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仔细想了想自己为什么喜欢云佩这里,大约是因为,他从出生就在这个皇宫里,从小被太监嬷嬷带着长大,汗阿玛有更宠爱的女人,皇额娘的心思又都在汗阿玛身上,他们一家三口人,几乎没在一起吃过一顿团圆饭。
小时候的他很不理解,所以偷偷地跑到了董鄂妃住的承乾宫,结果看见汗阿玛和董鄂妃亲密异常,俩人之前充斥着旁人根本插入不进去的气氛。
直到现在,他看着云佩和云秀,慢慢回想起自己的小时候,才知道,原来他是在贪恋那一种叫做家的温暖。
只是他不知道,有外人在场的时候,就算再热闹再高兴,人也是拘束着的,布贵人一边喂冬韵吃不辣的东西,一边分心地挑错了辣椒和甜食,又胡乱塞进了自己嘴里,辣得舌头都疼起来。
云秀坐在姐姐身边,一边给她倒米酒,一边偷偷看着窗外的雪景。
云佩坐在那里看着冬韵和云秀微笑,其实脑袋里在想着廊庑下那个小雪人明儿会不会化成了水。
明天一早还能看见他吗?
多半是见不着了吧。
第42章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却下了好大的雪。
云秀一边在屋檐底下捧雪,一边叫姐姐:“我昨儿晚上睡下之前还在想,现在这天气,时冷时不冷的,就是下雪也跟老天爷撒盐一样,兴许今天老天爷就会偷一回懒不下了,结果竟然下了。”
她拍了拍那个依旧立在廊庑底下的小雪人:“这小家伙竟然还在。”
云佩也看它,半晌露出笑:“是啊,还在呢。”
云秀把那顶小帽子拿出来又正正戴在小雪人头上,说起另一件事:“皇上要去南苑围猎,早上小太监过来通知咱们收拾行李,说要带咱们一块去。”
南苑就是南海子,从元朝开始就是皇家猎场,水草丰美,里头的动物也多。
这回跟去的人里头,后宫的嫔妃里头,佟贵妃留在了宫里,惠嫔还病着,荣嫔还在小佛堂里不肯走出来,通贵人和郭贵人都快临盆了,宜嫔和敬嫔要看顾她们,这几个人没跟着去。
去的人里头高位嫔位就只有僖嫔、端嫔、宣嫔和云佩,她们几个都是没管过事的,佟贵妃临去之前还问了康熙南苑里叫谁管事。
康熙后来说也不过就去几天,叫端嫔和云佩学着管上事儿,都是一宫之主了,总不至于这样的事情都担不起来,更何况还有内务府支应。
佟贵妃再不舒服,也只能应下。她现在的精力完全放在了宫内,眼看着明年小钮祜禄氏和小赫舍里氏要进宫了,她不得不提起防备,得赶在她们进宫之前把宫里的势力收拢到自己手里。
云秀和云佩倒是真的在意料之外了。按理来说她们是包衣出身,按照康熙以往的处事习惯,基本不会叫包衣出身的嫔妃管理事务。
她们两个商量了半天,最终得出结论——大约是康熙觉得把小胤禛抱养给了佟贵妃,他心里有愧疚,所以想要补偿她。
事情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了,利用康熙的愧疚攫取更多的利益才是最好的选择。姐妹两个坦然接受,然后就去了端嫔宫里,预备着商量怎么个管事儿法。
端嫔董氏一个人住在景仁宫里,先前宜嫔进宫的头一天就给了她没脸,她又想借着云佩姐妹两个的关系挑拨宜嫔和云佩的关系,叫她们两个互相争斗,可惜云佩一步步走得很稳,没有上钩。后来又出了枕头的事情,她就没再有别的动作了。
宫里头的新人越来越多,像是敬嫔、端嫔这样的老人,宠爱已经不如当年了。敬嫔还好些,她的家世摆在那里,可端嫔就不一样了。她既没有身份又没有宠爱,生下的女儿也早早夭折,在宫里愈发落寞了。
这回被康熙拉出来管事情,也叫她很意外。“论理该是我先去姐姐宫里,姐姐怎么亲自过来了。”端嫔亲自迎云佩进去。
她还是有封号的嫔位,云佩没有,自然当不起她这一声姐姐:“姐姐说笑了,妹妹入宫入得晚,姐姐是伺候皇上十年的老人了,妹妹先来给您请安是我的礼数。”
这句话反倒叫端嫔怔愣。她也算是这宫里头最早入宫的那批人了,也生育过女儿,早些年的时候僖嫔都比不上她得宠,现在没了地位,宫里头谁见了她都能踩上一脚。就说刚入宫的宜嫔,那会儿她还是个贵人呢,就敢顶她的嘴,端嫔也就彻底失了颜面,内务府连她都苛待起来了。
云佩算是现在炙手可热的人物,姿态却放得这样低,难免叫端嫔感慨。
她是个没什么主见的人,也没想着借这件事情给自己捞权势,云佩说什么,她都说好。
这叫云佩也没法子了,试探着问了两句:“如今天正冷着,内务府的银碳数目也要带够,不知道端嫔姐姐是什么看法。”
端嫔说云佩想得周到:“我就没想到这些,还是妹妹细心。”
“可如今宫里头的银碳大多都送到了边关……”
端嫔又改口说:“那不然就让他们少带一点,供着皇上那边就够了,咱们可以省着点用。”
云佩简直哭笑不得。云秀也忍不住扶额,她算是看出来了,端嫔就像是墙头草一样,风往哪边吹,她就往哪边倒,真要让她担起事情来,她只怕自己就先垮了。
端嫔不管事,就得云佩管。
云佩当然也不能自己亲自往内务府里跑,得派人过去问。结果还没派出去人呢,内务府的总管就带着册子亲自来了。
拿到手里,云秀才知道册子分前朝和后宫两册,前朝的是不归云佩管的,那个有梁九功去安排,她要管着的就是内命妇和后宫的嫔妃们、孩子们。去南苑围猎必定要带大臣们,大臣们也会带一两个家眷,云佩就得招待这些人。
好在云佩曾经在佟贵妃那里当过两年的宫女,对这些内命妇们也还算脸熟,不必再刻意去认识,还能偶尔提点一下云秀。大部分的事情都是内务府安排的,她只要过一遍就是了。
没多久,她们就进了南苑。
南海子是有行宫的,不必住在帐篷里,她们是早上启程的,到了中午就到了,进了南苑头一件事情是安排午膳。这是云秀前一天就安排好的,叫内务府的人提前一天就住进了南海子,到点就开始准备午膳,和宫里的时间差不多。
因此,康熙才带着人住进行宫里,御膳房就过来问他要不要传膳。
他倒是意外了一下,本来以为云佩和端嫔头一回掌事,不会想到这些细节呢。这会儿御膳房来问起,他顺势就叫梁九功派人去请云佩一块儿用膳。
云秀也跟着一块儿来了。
一边吃饭,康熙就和云佩说:“下午侍卫们有骑射比赛,晚上有篝火晚宴,等到了明儿我们进了草原围猎,你就可以带着侍卫、宫女们出去散一散了。”
云佩默默记在心里,还没接话,康熙又说:“在宫里头到底拘束了些,到了外头松快些好。”他看一眼云佩,问:“要不要叫马场给你牵一匹马来?”他心里想着,来了围场里头总不能不骑马吧,云佩要是不会骑马,就叫底下人牵一匹温顺的小母马来,骑着略微转一转也好放松一些心情。
结果云佩说:“奴才家里有一匹自己的小马。”
康熙哦了一声:“你会骑马?”
云佩点头:“打小学的骑马,虽然技术不算好,也能骑着兜兜风,只是好久没有骑,只怕要忘了。”
云秀在旁边默默听着,回想起来姐姐在马上还能射箭,顿时语塞——技术不算好,姐姐真谦虚。
可康熙明显很高兴:“我们大清是马背上打下来的江山,从前还没入关的时候,就算是部族里头的女人孩子们也都是能在马上骑上两个来回的,可惜如今入关以后,会骑马的人太少了。”一来是从草原换到了城池里,能够骑马的地方变少了,二来就是改变了生活习俗,他们不用再骑马游牧。
不只是底下的旗人们,有些贵族家里也渐渐衰落了,自然也骑不起马了。而后宫的嫔妃们,从满族的姑奶奶都变成了后宫的精致花朵,再没有从前的意气了。所以云佩会骑马,他很意外:“你家里怎么会叫你学骑射?”
云佩说:“小时候阿玛叫我们自个儿选想学什么,那会儿我不爱琴棋书画和女红,就看中了弟弟的小马,磨着阿玛额娘同意我学的。”
最开始那一匹小马是阿玛给弟弟博启准备的,有一户旗人家里生活窘迫,在变卖家产,他家里有一匹母马生了小马,急着脱手,威武咬咬牙买回来了,想着等博启长大了以后,可以给他练习骑射,往后走武举的路子。
结果云佩看到那匹小马就喜欢,缠着他想要。
云佩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从来没有主动和他们提起过自己想要什么东西,这是唯一一次,威武心软同意了。
云秀后来还好奇呢,想要一块儿学骑马,结果学了一天,腿上皮都磨破了,就再也不想学了。
云佩说起小时候这些趣事的时候整个眼睛都是温柔湿润的,像是汪着一汪水。康熙喉头一动,被她的目光看得心头也软下来,他想,或许儿时的云佩也是这样和她的阿玛额娘撒娇的吧?
他多想也在阿玛额娘怀里撒娇。
此时此刻,望着云佩,他忍不住说:“既然你有一匹马,不如叫家里把马儿给你送来?宫里头也有养马的地方。”
可云佩摇头:“宫里头也不能骑马,再把马儿养在宫里,反倒闷坏了它。”
康熙觉得也是,最终还是改口说:“那就还是叫马场给你挑一匹马,新挑来的马许是不熟悉人,你也有两年没骑了,小心一些。”想想还是觉得不妥,“不如这样,等傍晚的时候朕带你出去骑,安全一些。”
云佩应下。
云秀心里也替姐姐高兴,好久没有松快了,自从进了宫,姐姐就闷得和什么似的,这回能出去放放风也好。
内务府如今都是紧着云佩她们来,康熙说要给云佩牵一匹小马来,他们立马就把马儿牵过来了,想着云秀也在,还特意多牵了一匹温顺的小母马,配了两个专门养马的小太监。
等云佩她们用完午膳,两匹马就在行宫外头乖乖等着了。
云秀出去看了又看,早就把小时候骑马的惨痛经历给忘记了,又开始蠢蠢欲动,只是她还是想和姐姐一块儿骑马,只好忍痛按下了心思,准备熬到傍晚。
下午是侍卫们的骑射比赛。
嫔妃命妇们都坐在上头,云秀也在,她瞧着瞧着,就在底下那些侍卫里看见了熟悉的人——庆复。盼盼
他和许多侍卫混在一起,看着身边好像都是些三等侍卫,即使穿的都是一样的衣裳,他的身影在人群里也格外挺拔。
比赛最开始的时候并不是立马开始骑射的,而是先开始布库,按照侍卫的品级互相匹配对手。
云秀站在上头看得津津有味,旁边的嫔妃们也在互相讨论着新入场的侍卫们。
清宫里的侍卫和前朝那些不一样,清朝的侍卫大多都是八旗子弟,出身高贵,家境优渥,又年轻得很,往后都是能朝着各省大员发展的人,后宫的嫔妃们呢家里又大多都是满洲贵族,也是有亲妹妹、庶出妹妹的,他们家里已经不再打算再送人进宫,自然就要考虑开始相看人家,最好的打算就是从侍卫里挑。
“那是纳兰明珠的儿子吧?”端嫔问,“听说他十九岁就会试中第了,可惜错过了殿试,前年才补上的。”
僖嫔出身赫舍里,虽然不是直系,对这些消息比起只是汉军旗出身的董氏来说更加灵通:“他今年不过二十三,已经是进士出身了,十六年的时候他的嫡福晋卢氏过世了,至今还没续娶。”
云秀站在边上听她们闲话,越听越觉得这人好像有点熟悉,忍不住偏头问云佩:“姐姐,这是……”
云佩笑着看她一眼:“这是纳兰性德。”
云秀恍然大悟:“哦……纳兰性德啊!”等等!这是纳兰容若?!比起纳兰性德这个名字,还是纳兰容若更加让现代人耳熟一点。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现代人人都能背得出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云秀更是受过高考的荼毒,这会儿猛不丁地才意识到,那个早死的大才子居然就站在自己面前啊!活生生的人。
这不就跟在现代看到三金影帝站在自己面前一样吗?
云秀的目光不自觉地就跟着纳兰性德跑了。
佟佳庆复正在下面活动筋骨,明德一边和他一起拉伸,一边悄悄往台上瞥了一眼,戳了戳庆复:“诶!那个小宫女是不是你认识的那个?”
庆复回头看他一眼。他认识的小宫女也就只有云秀一个,他早就打听过了,这回随行的宫嫔里头就有永和宫那位,云秀必定是会跟着来的。所以明德问起的时候,他不用刻意去找,就能知道云秀站在哪里。
明德一向是个嘴上没把门的,庆复不想让宫里头有关于云秀的风声,就说:“什么认识不认识的?萍水相逢罢了。”
话音刚落,明德就酸酸的:“怎么他们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纳兰性德身上?”
庆复下意识地抬头,正好看见云秀脸颊通红地盯着纳兰性德:“……”
他问明德:“纳兰性德好像前两年没了嫡福晋?明珠准备替他续娶?”
明德说:“不一定,人家惦记着亡妻呢,也因为悼念亡妻写出的诗词在外头名声那样好,谁听了不说一句情根深种?纳兰明珠真要给他找个继室,这名声不就断了?”不过,他又说,“他不肯娶继室,又没有后嗣,那拉氏一族早就把宝压到次子纳兰揆叙身上了,只是外人不知道,还当纳兰性德是嫡子,往后肯定会继承纳兰明珠的势力,所以钻尖了脑袋想要给人塞继室妾室。”
庆复却问他:“女人是不是都会喜欢这样的人?”
明德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说:“那可不?我隔壁六十岁的大娘听了纳兰性德的诗词都喊着要嫁给他呢。”
庆复:“……倒也不用这么夸张。”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纳兰性德。
云秀不知道他们说什么,正在悄悄和云佩说话:“怎么看着纳兰侍卫身体不大好。”
“是不大好。”怀念亡妻,心中郁郁,本就伤肝,长时间下来,身体能好才怪呢。云佩偏头问她:“怎么看你对他颇为关注的样子?”妹妹十四岁进宫小选,真要算起来,今年也快十七了,难不成动了春心?
她认真思考了一下要是云秀真的喜欢纳兰性德……不太合适,且不说年龄上的差距,那拉氏绝不会让纳兰性德娶继室,纳兰性德又深爱亡妻,感情上不会有好结果。
她蹙紧了眉,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见底下轰隆隆的捶鼓声响起。
声音的间隙里,云秀凑过来说:“我才不喜欢他呢,我也不喜欢别人,我就喜欢姐姐,要永远陪着姐姐。”
云佩无奈:“整日里就会说胡话,谁年纪大了不嫁人呢?”她不是现代人,当然没法理解云秀这个想法。
可云秀说:“要是碰不到喜欢的人,我宁可一辈子都不嫁,自己养活自己,还能给姐姐当一辈子的大宫女。”她怕姐姐再唠叨自己,连忙说:“姐姐,咱们继续看布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