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上历次天下一统,几乎都是这样的路线,陆正杨所说一字不错。
但顾泽成却是摇头道:“岳丈,但邢阳那头,郭继虎却不知能支持多久,一旦邢阳破了,宛城便再难免,青殊可还在宛城之中……至于出兵河东,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这话里话外,仿佛都是愿意为了陆青殊放弃这次定鼎天下的机会。
陆正杨面上露出满意笑容,心底却越发冷然。
似顾泽成这等争夺天下的豪强,说为一女子愿意放弃天下,简直是笑话。更何况,殊儿与他到底如何,先时早已经是明明白白,如今顾泽成却还来演这一招,怕是所图不小。
只见顾泽成果然蹙眉道:“只是邢阳那头不比井陉道,顾成五十万大兵压境,便我率兵前往,只怕也解不得围,便是看在青殊的份上,也还请岳丈与我一起走一遭。”
说罢,顾泽成竟在马上向陆正杨一揖。
陆正杨连忙侧身避过,心头火起,却是面露为难之色。
按顾泽成的推算,陆正杨当然是不想去邢阳的,还是那句话,在邢阳打也是为顾泽成而打,他们翁婿二人各自心中早有龃龉,只是未曾真正私破脸。
按照顾泽成原本的计划,陆正杨若死在与王通之战中,那最好,他领着真定军去援助郭继虎;即使陆正杨若能活过与王通之战,真定实力大损,他必得听命于自己,不去也要去;
但现在这情形,陆正杨实力丝毫未损,顾泽成只能打出自己制衡陆正杨的底牌:陆青殊。
他字字句句是看在陆青殊的份上,但其实他们二人都清楚顾泽成与陆青殊早无情份,这话不过是个好听的台阶,其实,亦是威胁。便以陆正杨对女儿的宠爱,他不去也得去。
再者,王通之围已解,陆正杨更没有理由推脱不去;且是顾泽成亲自率军来解的围,陆正杨只要不想当场翻脸、不想当场两军火拼,便看在这件事的面子上,也该走一趟。
果然,陆正杨咬牙道:“既是陛下有令,那臣便随陛下会一会那顾用,只是,井陉关毕竟紧要,还请陛下容臣回去布置一二。”
顾泽成却笑道:“岳父,你先时出来伏击王通,关中想必已经留好了人手,邢阳那头局势危急,还请岳父与我速速前去支援,以防局面有变。”
这口气,竟是连井陉关都不许陆正杨回去了。
陆正杨不悦道:“儿郎们随我伏击,这数日皆餐风露宿,便要去支援邢阳,也该休整一二,再者,大军出动难道不需调动粮草辎重?不回井陉关又如何调配?”
顾泽成却是叹道:“我如何不知疲兵不可久,我手下这些人,已是长途奔袭十余日,如今已经减员三成。但局面危急,实在容不得休整。至于粮草辎重,岳丈不必多虑,我已经必定让柯栋材沿途备好,若到了邢阳有甚短缺的,岳丈唯我是问。”
顾泽成的口气听来十分诚恳:“岳丈,现下王通大军已经灰飞烟灭,短时间内,伪朝绝无实力再来进攻;邢阳那头却是关系着整个河北的生死存亡,刻不容缓呐。”
陆正杨眯了眯眼,却是露出一个看似不甘的表情:“哼,陛下既有安排,臣遵旨。”
第47章
不论如何,陆正杨好歹是答应了下来,顾泽成便笑道:“既如此,便请岳丈大人先行,我断后。”
陆正杨神情上并不好看,只冷然道:“既如此,一应粮草辎重,便有劳陛下了,还请陛下说到做到。”
说罢,不待顾泽成说话,便率先领军朝邢阳方向而去。
一路上,两路大军一前一后都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微妙距离。若是一支大军的前后军,未免又离得太远;若是两支军队,离得又太近,近到在随时可以攻击的范围。
直到入夜,陆正杨的副将悄然来到帅帐之内。
副将此时在帅帐内径直问道:“王爷,这姓顾的是什么意思,不许咱们到井陉关中休整便罢了,他们这么跟在后头,到底是断后还是监军?”
陆正杨正低头看着堪舆图,闻言只嘿然一笑,并不多话。
副将显然并不是来抱怨顾泽成与陆正杨的塑料翁婿情的,他踌躇一会儿还是道:“王爷,咱们此番匆忙,井陉关中并未留下太多可用人手,乃是陆统领留守……井陉关后可就是咱真定城。”
他所说的陆统领,便是陆正杨的侄儿陆俊,先时顾泽成一度还想给陆俊指婚,不过因着真定王妃强烈反对才作罢,但也是给陆俊大加封赏,乃是正经的井陉关统领。
井径道的出口便是井陉关,这个地方十分紧要,就如陆正杨先前所说,要争天下,必争关中,要拿下关中,必须拿下河东。
自河北去往河东,太行八陉是绕不开的,井陉便是其中最为通畅的一条。
可以说,河北豪强要想争夺天下,钥匙如今便落在了陆俊手中。
井陉的重要性不止如此,就如副将所言,井陉关背后便是真定城,那是陆正杨受封的王城所在,乃是河北冲要,陆家基业连带真定军中将领们的老小皆在其中。
副将的话显然言未尽意,有的事,乃是陆正杨的家事,他一个副将并不好多言,但事关真定城安危,他不得不趁夜来提醒一二。
陆正杨却是笑道:“不必担心,那头我自有布置,不论他在后面有什么打算,必不会如意。倒是邢阳那头……”
副将终于还是忍不住道:“陆统领怕是与后头那边有些眉来眼去。”
陆正杨挑了挑眉。
副将乃是陆正杨数十年心腹,数度同生共死,一直忠心耿耿,说是副将,其实与手足兄弟也无异了。
既然已经把话挑明,副将便不再保留:“王爷,陆俊那小子怕是早就觊觎您这偌大家业,姓顾的只怕早就许诺了他什么,否则,咱真定城上下谁不知道您因为郡主的事对姓顾的早就窝火,怎么还会背地里和宛城的人偷偷往来!”
陆正杨风轻云淡地道:“我没有儿子,俊小子有这打算倒也不说有错。”
这话也就陆正杨自己能说。
副将憋了一会儿,才气道:“便是如此,陆俊那小子也绝守不住!吃里扒外,德行不成,他与宛城来往这点事,非止我一人看在眼里,如此行事不密,能力也不成,如何服众?不说别的,便是咱们这班老弟兄,也绝不会服气!”
陆正杨好像随口玩笑道:“哈哈,若你觉得俊小子不成,难道还能要殊儿承这家业不成?”
副将只当他是玩笑,翻了个白眼道:“要我说,当初您要没把郡主嫁给那姓顾的,让郡主招赘,她守着这家业指定没问题!那宛城不就是郡主自己守下来的!”
陆正杨却是口气一转:“这些年,我窝在真定,倒是叫你们心气也提不起来,一口一个‘守’字的。这天下,如今还没定下到底姓什么呢!”
这口气,仿佛没有陆青殊劝他,他便已经有争天下的雄心一般。
副将一怔,忽然醒悟陆正杨话里之意,一时间,惊喜交加:“王爷!”
陆正杨没再多说什么,却是递给副将一张纸:“你看看罢。”
副将低头一看,不由吃惊,这分明一封偷偷誊抄下来的军中密令,看口气,是顾泽成密令郭继虎,在陆正杨大军抵达后,与陆正杨配合诱袭顾用之军,同时,在胜局已定之后,立刻调转军阵,与顾泽成一道夹击,将真定军和顾用大军一道绞杀!
真是好狠厉的心思。
先前还说什么全赖王爷一道行事,才能解邢阳之困、保郡主在宛城平安,他这分明是早就打好了算盘,利用王通消耗真定军不成,便要利用顾用来消耗真定军,这是铁了心想要吞并真定王!
但副将看着手中被抄录下来的密令,却又放松了下来,这密令上的口气,必是姓顾的才发出不久,恐怕都还没到郭继虎手上,便先到了王爷手上……
副将不由笑道:“王爷好手段,只怕姓顾的与郭继虎那头的传信,都被王爷掌握。”
陆正杨哂笑道:“只许他说动俊小子,不许我说动他身边的人?”
要说顾泽成下定决心算计陆正杨,是在这次建始军发兵的消息传来之时;那么,陆正杨决心收拾顾泽成,却是远比这早得多,早在女儿小产、亲自说服他争天下之后。
陆正杨能在前朝那样纷纷的乱局中,早早把握住真定这样的四战之地,乃是不下决心则已、一下决心便做事做绝之人,而这轮较量里,他动手更早、更隐秘,直到现在,顾泽成甚至都还不知道陆正杨的真正心思呢!
现在,陆正杨已经不觉得,女儿嫁给顾泽成是什么彻头彻尾的坏事了。
他只这一个女儿,自幼到大,百般娇宠,没受过半分风雨,他原本的思量,也不过是,靠着自己半辈子辛苦打下的家业,能让女儿后半辈子依旧如此风雨无忧、一生平安富贵。
但姓顾的偏偏不肯珍惜。
如今也好,经过宛城这些事,女儿人虽遭了罪,却如脱胎换骨般,想到女儿如今的行事,陆正杨微微笑着眯起了眼,陆俊?那算什么玩意儿,岂能同他的宝贝女儿相提并论。
副将在一旁问道:“既是姓顾的有此谋算,王爷可还要往邢阳?要我说,不如趁着天明造饭之时,掉转军阵直接干他鸟的!”
陆正杨却道:“怎地如此毛躁。”
副将却是不屑道:“这姓顾的已经算计咱们两遭了,若非是王爷手段了得,只怕兄弟们的坟头都要长草,自是要先下手为强!”
陆正杨淡淡道:“杀了姓顾的,谁去对付顾用呢?留着吧,他还有些用处。”
副将登时醒悟,随即大笑:“王爷这是将计就计、要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呐!末将领命!便看那姓顾的此番要如何演这大戏!”
*
从井陉关到邢阳渡,皆在河北境内。
不过数日,貌合神离的两支大军便已经抵达邢阳渡后方。
顾泽成果然如副将所说的那般,召集诸将要开始他的表演……啊不,是战前动员。
陆正杨早就知晓他的打算,哪里会浪费功夫与他啰嗦:“陛下,要我如何行事,您直接安排吧!”
顾泽成微微一笑,只当陆正杨心中认定了这仗非打不可、索性便全力配合。
他于是指着堪舆图道:“如今顾用阵兵在大河之南,郭继虎在大河之北。两军已经僵持十数日,以顾用的性情,早已焦躁不耐,三日后,我会命郭继虎军中放出风声,透露我还在井陉道上,顾用若得知我不在军中,必会雷霆震怒,大军强行北渡。”
他话说到这里,所有人俱是会心一笑。
想那顾用,也是这天下最早起事的一方豪雄,本来以为自己是在与顾泽成对峙,拖住顾泽成好让王通大军可以南下夹击,赢得一场大胜、彻底覆灭顾泽成;
要是知道自己从头到尾都被耍了,顾泽成根本不在军中,岂能不恼不怒?
他毕竟也是称帝的人物了,便是为了颜面,定也会挥军北上。
顾泽成继续道:“届时,郭继虎会佯装不敌,败退而走。接下来,便要请岳丈大人故计重施了。”
陆正杨看着堪舆图,好似一副真的“猜”到了顾泽成用意的模样:“哦?难道是想叫我率军埋伏在夹山之上?待建始军追击而过时,便率军出击?”
邢阳渡以北,有高山夹道,中间只有一条小道通行,这确实是与井陉道伏击极为相似的地形,当然,那道路远不如井陉道那样险峻,但伏击的精髓却是类似的。
顾泽成击掌笑道:“正是如此!”
陆正杨似笑非笑地问道:“郭继虎与我,一个诱敌、一个伏击,不知道陛下要往何处?”
顾泽成却正色道:“顾用此番大军为数不少,纵使有诱敌之计,也必不能全歼。我将率军溯游而上,届时只要岳丈出击,我便顺流而下,截断建始大军的退路,叫他们有来无回!”
陆正杨闻言,好像真的被这计策深深打动一般,哈哈笑道:“妙!果然甚妙!陛下有如此妙计,想必邢阳之围必能得解!”
一时间,军帐内欢声笑语,仿佛已经锁定了胜局,先前貌合神离的两支大军,都一定会成为赢家。
第48章
顾用果然中计。
这其实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任谁也没有想到,顾泽成已经有了如今的地位,在这样的局面下,还敢兵行险招,顾用号称五十万大军压境,纵使没有五十万,三四十万也有的。
面对这样的强敌,顾泽成还敢玩空城计,虚晃一枪就前往驰援井陉道。
顾用收到密报时,气得眼前发黑。
你倾尽全力来对付宿敌,对方却全没把你放在眼中,这种屈辱谁能忍?
更让顾用愤恨的是,郭继虎仿佛已经知道消息走漏,竟在对岸叫嚣,即使顾泽成不在军中,也能叫他顾用有来无回。
于是,消息遍传建始军中,所有人都知道,陛下被顾泽成耍了。顾泽成,那不是陛下曾经的下属吗?陛下斩了他的兄长却又放虎归山,如今人家在河北称帝,陛下气势汹汹来斩草除根,他们大军在此耽误十数日,结果顾泽成根本就不在军中???
此时顾用即使是知道可能有诈,哪怕是为了皇帝的尊严,也必须要强渡北上!
更何况,他不认为会输,他如今手握五十万大军,顾泽成那头满打满算也不过十余万,便是顾泽成在军中,他也不可能会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