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迟,乔将军,老身求你,给文阳留一条活路吧……”高老夫人泪流满面,崩溃道。
乔知予笑了笑,颇有闲情逸致的抬起手,优哉游哉的又拍飞两个牌位,然后瞥她一眼,语重心长道:“轻人者,人恒轻之,贱人者,人恒贱之。”
“好了,高老夫人,快动手吧。”
高文阳被拖到了一边,高老夫人眼见乔迟真的不打算请大夫,只好颤着手,泪流满面的给自己的儿子塞肠子,期间高文阳醒过来一次,看了眼自己的肚子,然后两眼一翻,“嘎”的一声又晕了过去。高老爷子倚在角落,眼睁睁看着这一地狱场景,不知道是吓得还是感动得,浑身直抽抽。
祠堂中一众高家人见此情形,都有些面色发白。
乔知予知道,面前这群人可能不是欺负乔容的主力,但他们之中但凡有一人为乔容说话,也不至于让她差点在偏僻的耳房难产而死,但凡有一人明白事理,也不会让高家这么苛待乔容这个远嫁女。恃强凌弱,欺软怕硬,和高文阳一个德行,好一个贱人传统!
于是乔知予大马金刀的坐在主位上,对着眼前的这群人说道:“你们也别闲着,女人站边上,男人跪过来,跪整齐,把上衣脱了。”
说完,她站起身,从身后取出一根粗长的马绳,抬臂抖开,又活动了一下肩颈,淡然道:“把时帆给我叫进来,他念家规,我抽人。”
就这样,江郡高家祠堂中,高时帆的念书声、鞭子抽鞭肉响声,还有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活活响了一个上午。乔知予抡圆了膀子,手下鞭子虎虎生风,一遍又一遍,披头盖脸把所有人抽得在地上打转,谁要敢叫得太大声,反手又是一鞭。抽到最后,鞭子都抽断了。
乔知予手心出了汗,丢开被抽断的鞭子,转身慢条斯理在高家祖先画像上擦手,留下一大片暗红的血渍和汗渍。
她的身后,高家的一众男丁浑身鞭痕,晕的晕,哭的哭,歪倒一片,狼狈万分。
等擦完了手,乔知予便又施施然大马金刀的坐回主位,饶有兴致的欣赏了一下面前哀鸿遍野的景象,然后朝捧着高家家训的高时帆招了招手。
小孩儿没看到他亲爹肠子露出的那一幕,只是读了读家规,看着乔知予抽人,但就算如此,也明显被吓到了,看她的眼神比昨晚多了一丝畏惧。
他惶惑不安的慢慢走过来,走到乔知予面前站定,垂着头,时不时抬眸怯怯的看她一眼。小崽子眼珠子黑葡萄一样,大大一颗,眼神可怜又可爱,和乔容当年一模一样,看得乔知予心底慈爱大爆发,心底那股将息未息的暴虐邪火顿时“啪”地被挤到一边。
她接过高时帆手中厚厚的家训,随手扔一边,然后右手在自己大腿上随意搓了搓,见差不多干净了,便伸出大手去,揽住小崽子热乎乎毛绒绒的后颈,温声道:“怕不怕?”
七岁的小孩儿,看到这种天崩地裂的场景,哪儿有不怕的道理,他诚实的点了点头。
乔知予指着祠堂中众人,“你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被我收拾吗?”
高时帆定定的看着乔知予,摇摇头。
“因为他们欺负你的母亲。”
乔知予给他理了理衣襟,平心静气道:“你的母亲是乔家的嫡长女,是我唯一的妹妹,是淮阴乔家的掌上明珠。她远嫁到此地,孤立无援,举目无亲,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你的父亲,可是他伙同其他人欺负她。”
“她一个人在这里,要照顾你,又要怀妹妹,昨晚那么难,根本就没人帮她。”
乔知予指向面前歪倒一片的高家众人:“看看他们的样子,看清他们欺软怕硬的模样。这些人里,有你的叔叔、伯伯、兄长,但你知道,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因为你的骨,你的血,你的肉全都传承自你的母亲,就像你的母亲昨晚生妹妹一样,你就是那样被生下来的。你姓高,但你不该姓高,因为你的一切,都来自于‘乔’。”
乔知予微微一笑,温热的大手揉了揉面前眼神愣愣的小孩儿的圆脑袋,“高家不配拥有乔家的血脉,你和你妹妹从此改姓,回到淮阴乔氏族谱,姓乔容的‘乔’,也姓我乔迟的‘乔’。”
此言一出,高时帆的圆眼“噌”的一亮,问道:“真的吗?”
小孩儿这个反应,显然平日里乔容没少在他面前说乔家的好话。孤身一人在江郡数年,乔容应该也时常想家吧,不知道那些好话里,有没有提到她呢?
乔知予蔚然一笑,“改姓之后,你便是我的侄子,日后,我乔迟的一切,有你一份!”
第56章 第五十六癫
淮阴乔氏历史悠久,家学底蕴深厚,是江南世家之首,在盛京的所有世家之中,也排得进前三。身为淮阴乔氏的嫡系长女,自懂事起,乔容被教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忍耐”。
她是乔家的嫡长女,代表着乔家的脸面,一言一行,要贞静幽闲,一举一动,要端庄诚一;她也是三个弟弟的长姐,长姐如母,要温柔慈爱。对上,忍耐长辈们对她有意无意的忽视;对下,要包容弟弟们的调皮和轻慢;对里,要事无巨细的掌家;对外,要妥妥帖帖的打点上下。
这么多年来,她把内心最深处的自己藏起来,忍耐着一切,如履薄冰的按照大众眼中的贵女那个样子去做,从未行差踏错。
孝顺恭敬、大理清明、温柔敬慎、谦卑忍让,她让所有人提到她都赞扬有加,她也小心翼翼的享用着这些用隐忍和付出换回来的赞扬,在被无数条条框框圈定的一小片天地内舒展着自己的枝桠。可是这一切,打破于乔迟归家的那一刻。
原来,人并不是必须守很多条规矩才能换来喜爱,原来,人不是一直付出才能换回爱戴。
她战战兢兢苦守十几年的信条像一个笑话,她像是被什么庞大而复杂的东西愚弄了,但她连那是什么东西都想不明白。不甘和愤懑让她一再拒绝乔迟的示好,哪怕他真的只是想把她当做妹妹看待。
属于长子的责任终于有人分担,那曾经把她压得喘不过气的一切被另一个人接过去,那人的背影如此的高大,她或许应该感到轻松,但更多的却是害怕不再被需要的失落。
再为家里做一点事吧,虽然她的肩膀没有他那么宽,能力也没有他那么强,但她也不差。
她用自己的婚姻,换取了乱世之中,江郡高家对乔家长达两年周全的庇护,让乔铭有学可上,让姻姻和峻茂有奶可喝,让柳婳和孟姨得以调养身体。
其实身为长女,并不是天生就懂得付出,只是经年累月下来,付出已经成了习惯。
这桩婚事,乔迟始终不同意。他只来过江郡两次,第一次到江郡,给了高家一个下马威,第二次来到江郡,看到她受欺负,将整个江郡搅得天翻地覆!
砸烂高家的门,打烂婆婆的脸,一脚踹得公公坐了三年轮椅,抠出只会窝里横的高文阳的肠子,抽烂所有高家宗亲的背。高家祖宗牌位,被他挨个拍飞,高家祖宗画像,被他拿来擦手,还擦得黢黑。
周全、体面、规矩,这些她不敢不顾全的,他一把全掀了;公公、婆婆、丈夫,这些处处拿捏她的,他一巴掌全抽了。
她羸弱的肩膀曾是全家人的依靠,却从不敢想自己也能有一天可以依靠谁,她一直以来只会将自己的一切予出去,不敢想也会有人将关怀和爱护予回来。
原来不做长姐,是这样的滋味……是这样有所依恃、被牵挂、被疼爱的滋味。就像是一团火,是她求了一辈子的一团温暖的火,她想要靠近,却总是患得患失。她是外嫁女,于情于理,都不该给娘家找麻烦,越是爱他们,就越不该给他们找麻烦,越是心里有乔家,就越是不能丢了乔家的颜面。
所以后来乔迟和她讲了他对高家怎样打理了一通,问她想何去何从时,她选择留在高家。
乔迟说:“你要留在高家,可以。我已经把他们贡桌上的牌位全掀了,你给我坐上去,从此以后,做他们的祖宗。”
她忍俊不禁,说出了此生最离经叛道的一句话:“好,我就做他们的祖宗。”
“你自幼饱读诗书,书上只会教你做圣人,不会教你做恶人,可这世上,偏偏就是恶人更多。”
离开江郡前,乔迟嘱咐道:“妹妹,对别人,不妨歹毒些,对自己则要好。记住,你是做祖宗的,拿出点做祖宗的样子,别让大哥失望。”
乔迟虽然离开了,但城外的大奉军营挪得靠近了城墙,偶尔操练,士兵们还会从城中穿过,在高家面前逗留好一会儿,喊杀声震天。
三年前,大奉定都盛京后,小小的江郡突然多了几十个壮实得不成样子的女户,有的卖菜,有的卖猪肉,有的开镖局,有的开酒楼,每当她与她们错身而过,总能感受到那种温暖热烈的注视,可当她回过头去,却什么都看不到,好像那只是她的幻觉。
从此以后,但凡白日府里有谁对她说话声音稍大,半夜必定挨抽,也不知道是谁抽的,神出鬼没,谁也抓不到。她早已经把高家捏在了自己手里,慢慢的开始在那些勤恳踏实的女户那里采买肉菜、酒席,托送物件,照顾生意。逢年过节,便每家包一个小红包,若她们不收,就塞到她们的门缝里、砧板下。
这太平年岁,海不扬波,大家的日子都在越过越好……
盛京城中,乔家老宅外,乔容的秋水明眸中含着盈盈笑意,望着眼前两年未见的兄长,语气有些嗔怪:“雨下得这么大,为何不打伞?”
“几步路罢了。”
乔知予问道:“你那夫家近日没有不想活吧?别和他们耗,听我的,找个由头和离,搬回乔家,和离不是什么大事。”
贱人长命,当年她那一通折腾,高文阳竟然都活下来了,只是元气大伤,后来一直半死不活的,缠绵病榻。她以为高文阳很快就会死,而乔容也很快就会想通,没想到那高文阳活到了现在,而乔容把高家捏到手里后,在江淮一带做起了小生意,日子竟然越过越红火。
乔容过得开心,她自然也是高兴的,可是江郡离盛京远啊,一年也就只有年底的时候,乔容会回家住一个月,这让她很有些惆怅。
“世家贵女若和离,必会遭人非议,连累家族。”乔容颇不赞同。
乔知予说道:“那我去把他杀了,这样就不叫和离,叫守寡。”
“这不是一家之主、一族之长该说的话。”
乔容嗔道:“整日打打杀杀的,成何体统?别人听了都要怕,你尚未娶妻,将来哪家敢和你说亲。”
“管我?又在管我。”
乔知予失笑:“整个大奉只有你敢管我这个淮阴侯。这么喜欢管人,让你回乔家掌家又不肯,你知道我并不喜欢管那些杂务。”
乔容没有回答,而是摸出了手绢,蹙着眉,抬手拂去乔知予肩臂上的冰渣,埋怨道:“初冬的雨夹着碎冰,淋不得,下回出门记得打伞,不然年纪大了会得寒症。”
乔知予看着面前这张大气雍容的圆脸,恍然回忆起十七年前她气得直掉金豆豆,然后噘着嘴偷偷摔掉她送出的小花小朵时的赌气模样。
时间过得真快啊,妹妹关怀的人里面,如今已经有了她,这一世的亲情,已经值得了。
“不听我的话,反倒想让我听你的话,以下犯上。”
这样说着,她却轻笑着倾身,以使身形娇小的妹妹可以够到她的头,像是一只凶兽缓缓俯首,神色宁静,任由带着暖意的手绢轻轻拂去她的发梢冰屑,眉间霜雪。
“舅父!”
“舅父!”
两道童声突然从乔家老宅门口传来,乔知予抬眸一看,正正好看到自己那两个宝贝侄子侄女朝他跑来。
“时锦,时锦,快来让舅父瞧瞧长高没有!”乔知予忍不住快步走过去,一把将六岁的乔时锦抱起来,揣在怀里。
小团子简直和她娘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模一样的软乎乎小圆脸,睫毛生得又长又密,衬得水汪汪的杏圆眼格外的大,唇红齿白,粉雕玉琢,头顶挽了两个小揪揪,动一下晃一下。乔知予一咯吱她,她就咯咯笑,笑出两个小梨涡。
她就是当年乔知予在床头守了两个时辰才守到的小侄女,天生就圆圆胖胖的。由于在乔容肚子里憋久了,刚生出来的时候不怎么哭,乔知予当时心里就“咯噔”一声,估摸着孩子以后估计不太聪明……不聪明就不聪明吧,淮阴乔家再怎么也能保她一辈子锦衣玉食,富贵无忧,遂起名:乔时锦。
“舅父。”
十三岁的乔时帆仰望着乔知予,一双亮晶晶的圆眼闪闪发光,双手有些紧张的攥了又松,松了又攥。
还有三年,待乔时帆年满十六岁,就该正式从高家回到乔家,成为乔家人。乔容把他教得很好,勇敢有担当,又知节守礼,实在是天生就该姓乔。
“时帆,我去年给你布置的课业完成了多少?”乔知予抱着乔时锦问道。
“全都完成了。”乔时帆头如捣蒜。
乔知予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做得好,乖孩子。”
虽然这句夸赞只有六个字,却让十三岁的少年顿时就激动红了脸,非常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乔容每年都要回乔家过年,待到年后。乔家的宗亲又多又复杂,也只有乔容能搞得清楚谁是谁,每逢过年都能按照亲疏远近给他们送去年礼,既不过厚,也不太薄,总是恰到好处。
当晚,乔家一大家子人坐到一起热热闹闹的吃饭,为乔容和两个侄子侄女接风洗尘。
乔知予终于难得的放松下来,看着眼前把桌子都围满的一家人,心里颇有成就感。由于有不肖子弟乔峻茂的对比,她再看小侄儿乔时帆,怎么看怎么满意,忍不住给他夹了一只鸡腿到碗里,温声问道:“时帆,日后想做文官还是武官?”
乔时帆毫不犹豫:“武官!”
“为什么?”乔知予勾起唇角,神情有些慈爱。
这似乎把乔时帆问倒了,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
乔铭听到这个比自己小五岁的小侄儿想做武官,当即从碗里抬起头,激动道:“武官好,武官好,四舅舅明天就带你去校场骑大马。就选武官,以后我们一起去漠北,漠北有羊奶酒,还有烤羊肉,月亮又大又圆,像烤馕一样。”
月亮又大又圆,像烤馕……好没文化的比喻,连皓月千里、月衔半规都不会说了,去漠北几年还能把学识给磋磨掉,也不知道乔家先人会不会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
乔知予制止了乔铭,对小侄儿说道:“文武两途皆可,不着急,慢慢想,好好想,都能走得通。”
乔时帆懵懵懂懂的点点头,低头乖乖啃起鸡腿来。
“峻茂,你有什么想说的。”乔知予抬眼便看到对面的乔峻茂似乎有些不忿。
年轻人还是好,七情上脸,心里想什么,脸上就是什么,看他脸色就是不服,也不知道在不服些什么,真是令人费解,莫不是皮又痒了。
或许乔知予没点到乔峻茂,他还可以憋住,点到他了,他顿时就觉得心里不平。即使父母都在给他拼命使眼色,但他还是弱弱的开口说道:“伯父,为什么你没有这样问过我?”
他以荫庇入仕,是文官闲职,虽然清闲,但若无意外,一辈子也不会有往上爬的机会。他还以为伯父就喜欢给子侄安排闲差,没想到竟然询问表弟自己的意愿。他是伯父的亲侄子,表弟虽然改了姓,再怎么说还是外侄,如此区别对待,他想不通。
“时帆能完成课业,你能吗?”乔知予夹了一筷子清蒸鱼,一句话就把乔峻茂噎个半死。
半晌,乔峻茂嗫喏道:“可是他是外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