隔一段时间就出来散散么?”
她们在门口挤着实在不像话,云佩快速回答:“佟主子心善,交代了人照看奴才,只是奴才想着皇后去了,她生前对奴才们和气又好,总要好好送一场。”
康熙先是一怔,然后哦了一声。也不再和云佩说话,径直进了灵堂。
才刚进来,佟贵妃就迎过来,她目光在门口晃晃,问:“万岁爷和谁说话呢?”孝服遮住了人影,她看不出来是谁。
康熙表情淡淡的:“没谁,这边怎么样?”
佟贵妃就牵出一抹笑:“都妥当安置了,不会出什么问题的。”她想叫表哥夸一夸她的才干。可康熙看着她脸上的笑,心里忽然有些不大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