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建始军强渡北伐。
但顾用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宿敌比他想像的还要可怕,顾泽成非但是敢驰援井陉道,还已经驰援成功,王通不但失败,而且是惨败,败到齐国几乎已经没有可用之兵的地步,败到顾泽成敢抽调几乎所有真定军前来邢阳渡、兵力上其实已经与顾用相差无几的地步。
但古代冷兵器战争就是这样,消息的不对称,往往注定了结局的惨烈。
但此时的顾用还是幸福的,他并不知道这十余日在井陉道发生的一切。
他北上渡河的节奏也非常的顺利,被河北军这样轻视,全军上下皆是气愤不已,士气可用。
而郭继虎从未被他放在眼中,也果然不堪一击,后军还在渡河,前军就已经一鼓作气衔尾追杀到了夹山道中。
顾用在南岸远远看到夹山道的地形,心中突然咯噔一下,他想叫停前军,至少等后军汇合之后再去追击,或者至少先将邢阳渡占住,有个据点再缓缓图之,反正他兵力更多,稳扎稳打也定会拿下河北。
但是,已经太迟了,他的传令官到对岸去传讯也已经来不及。
所谓士气可用,也是一把双刃剑。
憋在南岸天天被郭继虎辱骂,将领们严令不得出击,到知道自己被耍、到今日陛下亲自许诺的升官发财,如此种种,让军中上下都有些刹不住脚步,传令都追不上先锋军。
看着那密林广布的夹山,若此时山上有伏击,那简直不堪设想。
盯着山上,顾用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就怕里面突然冲下一支大军。
但是,没有,没有大军。
前军源源不绝冲进夹山之中,士气如虹,震天的呐喊声直上云霄,风雷之声震得山上深碧的树枝轻轻晃动,却没有一支大军下来。
顾用心下狂喜,郭继虎真是无能之辈,这样好的地形竟不设伏!
他立时传令,让后军赶紧跟上,誓要清绞郭继虎、彻底洗涮这些时日的耻辱!
而此时大河上游,隐蔽在江湾中的顾泽成却是收到郭继虎急报:“败!大败!建始军源源不绝,但并没有看到陆正杨的伏军!”
真定军竟然失约了?这分明是佯败诱敌要变成真正大败了!
顾泽成大吃一惊,怎么会这样!他与陆正杨分兵之时,明明说好陆正杨埋伏在夹山之中!就是陆正杨对他再有什么不满,也不应该用邢阳渡的失守、宛城乃至陆青殊的安危来冒险吧!
难道……顾泽成心里也升起一个不可能的猜测,难道陆正杨与顾用早已经联合?
可这实在也说不通,若是陆正杨与顾用联手,那此时,他便该收到陆正杨合围攻击郭继虎的消息,还是说,陆正杨在等着伏击他?
以邢阳渡的地形,顾泽成实是想不到这种可能,若陆正杨已经与顾用联手,以他们的兵力,不必伏击,只需从容吃掉郭继虎,再来对他合围便是,以力破巧,根本用不上什么算计。
更何况,陆青殊还在他手中,他不信陆正杨敢这般行事。
但这会儿战机急迫、挽救郭继虎的机会稍纵即逝,因为陆正杨的失约,顾泽成不得不改变自己的作战计划,原本他这支大军是要包抄顾用的后路,如今必须立刻发兵,截断顾用的援军!
至于陆正杨,顾泽成心中一冷,收拾了顾用,再看陆正杨到底为何失约!
事实证明,临时改变作战计划,它是真的会让一个完美计谋的战争效果大打折扣。
在原来的计划中,郭继虎诱敌、陆正杨伏击,顾用必定心神大乱,立刻押上所有后军去支援前军,此时顾泽成再顺流而下、从容登岸,这是捅向顾用心口的杀手锏,前军被埋伏、后军被包抄,建始军只有败亡一条路,到了那时,顾用看到顾泽成只会觉得:天要亡我!
而现在,郭继虎已经不是诱敌了,是真正的大败,在被顾用大军追杀得丢盔弃甲,顾泽成不得不顺流而下、火速救援,在顾用看来,这是因为他的前军战力凶猛,逼得顾泽成不得不火速赶来救援,即使大军被顾泽成截断,顾用也只会觉得:看!你还不是被老子给逼出来了!
果然,见到顾泽成大军顺流而下,建始军上下果然有些吃惊,但也只是吃惊而已。
顾用冷笑道:“传令,若郭继虎逃蹿,则前军不必继续追击,前军后军于河上合围,敢退者,斩!取顾泽成项上人头者,封侯!”
随着顾用的命令,才渡河的前军调头、未渡河的后军上前,有船的上船、有弓的射箭、没带弓箭的便奉令拉起浮桥去阻截,建始军几乎是不惜代价去围攻江上的顾泽成!
他们身后就是督战军,但凡后退一步,长长的马刀便会斩下,没有人敢后退;更何况,只要能取得顾泽成人头,一生荣华富贵,还能封妻荫子,两相比较,何不如上前一搏!
大河两岸都有建始将领士卒不顾生死,驾着小舟阻止河北军船顺流而下,疯狂要将河北船逼到岸边,更有凶悍士卒顺着船沿爬将上去,与河北军生死搏杀,岸边的建始军更是射出箭矢,更多自愿加抠抠君羊,四而儿贰五九幺伺七无数利箭如雨般落在河中的河北军船上,将船只扎得如只刺猬般。
此时,顾泽成大军在河中,前后左右俱是敌军,仿佛孤悬在半空之中,早已经没有了退路,这是背水一战,非生即死,全军都爆发出巨大的战斗力。
两支军队其实都非专业的水师,建始军不过是为渡河而准备了一些船只,顾泽成原本也只是想借河流之利更快速地抵达战场,但战争偏偏就发生在双方都未曾充分准备之地。
这让许多未能适应水战的士兵,都并不是死在敌人的兵刃箭矢之下,而是活活淹死在河水之中。
两军伤亡极其惨烈,不断有尸体顺流而下,河面的水隐隐都变成了赤红之色。
不得不说,即使是在这样不利的局面之下,顾泽成也流露出非同常人的镇定,在船上不断利用旗帜传令,令河北军大小船只间彼此照应,堪堪抵御住建始军的疯狂进攻,战场便随着船只缓缓向下流而去。
顾用面色阴沉,若再这么继续下去,建始军终究有追不上的时候,岂不上叫顾泽成白白脱身。
他随即下令,军中自有水性卓越的兵士奉令而去。
不多时,挂着顾字王旗的船只突然开始缓缓下沉,顾用喜形于色:“他的船要沉了!快!传令诸军,快!”
但那船上显然亦驾船老手,船只且沉且靠岸,但吃水的船,方向又哪是那么好控制的,竟是朝着顾用及其主力所在的南岸缓缓而来。
顾用仰天长笑:“顾泽成,此天要亡你!”
然后顾用再不犹豫,拔刀一指那王旗,厉声道:“押上督战队,随我一起,取那顾逆的人头!”
随着顾用一动,建始大军在南岸的主力,简直就像巨浪一般聚集起来,涌向那顾字王旗。
那顾字王旗所在的不过是一艘船而已,能有多少兵士,但从他们抵御的顽强程度来看,必是精锐无疑,随着南岸边聚起的建始军越多,水中的河北船只也是越发着急,纷纷也向南岸靠边,顾泽成的这些属下分明亦是不顾生死前来救援。
但终究,建始军势大,顾泽成属下救援心切,河中的建始军也是疯狂阻拦,顾用押上所有兵力,那顾字王旗已是摇摇欲坠,他越发肯定,顾泽成这次必定要死在这里。
就在这时,顾用忽听得身后喊杀声起,他不由亡魂大冒,他身后杀来的兵士最多千人,却分明挂着顾泽成的顾字王旗!
顾用已经来不及去想,顾泽成为什么自后方杀来了,此时此刻,建始军所有兵力都已经押到了岸边,顾用身周根本没有多少兵力防守!
而这支千人部队当头一人,赫然正是顾泽成本人,他竟不顾刀矢,亲为先锋。将为兵之胆,顾泽成这样奋不顾身,他身后的兵士哪里会惧怕,竟是直接杀穿了顾用的亲卫,直逼到顾用近前!
这混乱发生得太快,却是顾泽成在船上才定下的计策,他更换船只,让自己的亲卫队去吸引建始军上下的注意力,自己另率船只偷偷上岸。
因为他明白,这一场突然遭遇战中,河北军与建始军相比,劣势太过明显,少了陆正杨相助,河北军兵力太少,要想终结此战,只有擒贼先擒王!
在河上的一切厮杀、在岸边的一切交战,顾泽成不计牺牲、不计代价,只有一个目的——将护卫在顾用身周的建始大军统统调开!
看着同样称帝的顾泽成就领着这么点人,当先一个杀到自己面前,顾用只觉得荒谬,大军交战,身为统帅、身为帝王,顾泽成怎么敢的?他怎么敢的?!
当顾泽成的刀当面砍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顾用终于明白他输在了什么地方,从始至终,他太想赢,太想稳稳地赢过顾泽成……而顾泽成从头到尾就没有变过,他还是像当初十余骑逃到河北时一样,愿意为了自己的野望,甘愿赌上一切、甘愿冒一切风险。
对着这样疯狂的对手,只想稳赢,便已经是输。
但顾用醒悟得太迟了。
随着顾用倒下,建始军的一切攻势彻底瓦解,船中的河北军爆发出巨大欢呼,南岸的建始军明明兵力远胜河北军,却仿佛失了魂一般地四散奔逃,随着河北军船纷纷靠岸,两军实力对比越发突出,浩浩荡荡数十万建始军竟是被杀了个丢盔弃甲。
天色将暗之时,眼见南岸再也没有成建制的建始军,顾泽成才松了口气,便命令道:“后军驻扎于此,继续绞杀南岸残军;伤员与前军随我回邢阳渡休整,先与郭继虎汇合,将北岸残军清理干净,再一齐取河南之地!”
河北毕竟是根基所在,残军游弋难免扰民,自然是要彻底收拾干净,再者,今日河北军中其实伤亡甚众,也需要到邢阳渡中安置。
河北军上下皆是欢声雷动,所有人都知道,今日大胜,顾用已死,河南亦属陛下统治,王通又败于陛下之手,天下一统便在眼前!
上船之时,顾泽成一边让军医包扎伤口,一边还在思索,也不知南岸这边的大胜,郭继虎那头有没有收到消息,还有那陆正杨,到底为何失约?否则今日战事绝不至于如此之险。
这般想着,船已经快要靠岸,今日这邢阳渡却是几次变幻归属,先是郭继虎守着,然后被顾用的前军夺去,如今又要再回到河北军手中了。
顾泽成看着黑暗中的邢阳渡,水流声中,渡口全无声息,但隐约中,顾泽成只觉得那里杀机四伏,好似只巨兽伏在暗中,随时可能跳起噬人般,叫人心惊肉跳。
顾泽成突然下令道:“莫靠近渡口,先命人上岸检查有没有建始军埋伏,都小心些。”
众人一怔,却道陛下果然谨慎,不过今日大战主要在南岸,也难保顾用在北面的这些将领中,有没有死忠者留下来埋伏。
有人领命驾着小舟朝渡口两侧而去,便在这时,上游传来一声大喊:“陛下,快调头!快!”
几乎是同时,渡口上突然灯火大放光明,映出森冷甲光,箭矢如雨般落下,那光明都仿佛暗了暗,顾泽成派出的探路小舟上传来数声惨叫,便再无声息。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邢阳渡中传来:“呵,臣在此恭迎陛下多时,陛下怎地不近前来呢?”
邢阳渡中,正是陆正杨。
第49章
看着对岸的陆正杨,顾泽成心中有了极其不祥的预感,但他提起声音率先诘问道:“岳丈大人今日何故失约、致使战局不利?现下这般又是何意?”
回答他的,是渡口那头如雨的箭矢。
显然,陆正杨的敌意十分坚决,并不止是恐吓。
看来今日大战,陆正杨的失约绝非偶然,而是蓄谋已久。只是,陆正杨为何要将事情如此做绝?难道是不忿自己先前在井陉关的威胁?还是知晓了自己在邢阳渡这边的安排、怒而反击?难道陆正杨已经怒到失去理智、不再顾虑陆青殊的安危?
隐隐地,顾泽成觉得事情不太对。
渡口的箭矢仿佛真定军的体力般充裕,简直无穷无尽,顾泽成同船的近卫连忙将船只火速摇远,全力避开。
顾泽成心中忧虑,今日陆正杨手中兵力在大战中全然未曾受损,极难对付不说,若真在此时与陆正杨彻底翻脸,非止是邢阳渡,只怕河北军连河北都回不去了……他今日这番辛苦筹谋,不顾安危连连血战,杀顾用固然是替兄长报仇,更是想拿下河南之地,将河北河南打通,为谋夺天下打下基石,如果拿下河南却失了河北,岂不是笑话?
虽然他为防今日之事,除陆青殊之外,还有底牌安排在陆正杨那头,但今日河北军才经大战,事后要收拢真定军也要大费周章,不到万不得已,顾泽成不想那样做。
当务之急是要稳住陆正杨,令事情稍缓一缓。
顾泽成命兵士不要再退,而是冒着被箭矢射中的风险大声道:“岳丈大人,朕如今才下河南之地,朕与青殊的家业又大了一分,若是先时朕做了什么对不住岳丈之处,小婿在此先赔个不是,岳丈切莫因为一时气恼,坏了你我好不容易赢下的大好局面!叫天下人看了笑话!”
在河中与岸上的河北军士看来,这位陛下已经卑微得不能再卑微,抱着最后一点期望,希望岳丈看在妻子的份上,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
而渡口上的箭矢果然也缓了一缓,顾泽成不由心中一喜,觉得今日之事还有转机。
却听陆正杨冷笑道:“本王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不过是赏识你才华人品,才将独生爱女托付,可你是怎么对她的?她才小产,你便带个不清不楚的贱婢大着肚子回去,还想要本王认下此事!你先时落魄河北,本王是怎么对你的!你登基称帝之后,又是怎么对我儿的!
呵,什么你与我儿的家业又大一分,我看,是你与那贱婢的家业又大一分吧?”
原来却还是为陆青殊鸣不平,顾泽成心神顿定。
他原本是不想在自己这么多下属面前谈论家中私事,但如今这局势,为了安抚陆正杨与真定军,也顾不得这点颜面了。
于是顾泽成道:“岳丈大人,方氏与小婿自幼有婚约在身,乱世离散,朕只当她已经亡故才敢求娶殊儿,但她既然未死又在这乱世无人可护,朕又如何敢背弃盟约……这前后让殊儿受的委屈,千错万错,都是小婿的错。
若岳丈是担心朕因为方氏今后有负殊儿,朕可说服方氏,不论她将来所出是男是女,皆过继到殊儿膝下,由殊儿抚育,这家业,将来必是朕与殊儿子嗣的!”
说实话,在河北军士看来,他们这位陛下已经十分有诚意,本来嘛,乱世之中,陛下又是个重情重义之人,皇后与方妃之事,本就无奈,如今真定王这样计较,孩子将来都过继到皇后膝下,这已经是两全之策,人家方妃还受了委屈呢。还得是他们陛下,面对这样的局面,还努力周全所有人,不惜这么委屈求也要让真定王与皇后顺气。
渡口那里,陆正杨也沉默下来,显然也十分犹豫。
好半晌,陆正杨才哼了一声道:“今日陛下可是在三军之中说出此话的!众人皆可作证!”
顾泽成心中大喜,微笑应道:“朕一言既出、自然是驷马难追!”
陆正杨冷哼一声,渡口上,真定军才缓缓收了兵甲,让出路来。
顾泽成一时间却有些迟疑,如果命人前去探路,又显得对陆正杨心有忌惮、不利于刚刚才缓和的关系……思及此,顾泽成下定了决心,便要直接驾船过去。
却听一个声音大惊道:“陛下不可!那老匹夫定是诱你过去要下狠手!”
顾泽成心中那点忌惮被叫破,登时大怒,他刚刚才同陆正杨缓和一二,这声大叫,岂非撕破刚刚那点缓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