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复站在康熙背后朝她露出一个笑。
云秀也朝他眨眨眼。
没一会儿,那些太医也换班出来了,康熙就去问太医种痘的事情,故意留下云佩和云秀说话。
云秀就问:“姐姐怎么也跟着出来了?”
云佩戳着她的额头:“我要是不出来,你只怕在外头一点也不肯休息!”眼瞅着周围没人,她悄声说,“姐姐还能让你委屈不成?这么拼命干什么?”
云秀就低着头。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一直呆在宫里头没什么意思,好不容易找到一件有用的事儿,还能对百姓好,为什么不做?”她在宫里呆得越久,越能体会到里头吃人的本性,让她每天起床思考吃什么穿什么,常常懒着其实也还好,可日子久了,她总有一种自己不再像是人的错觉,而是一只吃了睡睡了吃的猫,像是一只宠物。
这话她不会跟姐姐说,说了难免会让姐姐伤心,可她心里头是这么觉得的,也因此,她如今在这个院子里忙着,忙得晕头转向的,却在呼吸的时候感受到了难以言说的快乐。
云佩就没说什么了,只拍了拍她的胳膊:“好,你想做什么就去做。”
云秀笑了。
等到第五批种痘的人平安出来以后,康熙就给了云秀一个暗示,叫她光明正大上个折子——不是奏本。
云秀之前只学了写奏本,还是头一回写奏折,她自己琢磨了好久,还是不会写,于是就去找庆复了。
庆复还住在清水巷里头,她去敲了门,门房见了她还一愣:“是……云秀姑娘?”
还是那个老门房,中间有一段时间庆复搬走了他还留在这看屋子呢,有时候云秀路过这边儿,他还会给她两个糖,说“是少爷交代的,看见您就给两颗糖,一天只能两颗”。
云秀见了他也觉得亲切:“三叔,是我。”
三叔连忙看她两眼:“唉,长高了,是个大姑娘了。”转头又说,“你来找六少爷的吧?他在屋里呢,直接去就行了。”
他给云秀开了门。
云秀熟门熟路就绕去了书房。
庆复这个房子有一大半都是空地,那是专程腾出来练武的,再往后就是个一进的院子,偏房隔出来当书房,她来找庆复,不在院子里练武,就是在书房里头。
书房的窗半开着,庆复果然在里头。
云秀敲了敲窗沿,木头吱呀吱呀地响,庆复被打扰了思绪,皱着眉看过来。
一个脑袋从半开的窗户里探出来,细细的眉毛,笑得弯成了月牙的眼睛。
云秀问:“庆复大人忙不忙?我有没有打扰你?”
庆复嘴唇动了动,最后无奈笑了:“怎么会。”
云秀支着手把窗户撑大了点,反手用木棍支上,这动作她做了千百遍,早就熟练了,然后手一撑窗沿,想要像是小时候那样翻过去——她忘了自己已经是个半大的姑娘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比从前高了半个头。
“砰”地一下,脑袋撞在了窗户上。
庆复连忙冲过来:“怎么样?疼不疼?”
云秀捂着脑袋,泪花快出来了:“有一点。”
庆复要去看她的伤口,可两个人又隔着一扇窗户,并不方便,他下意识地将双手伸出窗户,像是小时候那样,掐着云秀的腰把她整个人提起来,在云秀的惊呼声里,把她从外头提到了里面放下。
然后就开始数落她:“从小就莽莽撞撞的,说了几回你也不改。”
一边数落,一边去拿药油给她擦额头。
云秀低着头,刺鼻的药味钻进她的鼻子里,熏得她眼睛不大舒服:“哎哎哎,眼睛疼。”
庆复就把药油拿远了一点:“没事,就是轻微撞了一下,擦完药就没事了,你怎么来了?”
云秀说要跟着他学写奏折。
庆复给她擦完药:“行,正好我这会儿不忙。”
“真的?”云秀故意去看桌上横堆着的十几封信。
庆复面不改色把信拢作一堆,随手丢进柜子里:“真的,你要学写奏折,再忙我也能抽出空来……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书信。”
第62章
八月初四,康熙御瀛台门听政。
理藩院侍郎明爱正禀报蒙古事宜:“臣有本奏,苏尼忒部落连年饥荒,今年尤甚,人口牲畜大量死亡,部落族人遣人询问,是否可以向关内搬移。”①
康熙听完先睁开眼:“这事儿等会再说,李光地,把你前两天刚呈上来的折子,给他们再说一遍。”
李光地应下出列。
其余人不免偷偷拿余光打量他。
他今年年近四十,从前在朝廷上是属于默默无闻的那一挂。朝上众人只知道他是康熙九年的二甲进士,后来康熙十一年才得授编修之职——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第二年他请假南下福建省亲,碰上了耿精忠造反,开始了四年的流亡路程。
朝上有些人是看不起他的。盖因他这竞升的路子太过奇葩,寻常文人想要做到内阁大学士,至少耗费十年以上,结果他呢?他是凭着在三藩之乱的时候给皇上写密折告密,一路从翰林院编修做到了领兵大臣、侍读学士的。四年前他丁忧回了老家,去年七月才回来,康熙大手一挥,允他入了内阁,任学士一职。②
酸啊,是真的酸。
在场十个文人大臣里头有八个觉得他这事儿自己也能做到,怎么就赶上他了呢?要是轮到自己,自己这会儿不也是内阁学士了么?
心里头愤愤不平,面上不显,却预备着不管他说什么,自个儿都要找茬论上一论,好叫他知道内阁学士不是那么好做的。
武官们心里头也不爽快,其中最凸显的就属于支持施琅的那一派人,这里头还有一点陈年旧怨。李光地当初暗送密折,过的是内阁学士富鸿基的手。当年这富鸿基有子,施琅有女,两家定了亲事,但是因为施琅富有,而富鸿基家贫,虽然门面上门当户对,内里施琅却要压过富鸿基。
两家时常暗地里别苗头,迎亲那天,施琅身穿黄马褂,本想让富鸿基跪拜自己。往富家去却发现富家看着并无喜事,院子里头还到处是泥,脏了施琅一行人的鞋不说,富鸿基出门以后,他还得跪拜富鸿基,弄得自己满身污泥,两家不欢而散——富鸿基曾经替皇上监国,皇上赏了个“铁鼻”,凡见者必须跪拜。
如今施琅得授福建巡抚,去商讨台湾事宜了,和他一派的人还在朝中,都想看李光地的笑话。
李光地充耳不闻:“牛痘之效用远胜人痘,是一大创举,皇上理应嘉赏,臣这里还有乌雅氏亲笔所书奏折一封,里头写了牛痘相关事宜。”他从怀里掏出来一张奏折,递给了梁九功。
康熙:“念。”
梁九功:“皇上圣安……”
过后的东西底下的朝臣们都听不进去了,他们都惊呆了。
什么牛痘?乌雅氏?哪个乌雅氏?宫里头的德妃不就是乌雅氏?乌雅氏的儿子今年才几岁就会写走奏折研究牛痘了?
他们听到后头才知道,原来不是乌雅博启,而是乌雅云秀。
梁九功刚念完奏折,还没来得及合上交给康熙看,底下的大臣们就走出来抗议:“皇上,怎么能让一个女人出来掺和政事?”
“是啊皇上,自古以来朝堂上都不曾出现过女人,这女子深居宫廷,缘何突然开始插手政治?”
“古往今来最忌讳的就是后宫与前朝相通,乌雅氏这是犯了大忌讳!合该处罚才是!”
……
康熙坐在龙椅上,听着他们在底下申讨云秀不该参与政事,心里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要发笑。
他从来都不觉得什么是一个女人该做和不该做的事情,当年他八岁登基,皇帝三岁登基,都是稚龄之年,如果不是皇祖母悉心扶持,在后宫保护着他和皇阿玛,这会儿大清的江山早就换成别人坐了,还轮得到他们在这里长篇大论。
底下这些人不过是觉着自己的利益被侵犯了而已,他心里有数。
可他就是要云秀上折子,他们反对有什么用?有能耐他们也整出牛痘来!
这是利在千秋的事情,往后史书上都要记一笔的,他雄心勃勃想要做大事,想要成为朱元璋那样的皇帝,难道因为朝廷百官几句风言风语他就会停止吗?
底下的大臣们吵成了一团,他坐在上面神神在在的。
不过也有替云秀说话的:“虽然是个姑娘家,可能发现牛痘,也能付诸实验,最后证实可行,这不是很好的事情么?”
比起吵起来的那些大臣,站在最前面的那些人几乎都闭嘴不言,心里头猜测着头顶上皇帝的想法。
康熙问:“索额图、明珠,你们两个怎么看?”
他点到人了,索额图和明珠也不得不站出来。
索额图心里头并不想让云秀得到什么好处,原因无他——太子。
乌雅氏如今已经是德妃,她的孩子更是已经抱养给了佟皇贵妃,皇贵妃位同副后,若是德妃和皇贵妃联合起来,一个有宠,一个有权,那么四阿哥身份上就等同于半个嫡子,还有德妃为其在皇上跟前说话。
而太子呢?除了是太子,以及皇上的舐犊之情,其余什么都没有。他们年前把小赫舍里氏送进了宫,可那孩子才十一岁,又不能侍寝,在皇上跟前也说不上什么话,更加不能照顾太子,只有等她年纪大了才能派上用场,中间的这一段时间就是空档,绝不能让乌雅氏占了便宜。
他想明白以后,就说:“古往今来参与政事的女子不多,昔年吕后、武皇等大多都被诟病,更何况乌雅氏一个小小的宫女?更何况折子里头所说,接种牛痘的都是壮年男人,他们本身接种人痘的存活率就极高,这所谓的实验数据,并不十分可信。”
“明珠,你呢?”
纳兰明珠站出来:“臣和索大人意见不同。”且不说相同不相同,就算他意见相同,也会说不同。
皇上要他们互相对立,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纳兰明珠说:“如今的问题不是女人不女人的问题,而是更快研究牛痘是否有效果,索大人说实验数据并不十分可信,那就得拿出更多的数据出来佐证,若是佐证后并不如实,乌雅氏也能称得上一句贤良,身在后宫,心系百姓,若是佐证如实,那更是一件好事。”
康熙沉吟了半晌,说:“那就叫乌雅氏继续研究,等待结果。”
底下的大臣们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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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云秀啊了一声:“所以皇上叫我写折子是想做什么?”
她还以为康熙觉得她完成了目标,准备兑现承诺,所以才暗示自己,让自己递折子上去呢。
庆复坐在边上,听了这话就替她解疑:“是在给你铺路呢。”
如今牛痘在成年男人身上的实验已经初见成效,剩下的就是验证女人和小孩,尤其是小孩,可皇上总不能悄没声儿地弄小孩子过来种痘吧?早晚要曝光,还不如皇上自己来。
更何况今堂上大多讨论的都是女子参政的问题——他们不知道皇上答应云秀的只是格格的身份,还以为云秀往后要和他们一样议政。
“这些日子御史文官都快疯了一样上折子参你和德妃,还有旧事重提,把你祖父的事情翻出来的,你都不要在意,皇上心里头有数。”
云秀摆摆手:“我当然能想明白了,我也不傻。”康熙这不就是先把预期的目的抬高,朝臣们拼命反对,等到后头再提一个略微低一些的要求,他们不就也捏着鼻子同意了吗。
云秀问:“除了这个,应该也有别的东西让我知道吧?”庆复过来总不能只是和他们形容一下朝臣们怎么跳脚?
庆复说:“当然不是,是给你送研究对象来了。”
原来前几天理藩院侍郎才提有许多蒙古部落干旱受灾,正在迁徙,一般这样的迁徙都是拖家带口的——蒙古部落的女人和孩子是相当重要的,迁徙途中必定会带着。
而在理藩院侍郎明爱提起迁移之事的前一天,工部才奏过,由于要修建景山内的各处房屋宫殿,“修造甚属草率,所用钱粮太多”。③
刚结束三藩之乱,又要对台湾动兵,国库很是吃紧,要安置这些蒙古部落必定要花很多的银子,要建造房屋安置流民,要提供饭食,还要给予明年所要用到的牲畜和钱粮。
“皇上都快愁坏了,本来想着说交于八旗蒙古分驻,后头不是想到牛痘么,就遣人去问了部落的人是否愿意尝试接种牛痘。”
云秀愣了一下:“他们敢尝试吗?”这么新鲜的东西,轻易可能就没命的。
庆复说:“不试也得试啊,指望着皇上救济他们呢。”虽然不试也会得到救济,可蒙古部落总想着跟皇上多亲近一些不是?草原上大大小小的部落几十个,要是不跟皇上亲近,谁还记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