钮钴禄氏顺着她的目光往外头瞧了瞧:“那是佟佳庆复?你们的关系倒挺亲近。”
云佩给她递了一杯茶,笑:“没有吧?他从小在外头长大的,我们是邻居。”
“邻居?”钮祜禄氏失笑,“倒是没想到这一层,我还以为你们两家预备着结亲呢。”
云佩略微皱眉。
钮钴禄氏瞧见了,就说:“我才进宫的时候,听人说起皇贵妃叫身边的若荷姑娘查自己弟弟和谁接触过,后来这事不了了之了,没多久庆复就被派去了外头。”
在云佩探究的眼神里,她笑了笑:“没多久云秀姑娘就成了县主,拿出来的牛痘和水泥叫人忍不住感叹。”她拍了拍身下的座椅,“我还从来没做过这样舒适的马车,都是县主的功劳。”
云佩淡淡的:“您想说什么直说就是了。”
钮钴禄氏没被她的冷淡劝退:“这样的功劳,谁看了不眼馋呢?要不是我们家没有合适的人选,早叫他来求娶乐安格格了。”
云佩听懂了她的意思了,她这是来提醒她佟佳氏可能打着联姻的主意让庆复接近云秀。
她微微颔首:“我明白了,可云秀从来都不是分不清谁对她是真正好的人。”如果云秀喜欢,那她也没什么好说的,她费劲儿爬上这个位置,不就是为了让妹妹活得更加舒心吗?
就算云秀最后喜欢上庆复,她也不会棒打鸳鸯,而是会帮她排除所有可能存在的潜在风险。
庆复既然曾经能够从佟佳氏一族分出来住,那么以后也能。
钮钴禄氏从她的眼里看出了他的决心:“既然这样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其实我来还有另一个目的。”
她说:“家里的弟弟阿灵阿年纪大了,今年已经十七了,可一直没有定下福晋是谁,听人说起妹妹你家里有一个庶出的妹妹叫云烟的,也不知道定亲了没有?”
云佩说没有。
她心里头在想着钮祜禄氏为什么要把云烟说给阿灵阿。
钮祜禄氏进宫前,她也打听过她家里的情况,这个阿灵阿是老七,遏必隆一共娶了三位福晋,阿灵阿就是第三位继福晋所生的儿子。
当年遏必隆下了大狱,皇上念在他有功的份上没判死罪,只免了他的职位和爵位,可惜遏必隆从狱中出来以后没多久就过世了,皇上怜惜,封了果毅公爵,他的爵位是第三个儿子,也就是孝昭皇后和钮钴禄贵妃的亲弟弟、第一个福晋所生的法喀继承的。
云佩听说阿灵阿和法喀的关系不大和睦。
那么为什么钮钴禄贵妃未来阿灵阿说亲呢?
而且按照身份来说,云烟和阿灵阿并不相配。
大约是看出了她心里的疑惑,钮祜禄氏坦诚地说:“云烟姑娘的身份确实不大相配,可谁叫她有两个好姐姐?我在宫里头势单力薄,上头有佟皇贵妃压着,下面又有你们四妃步步紧逼,叫我喘不过气,当然想拉拢一个人和我一道。”
她说:“惠妃太过聪明,我不喜欢她算计,荣妃是个面团性子,不爱争也不爱抢,我和她也没有什么话可以说,宜妃爱掐尖要强,她还有自个儿的亲妹妹在宫里,也是后妃,我和她联合没有什么用。”
最合适的就只有德妃一人,这是她早就想好的。
“更何况你的处境也并不算太好。”她说,“虽然有子,妹妹也争气,可佟皇贵妃的孩子没了,以后多半也生不出来了,必定想亲近四阿哥,那就得彻底断了你和他的联系,你管了后宫的宫务才一年,身边得力的人并不算多,哪怕有如意在你身边也一样。除非你愿意和皇贵妃合作,可皇上不会允许。”钮钴禄氏叹气,“只有我能帮你,我的家世和佟佳氏相当,我手里捏着的还有钮钴禄一族在后宫培养的势力。”
她朝云佩笑:“你知道的,我一向喜欢把话说清楚,我是不喜欢阿灵阿,可他对钮钴禄一族有用,那我就能忍下他,云烟将来嫁进来就是嫡福晋,有你们两个姐姐在,谁也越不过她去。”
云佩默然。
钮钴禄氏说的都对,她和云秀看着风光无限,其实也只是行走在刀尖之上,就像皇上往外头说起水泥的时候,也从不会主动提起云秀,只有起居官、史书上才会记住云秀。
钮钴禄氏知道她在分析利弊,也不着急,反而偏头去看马车车窗外的云秀。她骑马已经有模有样了,可以自己拉着马绳慢慢走了,庆复却还是不肯松开手里的缰绳。
她轻轻叹了口气,要是自己在宫外头多好。之前她年满十六了,家里却一直没有给她挑人家,也没送进来选秀,只因为那一年姐姐成了皇后,她待字闺中,家里想叫她再等一等,想送她进宫和姐姐一块。
后来……姐姐就没了,隔了三年,她也进了宫。
等进来了她才明白姐姐为什么会没了。这宫里头这样的压抑,让她心中郁郁不平。
姐姐总想着平衡皇帝和家族之间微妙的关系,想挽救钮钴禄一族的衰败。可钮钴禄贵妃觉得这样没用,从她进宫以后,她就发现皇帝是个心里头有自己想法的人,他又多疑,怀疑所有的人,不愿意让外戚和勋贵做大。
他既然不愿意,钮钴禄氏就想着,自己再挣扎也没什么用,她进宫以后就老老实实当一颗棋子,皇上用得着她就用,用不着她就呆在宫里发霉,反正皇帝不可能让别人欺负到她头上。
她和云佩一样看透了这宫里的一切,活得太通透。姐姐也看得清,可是姐姐只能看着自己卷入权力斗争的漩涡,她挣脱不开,所以她会那样绝望。
钮钴禄氏进宫的时候就看到了自己姐姐的结局,她没那么傻再次飞火扑蛾,只能保持着低调,让自己变得“顺从”,皇上不喜欢满洲勋贵权势太大,她就老老实实呆着,每天在自个儿宫里插花喝茶吃点心,不然就是逗逗赫舍里氏,也能活得自在。
而云佩呢?她看得通透,所以克制着本心,让自己不动声色、不碰爱恨。她本也可以像钮钴禄贵妃那样当一条不用努力的鱼,可惜她没有钮钴禄氏那样的家世底气,只能拼了命地往上爬,如果不往上爬,她就只能被更多的人踩进泥里,连渣都不会剩下。
她冷静地看清楚了自己的处境,借着每一次浪头翻涌的劲儿往上头爬。
云佩长舒了一口气。
她说:“我虽然能想明白,可这事儿还得问问家里,云烟虽然是庶女,她自己的意见也很重要,这事儿我不能允诺你。”
她虽然可以全权做云烟的住,乌雅家别的人不论如何也都会赞成她的决定,可她不想这么做。
云秀曾经特别天真地教她与人善、与几善,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人格等等,这些乱七八糟的思想都在默默影响着她。
而且她自己本身也是一个身不由己的人。哪怕云烟不是她的亲妹妹,她也没办法让她完全地成为一个为别人奉献的人。
左右怀孕的时候她能叫额娘和云烟进宫,到时候问问她们的想法就是了。
钮钴禄氏来得快走得也快,说完事情以后她就走了,绝不多停留半步。
云秀还没骑马回来,云佩就在马车上自己煮茶,红泥小火炉,一边煮一边思考着事情。
刚煮完茶,回头找自己的茶具的时候,却没找到,下意识地要去边上柜子里翻,一低头,就和睁着眼睛的胤禩和胤禛对视了个正着。
她愣了一下:“你们俩醒着?”
刚刚钮钴禄氏来的时候,这两个孩子就躺在马车里睡觉,一点都没有要醒的意思,云佩就没让他们折腾,省得弄醒了回头还要重新睡,容易头疼。
这会儿两个人都齐刷刷睁着眼,很明显早就醒了。
只是一直没出声罢了。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他们俩就从马车上坐起来,一人一身中衣,还都裹着被子,看着竟然也有几分相似。
云佩叫他们穿好衣服,问:“什么时候醒的?”
胤禛说钮钴禄额娘来的时候他就醒了:“本来想出去的,可是钮钴禄额娘一来就开始说话了,儿子怕打扰了额娘,就没敢动。”
他醒得早,听见了额娘和钮钴禄贵妃说话,以他的年纪虽然有一点听不懂她们在说些什么,也可以大差不离的能把所有的话都记下来。
但是姨姨曾经教过他,说君子不干窃听之事,可要是别人逼着君子听、或者环境让君子不得不听的时候,还是可以偶尔偷听一下的。
他一时之间不太敢动,怕钮钴禄额娘发现他醒着,干脆又把眼睛闭上了,默默地听着。
等他交代完了,云佩就看胤禩:“那你呢?”
胤禩脸通红。他年纪比胤禛要小得太多,又没有人经常教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看见四哥醒着的,可四哥没说话,又偷偷把眼睛闭上了,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跟着四哥学,于是自己也把眼睛闭上了。
现在,他垂着头:“我错了,我不该偷听的。”其实他也没有偷听到多少,只听见了钮钴禄额娘说德额娘的处境不好,要和她联合起来云云。
云佩无奈地叹了口气,事情已经成了定局,她这会儿再折腾也没什么用了:“好了好了,下不为例。”
胤禛胤禩齐刷刷地点了头。
又因为做了亏心事,他们两个人都抢着帮云佩“干活”,知道她要找茶具,两个小家伙就都撅着屁股从柜子里头翻出来好多茶具,问她要哪一套。
云秀从外头学马出来就看见他们两个人在献殷勤:“哟,你们两个这是在干什么呢?”
胤禛和胤禩对视了一眼,十分默契地把他们两个偷听的事情给遮掩了下去:“我们在孝敬额娘!”
“对!没错!在孝敬德额娘!”
胤禛更机灵一点,伸手去扶云秀:“姨姨学得累不累?要不要胤禛帮胤禛捶捶背?”
云秀故意露出惊讶的表情:“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胤禛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膛,您坐下!”
云秀就坐下了。
胤禩小心翼翼地捧了茶递给她,胤禛盘腿坐在她后面,深呼吸了一口气,大喝一声,扑通扑通地伸手给她捶背。
嗯……他这一声大喝气势很足,力气跟蚊子挠痒痒似的。没等她反应过来,胤禩也学着胤禛的模样,大喝一声:“啊呀呀呀!”
紧跟着就是雷声大雨点小的一通锤,看着用力,落到背上就只剩了三分,还得被衣服缓解掉两分。
云秀乐不可支。
云佩坐在边上也笑了。
他们两个边锤还边问:“姨姨,舒不舒服?还有哪里要锤?”
云秀憋着笑指挥他们两个:“往上一点,对对对,就那里,哎!真舒服。”
得了她的夸奖,俩小家伙越锤越来劲,脸上都出了汗也不肯停。
锤了得有三分钟吧,马车里睡着的胤祚也被时不时的“啊呀呀呀”的声音吵醒了。
他睡眠比较好,胤禛他们这么大的动静你才堪堪把他吵醒,一脸懵逼地盯着胤禛和胤禩:“你们干嘛呢!”
胤禛憋气憋的脸通红,声音都闷了:“我们在给姨姨捶背。”
胤祚哦了一声,倒头继续准备呼呼大睡,躺到一半了忽然警觉:“你们给姨姨捶背不带我?”
他刷一下坐起来:“你们趁着我睡着在姨姨跟前争宠!不行,我也要来!”
他爬起来,连衣裳都来不及穿,一咕噜地就往云秀身边挤过去。
马车再宽敞,他们三个这样一股脑地挤,云秀也怕了:“别别别别,别锤了别锤了,好了好了,我已经好了!”
她把三个孩子都各自拎开。
刚刚骑了好一会儿的马,身上出了汗。三个小孩看上去是在给她捶背,其实到了后面就相当于在玩儿了,玩得又精神,她怎么挣扎都没用,被团团挤在中间,刚把这个抱起来,另一个又扑上来了,最后做了无用功,出了好大一身汗。
她骑马都没这么累!真是一群熊孩子!
最后只能躺下,任由他们在身边各自挤着,最后一大三小都累了,窝在一起睡着了。
胤禛胤祚一左一右抱着她的胳膊,胤禩抱不到,只能委委屈屈地捏着一片衣角,缩成了小虾米,还得防止胤祚睡觉不老实踹到自己。
云秀嘴上嫌弃,脸上还带着笑。
没一会儿,马车里头就彻底安静下来了,只有云佩咕噜咕噜煮茶的时候水沸腾的声音。
亲自煮好的茶也没人喝,她也不在意,自己捧着一杯茶坐在边上,一边小口喝,一边去看四个“孩子”睡成什么样了。
这会儿正是傍晚,前头的侍卫、太监们正闹腾着要埋锅做饭。
落日的余晖从小小的窗户上映进来,橘中带黄,很像很久以前她在古定河边看到的那一场。后来云秀和她说那天的落日很像是切开的咸鸭蛋,聊起来的那天她们喝了一回粥,没有加什么山珍海味,一碗普普通通的浓稠白粥,熬到出了米油,黏糊糊的口感,配着一人一颗切成了两半的咸鸭蛋,吃得香甜。
至今回味起来仍旧觉得浓厚。
一切喧嚣的背景音都悄无声息不见了,天地之间很静。
她喝了一口茶水,淡淡的清香味。她泡茶的功夫不到位,没司南泡出来的好喝,略带一点儿青涩,倒茶的时候还倒出来一小根茶叶梗,嚼起来有一股青青的、涩涩的味道。
庆复从窗外骑马走过去,不经意回头一望,两个人对视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