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鼓足勇气:“姑姑,三藩之乱已定,侄儿来请姑姑长居公主府。”
建宁公主看他一眼,慢吞吞地哦了一声。
建宁公主的府邸一直留着,也时常叫人打理,一行人从宗人府里出来,悄悄回了公主府。
康熙一直在公主府里呆到傍晚才回宫,他心情不大好,本来没想着翻牌子,可梁九功瞧出来他心情不好了,要是不让他换个心情,回头吃挂落的是他们这些太监。于是,他提醒道:“万岁爷,乌雅主子出月子了。”阿弥陀佛,希望娘娘不要怪罪他。
康熙倒是想起了云佩。从她搬进永和宫以后,他还没去看过她——他还有略微有一点心虚的。
这会儿才从公主府出来,难免就想到了当初云佩侍寝,随口提了一句自己的妹妹,那会儿他心里想着自己没有妹妹,却有一个小姑,于是派了梁九功去宗人府探望姑姑。
如今想来,恍如隔世一样。
他不肯坐轿辇,自己一路往永和宫去。进门的时候正好瞧见云佩和云秀蹲在廊庑底下堆雪人。
这两天是下了雪的,只是雪不够大,地面上薄薄的一层,云佩也不知怎么的,突发奇想要堆雪人,雪不够深堆不起来,小航子灵机一动,和几个小太监拿了雪铲把面上不靠近地的那一层雪给铲起来了,就堆在廊庑底下。
他们铲了一下午才堆起来这么点儿雪,冻得鼻尖发红。云秀可怜他们,一人多发了一两银子的月钱,把他们高兴得和什么似的。
然后云秀就开始和云佩堆雪人。
雪少,堆起来的雪人也不够高,矮矮的一小团,也短手短脚的,头上戴了一顶云秀织失败了的毛绒帽子,她本来想拆了,被云佩拦住了,这回终于能用上了。
小雪人就坐在廊庑底下,看上去圆鼓隆冬的,有一点可爱。
康熙进门的脚步顿时停住了。他指着那个小雪人问梁九功:“朕看着倒像是一个人。”
梁九功瞟了一眼,垂着头不敢说:“奴才眼拙,看不出来。”看出来也不能告诉您啊。
康熙看他一眼,冷哼一声。
这一声惊醒了廊庑底下蹲着的两个人:“皇上怎么来了。”
康熙见她们看见自己也就走了过去:“今儿去看了姑姑,回来的时候想起你,就过来看看,新迁的宫,住起来怎么样?”
云佩才想起来他还有个姑姑建宁公主,迟疑了一下才说:“还不错。”她看见康熙肩膀上落了薄薄一层雪,问:“万岁爷来的时候没叫人打伞?”
康熙:“嗯,出来走走,不必打伞。”
云秀在旁边听着,立马听出来他大概心情不大好。她现在也算是有经验了,不像才进宫的时候大大咧咧,如今康熙一抬手,她都能看出来他想要什么东西。
云佩朝她点点头,又叫司药:“去煮一杯热热的姜茶来。”
云秀就跟着司药一块儿去了。
进了茶房,司药悄悄问云秀:“主子这是怎么了?”从前都是叫云秀在跟前伺候的,怎么这会儿却把人支开了。
云秀一边煮姜茶,一边跟她说:“皇上瞧着心情不好,屋里头人越多他越不能松快,再把咱们放屋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脾气,姐姐是在心疼我们。”她推开窗户看了看外面,门口果然站了一队侍卫,“再多煮一点吧,他们站在外头也可怜。”
司药就笑:“你放心,哪回咱们煮姜茶不多煮一份?倒是你也该喝上一碗,才刚玩了雪,别晚上又病了。”
云秀点点头。古代生个病就容易要了命,她才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今儿当值的还是佟佳庆复。
他站在门外,远远看着红墙白雪,心里头在琢磨着其余的事儿。早上来上衙的时候他阿玛找了他,说了一句话——叫他多多注意皇上的动静,又问起太子宫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庆复当时并没有说什么,只说不知道。可佟国维并不相信,他如今是天子近臣,乾清宫里头有什么事儿他还能不清楚?可庆复咬紧了牙不肯漏风声,他这个阿玛拿他也没办法,出了名的倔人。有时候佟国维会替自己这个儿子清正觉得骄傲,又恨他不通人情。
庆复当然能猜得出来自己阿玛想做什么,佟佳氏已经出了一任皇后,他想让姐姐更进一步,如今姐姐抱养了皇子,地位也是大大提升的,可还不够。佟佳氏还想要更多的荣光,最好能当永远的皇后、太后。
可庆复并不喜欢。佟佳氏的荣光与他其实没什么关系,他这一辈子也没什么别的追求,尽忠报国就够了,并不想汲汲营营地算计着什么。
更何况,他的姐姐抱养的孩子,还是云秀姐姐的孩子。他从未有那一刻清晰地意识到,原来他和云秀是对立的。
丧子之痛,他在他额娘身上看见过。年少时他被嫡额娘抱走,他的额娘只是侍妾,没法阻拦,在后院里郁郁而终,临死前最后的愿望也只是想叫他喊一声额娘。
夺子之恨,像是一条巨大的鸿沟狠狠将他们隔开。
庆复出神地想,自己该如何面对云秀呢?
还没等他想明白,云秀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辛苦各位了,我熬了姜茶,大人们喝一碗吧。”
庆复回头。
云秀穿了一身浅蓝的旗装,在地上这一层白雪里微笑站着,像是蓝天白云。她看见庆复了,就朝他招招手。
庆复犹豫了一下,脚不自觉地就走了过去,随即手上就被塞了一碗姜茶。
上回在承乾宫的门口,云秀还是气哼哼的,这回的动作却温和很多,还说:“上回你帮我找的那个芦荟长得真不错,我挤出来好多汁水呢。”她没把所有芦荟都祸祸了,留了一点种在花盆里,就放在她们住的耳房的窗台上,一醒来就能看到那一点绿意。
庆复僵冷的手指头摸在碗壁上,不自觉地就开始笑:“你喜欢就好,回头缺什么就找我,或者找明德也可以,让他给我带个话。”
云秀点点头,同时,心里有一点微妙的愧疚。她过来和庆复说话,其实也抱着一点儿小心思——小胤禛被佟贵妃抱走了,庆复是佟贵妃的弟弟,她是不是能从他这里听到一点小胤禛的消息?
她抱着这样微妙的心思,觉得自己有些卑劣,对不起庆复,可又没法抑制住自己想要探听的心思。
她目光乱飘,不自觉地就落在了庆复的腰间,然后就看到了那个让她有一点眼熟的荷包。配色很熟悉,针脚也隐约有些眼熟,难道是她做的那一个?可很快,她就把这个念头丢在脑后了。这是宫里头最常见的款式,许是他随手戴上的。
庆复不知道他的小心思,他只觉得手心都被那一点温热的热度给捂热了。
云秀又问他:“你怎么不喝?赶紧喝完我把碗拿回去。”屋里头的炭火炉子还没熄,正好还能烧一壶热水用来洗碗。
庆复嗳一声,把碗端到唇边。
也不知怎么的,他嘴角一抽,下意识地想起那天晚上被那一碗姜茶给烫到了的情形——确实是有一点疼的,那么烫的茶,一下子灌进嘴里,烫得他脱了皮,起了好大的燎泡,翻来覆去一晚上没睡好。
喝茶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云秀看他一眼:“你不会是怕不好喝吧?这姜茶是我和御膳房学的,不会难喝的。”
庆复就垂下眼,特别不好意思地说:“没有,我之前喝过,知道是什么味道,就是……怕烫。”
云秀眉眼一弯:“我就说,你怕烫就略微放一下,不过也别等冷透了,姜茶驱寒,热茶才有效果,你慢慢喝,我回去一趟。”
她到底不放心姐姐一个人和康熙呆着——虽然康熙也不会吃人就是了。
才走到门前,就听见屋里头康熙的声音:“姑姑被叛贼所累,屡年困顿,朕每每想起她,只觉心中恻然不忍。”
云秀掀帘进去,看见姐姐抱着一杯姜茶,热气蒸腾上来模糊了她的眉眼,看着好像既温顺又柔和:“万岁爷心里惦记着公主。”多的就不说了。
康熙显然也不需要别人置喙自己,他要的只是安慰。对建宁公主,他心里确实有愧疚,却像对待钮祜禄皇后一样,他不会后悔。当年吴三桂赌他不敢杀了吴应熊,他确实犹豫过,毕竟是姑姑的丈夫,可如果不杀吴应熊,吴三桂的气焰更甚,反倒弱了大清的威名。不得已,他选择将吴应熊斩首示众。
这会儿,哪怕云佩什么都没说,他反倒觉得云佩更懂自己。
与此同时,他提起另一件事:“宫里头的孩子夭折了这么多,早些年的序齿已经乱了,朕想着再重新序齿,然后把老大老三接回来养在南三所。”
云佩依旧是那副温柔的模样:“万岁爷心里已经有想法了,那就照着自己心里所想的做就是了。”
康熙停了一下,想起外头廊檐下那个矮矮的雪人,犹豫片刻,还是说:“等小十一大了,四岁的时候吧,就也搬到南三所去,你要是想他,就派人去看一眼。”这是他能做的唯一的退步,孩子不可能从佟贵妃那里抱回来,他却不会拦着他和云佩亲近。
云佩眼睛亮了一瞬。
康熙看她的模样就知道她在高兴:“徐氏是我给他挑的奶母,于生养方面很有经验,必不会叫他出了差错。”他又想起太子,叹了一口气,“太子前些时候病了一场,倒叫我心中不忍。”
他琢磨着太子不该再养在荣嫔那里了,他把小十接回来,为的就是转移荣嫔的注意力,长生去了以后,她瞧着灰心不少,整个人都没了精神气,把小十接回来,让她也操操心。既然小十回来了,荣嫔的精力也不够照顾太子了。
“我叫内务府在奉慈殿的基础上修建新宫殿,预备着给太子居住。”内务府已经开始动工了。本来康熙还没下定决心,太子出痘以后反倒让他清醒了。佟贵妃膝下已经养了小十一,太子的地位也要体现出来,才不会叫人动上歪心思。
他絮絮叨叨说着自己的安排,一片垂垂爱意。
云佩就静静听着。
云秀在旁边也听着,心里难免觉得有一点悲哀,康熙对太子如今真是不错,也不知道未来发生了什么事,才叫他们父子闹成了那样。
康熙说完以后,又重新提起序齿的事情:“既然已经序齿,名字也得统一下来了,这样才是一家子的兄弟,念着名字也觉得亲近。”
他叫云秀取纸笔来,依次写下了几个字:“正好小十一还没取名字,一块儿取了。”他先写的是头一个字,选了恒、永等字,个个都有美好的意愿,最后,犹豫片刻,写下了“胤”。
云佩挨个看过去,指着“恒”说好。
可康熙却圈了“胤”字,沉吟片刻,他说:“《说文》里头有胤字,乃子孙相承续也,朕觉得这个字好。”大清别的不缺,缺的是一代代传承下去的能力,但凡是皇帝,都乐意看着自己江山永固。
从后金开始,每一任皇帝都在为了这个目的汲汲营营、宵衣旰食,康熙也不例外。更何况他没了那么多的孩子,心里头总是想着要看着自己的子孙后代繁荣,一代代传承下去。用这个字取他们兄弟的名字,也想叫他们相互扶持,永远和睦。
云秀在旁边一边磨墨,一边悄悄看着康熙写字,心里头隐隐有一种正在见识历史的感觉。
康熙又去挨个写几个孩子们的名字。
“老大从前叫保清,取的是永保大清威名的意头,不如取名胤禔,禔,安也,有安宁幸福之意。”
“太子才生下来就没了额娘,有些福薄,且他是大清的储君,未来的天子,不如叫胤礽。”礽在《玉篇》之中释义为福,他希望自己的太子往后是个有福气的好孩子。
“老三……他出生的日子很不错,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就叫胤祉。”他前头的哥哥们全都夭折,康熙心里头哀叹,只希望老三能够拥有他们没有的福庆,能够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至于老四。”康熙终于停下来笔,问云佩,“你觉得,给他取什么名字好?”
他在纸上写下来许多个字,云佩凑过去看了一眼,说:“禛吧?”禛者,以至诚感动神灵而得福佑,有吉祥之意。云佩轻轻摩挲着纸张,心里想,希望她的诚心能感动上天,让这个孩子能够永远平安吉祥。
云秀呼出一口气。
窗户半开着,从她坐着的角度往外看,能看到飞雪纷纷,那一点红墙琉璃瓦慢慢地被雪盖住,天际挂着阴沉的暗色,等雪慢慢积攒起来以后,雪面上就折射出白亮的光,照亮了阴沉的天气。
司药进来点了几盏灯,昏黄的烛光摇曳着。康熙目光落在那盏灯上,微微一动。
不过他没说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只是看向云佩,略带玩笑地说:“迁宫以后也没见你办个燎灶宴,难不成是在等我?”
他有意和云佩亲近,云佩只能说:“本来是准备和布贵人一块儿吃顿饭的,这不赶巧您来了。”恰好就把这事给搅黄了。
康熙也不因为她的抱怨生气:“既然这样,就还是按照你们原来的样子来,不必在意我。”
他一心想插一脚,所有人都没办法,而后他果然假装自己不存在一样,就看着云佩云秀她们说话。
云秀从搬宫之前就惦记着要一块儿吃一顿乔迁宴,可惜永和宫里要添人,宫妃们也要互相来往,才刚迁宫还有许多要操心的事情,就这么推迟了一个多月,这一顿饭才算彻底吃上。
宾客不多,只有布贵人和冬韵两个,外加一个强行加入进来的康熙。
席上吃的东西也不是寻常宫里头宴席上惯吃的席面。起先云秀和御膳房说要一桌席面,他们还问起是不是要蒸碗炖品。平常的宴席上头大多摆的是碗菜八品、点心三品,还有一品银葵花盒小菜、饭菜两桌,许多东西加起来约摸有三十二品。
御膳房以为永和宫要宴请后宫嫔妃们吃饭呢。结果云秀还是亲自定了这一桌饭菜吃什么。
主要食材还是牛羊肉,宫里头的蔬菜太少了,哪怕成了嫔位,可供支配的鲜菜数目变多了,生产力放在那里,内务府能提供的蔬菜就少。
本来云秀想的,都是自己人,吃什么都要热闹些好,所以想吃烧烤,可后来仔细想了想,烟熏火燎的,动静也太大,叫别的宫里看见说不定还要传点流言蜚语,说她们忍佟贵妃太久了之类的。
最后忍痛换成了烤好的羊肉。小小一块儿羊肉串在签子上,烤到金黄流油,撒一点孜然、辣椒面,放进嘴里一咬,肥厚的汁水就在口腔里爆开。尤其御膳房挑的都是上好羊肉,一点也不腥膻,全都切成了拇指粗的块,七分瘦三分肥油,香得人舌头都能掉下来。
吃完烤羊肉串还能喝一碗水盆羊肉,切得薄薄的羊肉片,里头撒点胡椒,再加一点葱花,泼上灵魂油泼辣子,在这个落雪的冬日里,一碗暖和的羊肉汤下肚,叫人整个身上的毛孔都张开了,只想窝在窗边,一边喝汤,一边看窗外的飞雪。
羊肉吃多了也不好,御膳房忖度着永和宫这几个人平日里吃饭的口味,又上了些下火的东西。
云佩喜欢清淡的,云秀喜欢吃辣,布贵人则更喜欢吃甜,冬韵倒是和云秀的口味差不多,不过她一个小孩子也吃不了太辣的,只能看着眼馋。
康熙是知道云秀是云佩亲妹妹的,私下里曾经想过要不要干脆把云秀放出宫去,可后来见云佩和妹妹相处得高兴,云秀又隐约和梁九功透露出不想出宫、只想陪着姐姐的心思以后,他就再也没提起过这件事了。
如今他坐在边上,看着她们一块儿吃饭,吵吵闹闹的,反倒感悟到了一种,从前从未体会过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