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彼时的应念安还看不到这么遥远的未来,她只是穿着繁复沉重的礼服,坚定的拾级而上。
当祈福的神香在她的手中点燃,她仿佛听见了野心与火焰一起燃烧的声音。
成叠的隆达纸被卷起,纷纷扬扬,随风而去。
长风掠过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穿过万里之遥,再落到地上,吹到郁郁葱葱的密林之间,将大树的树梢一只昏昏欲睡的小绿蛇摇下了梢头。
一只戴着银镯的手伸了出来,来人一把接住小蛇,随手缠在自己脖子上。
杨启蛰站在大奉与万象的边界上,背后是大奉绵延无尽的碧绿群山,前方是视线开阔、人稠物穰、花团锦簇的万象城池。
他张开双臂,天地之间的清风吹过他的指尖,吹得他一身的银饰叮当作响。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天宽地广,为所欲为!
“主人,下一步我们该做什么?”
玉腰奴黑纱遮眼,一袭紫衣,站在自己主人身侧,也跟着看向远方的城池。
“先吃顿好的。”杨启蛰说道。
不言骑神通广大,不愧是乔迟练出来的兵,要摆脱他们的跟踪真是让人活生生脱层皮。这一个月,他带着赤燕军残部逮着林子就往里钻,哪里人迹罕至钻哪里,嘴里淡出个鸟,都快要活成一群野人。
当然,大丈夫绝不能耽于享乐!
“吃饱以后……”
杨启蛰盘了盘脖子上正嘶嘶吐信的毒蛇,举起了右手,竖起食指,轻描淡写道:“放毒把万象国主给我药了。”
没错,把万象国主给他药了!
万象国主年老智昏,学着中原皇帝那一套,想要追求长生,在宫里养了一大批道士给他炼制仙丹。丹药炼得好的道士还被封为国师,赐给宅邸,听说位高权重,备受尊崇。
等万象国主被药倒,无人能解这个毒,他就出来说是傩鬼作祟,他这个苗疆祭司见义勇为来给老国主驱驱邪、救救命。当然,既然救了老国主的命嘛,这国师得给他当当。不给,他就再药,然后再救,多救几次,老国主就知道世上只有他这个祭司拜的神仙最灵验。
他娘是百苗祭司,他来当万象国师,子承母业,合情合理。
等他做了万象国师,再把老国主捏在手里,哼,哼哼……
想到某个冷心冷肺的人,杨启蛰咬牙切齿的点了点头。
有和亲公主,也该有和亲将军,要是宣武老儿不给,他就发兵抢苗疆!当然,就算乔迟真的被宣武派来嫁给他,他也不一定不发兵抢苗疆,这一切全看他的心情。
乔迟得使尽浑身解数讨好他,到时候……看他怎么折腾他。床上也折腾,床下也折腾,掰断他的傲骨,也把他关在黑屋子关五年。但他的心没乔迟这么冷,他会每天都去看他,亲他、抱他、上他,逼他亲口说爱他、一辈子离不开他。
真是一想到就让人心潮澎湃。
思即至此,杨启蛰露出一个野心勃勃的笑,潇洒道:“走,下山,吃饭!”
前方万象城池,花团锦簇,锦地花天……
二月,南国已芳春,北国正飘雪。
华木盖草原上朔风凛冽,风中夹雪,草场之上也覆盖着一层薄雪。
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慌不择路的逃跑在辽阔天地之间。这么冷的天,他没有鞋,赤着脚,脚底有伤,踩过的雪都留下斑驳血迹。
很快,有一队朔狼部的骑兵纵马追来。
“他在这儿,别让他跑了!”
“抓活的,快!”
人终究还是跑不过马,少年很快被骑兵团团围住。有人怒斥道:“执思义,你个杂种,敢跑?把他按住!”
牛高马大的大汉们得了令,纷纷纵身下马,三两下就把名唤“执思义”的少年擒获。
少年衣不蔽体,身体也瘦弱,唇角溢血,可眼中的光像狼一样又冷又狠,不死不休的挣扎。
骑兵的首领是个衣着华贵的青年男子,他跳下马来,一马鞭抽到少年脸上,然后一把掐住他的下颌,冷声道:“归仁亲王,我们是带你去大奉享福的,你别福没享到,死半道上。”
执思义猛地挣脱他的手,胡乱喘了两口气,一口就咬过去,看架势是咬住绝不松口,一定要把人咬掉一块肉。
首领眼一横,狠狠一巴掌抽过去,顿时把少年抽得耷拉了脑袋,一动不动。
“捆起来,绑在马上。”
“归队!”
远处,一支规模庞大的朔狼部车队正浩浩荡荡,往大奉的方向而去。
盛京的天,阴得和华木盖草原上的天一样。
御花园的太液湖化了冻,一群野鸭子排成一列,悠闲自得的从浮冰之间游过。
突然,一块碎馒头从天而降,众鸭齐齐一惊,争相扑腾着翅膀,伸长了喙争抢这突如其来的珍馐。
“朔狼部乞求归顺,使队已经启程,还有一个月能到盛京。”
宣武帝又掰了块碎馒头,饶有兴致盯着远处争食的鸭子,“化外蛮夷反复无常,朕要看看他们还能耍出什么新花样。”
“四夷左衽,颠倒来王。恭喜陛下,这是盛世之兆。”乔知予负手而立,脸不红气不喘的说道。
“十一与朕生分了。”宣武帝看她一眼,叹道:“朕不用你说客套话。”
乔知予微微一笑,闭口不言。
不说客套话,还能对你说什么话,脏话。
第76章 第七十六癫
说起来,朔狼部雄踞漠北已有近三百年。
他们名字虽然叫做朔狼部,但并非只有一个部落,而是以朔狼部为核心的联合了诸多部落的草原部落联盟,是一个朔狼部统辖的还未成型的草原帝国。
一条狭长的名唤“珍珠碛”的戈壁滩从漠北中间穿过,将漠北划分成南北两部。
北部叫做华木盖,是低矮的荒漠草场,南部则是大奉的关内道四镇十八州所在,这里有连绵的幽山山脉,山脚则是水草丰美的草原。
长久以来,以珍珠碛为界,北方是朔狼国土,而南方则是汉土。但与中原王朝根深蒂固的疆域意识不同,这个名为“朔狼”的草原政权显然并不认为珍珠碛就该是他们国境的边陲,毕竟那里荒无人烟,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拦他们的骏马踩过那条狭长的戈壁带,直入汉界十八州。
年头好的时候,牧场水草丰美、牧民富足,大奉可以是他们富庶的慷慨有礼的邻邦;年头不好的时候,草原江河俱冻、牛马死绝,大奉就是他们的粮仓,天下都是他们的猎场。
“劫掠”的因子流淌在他们世代相传的血液里。他们以狼为图腾,也在两年前趁着大奉初立,龇着锋利的狼牙朝四镇十八州狠狠咬下,结果咬到了乔知予这块铁板上,崩裂一嘴狼牙。
乔知予杀了奸诈多谋的老朔狼王执思力,带着十万镇北军一路追杀朔狼部,将其追过了珍珠碛,追过了华木盖,都快追到朔狼部的老家狼山脚下,杀得朔狼部死伤惨重、四分五裂的溃逃,这才带着镇北军返回汉界。
朔狼大受打击,这个本就不稳固的草原部落联盟土崩瓦解,其余部落四散而去,主体部落朔狼部也往西迁移,暂避杀神锋芒。
漠北往西是连绵无际的戈壁滩,以及更加贫瘠的草场,难以养活牛羊。朔狼部迁过去后难以生存,若回到漠北草原又惧怕大奉虎狼之师发动打击。万般无奈之下,刚上任的朔狼新王表示朔狼愿意归顺大奉,永为大奉属国,希望天子开恩,允许他们回到故土,并重开朔狼与大奉之间的榷场。
在廷议之时,群臣就此事议论纷纷,众说纷纭间,大致有以下几种意见:
其一,化牧为农,漠北永空。非常具有想象力的一种想法,大致是要把朔狼部落迁入汉界,化整为零,把他们安置于内地,断其与草原的联系,教之礼仪,授以生业,使其真正归服。世家出身的文臣多数都持这种意见。
其二,顺其土俗,假以王侯号,妻以宗室女,羁縻待之。大概就是赐给朔狼贵族以封号,并与他们联姻,让他们与大奉的关系更加亲密,从而归顺大奉。以杜修泽为首的一小撮文臣更加赞成这个提议。
其三,戎狄之性,有如禽兽,应诱入十八州,分化而尽杀之。这是庾向风提出来的,还提议让乔知予去杀,原因是她在场能镇得住朔狼。
宣武帝在朝会之后留下乔知予,就是与她单独聊聊这件事。毕竟盛京文臣武将之中,没有谁能比她更了解这个部族。
在乔知予看来,朔狼部的品质正如他们的名字一样,朔方之狼,强悍、倔强、进取、狡黠。
他们是草原之上游移的狼群,弱则请服,强则叛乱,反复无常,永远只会忠诚于自己的利益。由于生产力低下,生存资源不足,为获得资源,劫掠成了他们在放牧之外的生存方式的补充,而且是最重要的一种补充。
在农耕与游牧两种不同文明的较量之中,大奉势必是长期处于守势的一方。聪慧的狼群或许会审时度势的收起他们的獠牙和利爪,假装成看守国门的家犬,但他们的爪和牙就如他们的野心一样,永远都在暗处蠢蠢欲动,一旦大奉势弱,这头乖顺的家犬会第一个回头咬向它曾经的主人。
所以最能一劳永逸的举措莫过于庾向风所言——斩草除根尽杀之,并将珍珠碛以北的草原纳入版图,划立行政州,在杀鸡儆猴的余威下统辖草原诸部,将专制王权推及到自古王化所不及之地,令天子统掌山河、令大奉国祚绵长。
然而,这一切又和她乔知予有什么关系呢?
她还不至于演忠臣良将演上了瘾,要自找麻烦的提出自己的真知灼见。
她四个月前才把宣武按在御床上抽了几巴掌,虽然他过几天就假装无事发生,但她知道,他之所以这么能放得下,除了自身性格能屈能伸和治国方面需要倚仗她以外,还有个十分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对她很放心。
他笃定她是个什么都不要的君子,钱财不要、名利不要、女人也不要;他笃定她公正无私,会一辈子守着乔家,守着大奉,守着他这个皇帝;他甚至笃定……她日后总会落到他的手里。
作为九五至尊,作为天下的主人,宣武帝对于乔知予这个没有私心的重臣、生死相托的兄弟、以及最终会掉到自己口袋里的心上人总是有非常多的包容。但这个包容不是没有底线的,底线就是,她这个威名赫赫的大将军,不能再去碰兵权。
漠北四镇的镇北军还没有调走完,漠北还是她乔知予的旧部集结地,若战事又起,无可奈何之际,她势必会再次被起用。
大奉初建之时,宣武帝还没有尝到权力的甜头,随着他逐渐坐稳王位,日益适应“皇帝”这个角色,他将对权力愈加敏感,也愈加多疑。
如果她提出要对朔狼斩草除根,依宣武帝的心性,他可能当下会赞同她的想法,但夜深人静之时,难免会有一丝晦暗的猜忌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位高权重、能力过人的十一弟,是不是想借剿灭朔狼之机,在镇北军中谋划什么。
乔知予讨厌麻烦,于是当他问起她的想法,她随口附和,说些没营养的废话。
“四夷左衽,颠倒来王。恭喜陛下,这是盛世之兆。”
除了这些废话,她对自从确定了姻姻要进宫以后就对她愈加春色满面的宣武帝……也就只有脏话了。
御花园内,太液池里的野鸭扔在争抢着碎馒头,扑来啄去,抢得热火朝天,羽毛乱飞。
明明手里馒头还有许多,但宣武帝每次都只掰一点,让野鸭们打得更烈,而且打到最后也只能吃到一点点馒头渣,大块的馒头依然握在他的手里。
宣武帝站在岸边,看得津津有味,摇头笑道:“你看这些扁毛畜生……”
乔知予瞥他一眼,没有说话。
应离阔似乎总是喜欢看这样的场面。
第一世时,后宫里,他以虚幻的帝王之爱为诱饵,促使后宫嫔妃之间你争我夺、互扯头花,他就像看大戏一样观赏,甚至有时还推波助澜;前朝上,他以功名利禄为诱饵,促使文武之间对立、世家与寒门之间对立,以使官僚集团产生裂缝,无法与皇权对峙;对他那几个儿子,他更爱看他们勾心斗角,最后却把储位给从未参与过角逐的二皇子,让所有人的筹谋落空。
他喜欢耍弄所有人,让所有人争相谄媚讨好,企盼着他手缝里漏出来的那一点点恩赐,而那点恩赐,甚至可能从始至终都只是一块虚幻的大饼,谁都吃不到。
或许这是一种创伤后应激综合征,是他在乱世中争夺权柄的心理代偿?
还是说这是站在权力的最高峰后,因高高在上手握大权而诱发的心理变态?
抑或者这是为人君者在窥透了世间一切关系都是利欲关系之后,驾轻就熟的铺展操控欲?
到底是哪种情况,乔知予不得而知,但不妨碍她烦他。
宣武帝压根不知道自己又被十一厌烦了,看着水中那些野凫的样子,只觉得十分逗趣,甚至连日紧绷的精神也为之一振。
春风迎面,吹动满是绿芽的柳枝。
他抬手指向太液池对岸高梧掩映中的宫殿,心情愉悦的对乔知予说道:“那是宜福宫,正在翻新,等姻姻搬进来刚好赐给她做寝宫。知予,你看如何?”
呵呵,你说巧不巧,那正是第一世她住的宫殿。
老屌子,你贱不贱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