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九卿静静地看着她,紧抿着唇,不发一言。
雪来的快,也去的急,还没吃完一顿早饭,就悄无声息地落幕了。雪化无痕,天上地上已不见白雪的踪迹,仿佛晨起那场短暂的初冬之雪只是人们的错觉,亦或只是送来冬的气息。
顾桑撑着下颚,拨弄着碗里的鸡丝粥:“还没看够呢。”
顾九卿慢慢抬眸:“有的是机会。”
顾桑暗自惊讶了一番,本没期待顾九卿会搭理她,没想到女主竟回复了她,是不是代表早上的事情暂且翻篇。
她眉眼弯弯一笑:“大姐姐说的对,冬天都来了,下雪的机会还会少吗?”
*
司马睿连夜回京了。
昨晚歇下不久,司马睿收到京中来信,事关一桩骑马踩踏命案。若是普通命案尚可拖一拖,或是交由手下人查办,偏偏肇事者是太子母族之人,死者家属击鼓鸣冤告到京兆府,此案一夕之间闹得沸沸扬扬。司马睿断定这很可能是针对太子的阴谋,必须回京亲自处理。如果处理的好,自是对他有利,一旦处理不好,他的处境堪忧。
搞不好京兆府这个苦差都没了。
司马睿本想跟顾九卿告别,只是不忍扰了她的清梦,便无声无息地趁夜离开了。
司马睿将亲信刘尚留下保护顾九卿的安全,听完刘尚的禀告,顾桑恍然大悟:“怪不得一早没见着你家殿下对我大姐姐献殷勤呢?”
她还暗道奇怪呢,昨夜降了温,今早又下了雪,依着男主的性子肯定会第一时间过来对女主嘘寒问暖,什么昨晚睡得可好可冷,什么今早雪景如何如何,什么早膳想吃啥之类。
顾九卿轻飘飘地看了一眼顾桑,也不多言。
只是顾桑这番话落在刘尚耳中,只觉得顾桑阴阳怪气好大一股陈年酸醋味儿。
陌花过来禀告道:“大姑娘,车马已备好。”
一夜之间由秋入冬,气温骤降,薄薄的秋衣已不足以抵御冬天的寒冷,人们都换上了厚实的冬衣棉裤。
顾九卿身有寒毒,最是受不得寒气,自也换上了厚衣,甚至连狐裘都围上了,已然是过冬的征兆。白衣斗篷,再配上白色的狐裘,整个人仿佛映入一片纯白的世界。
气质高冷不可攀,疏离淡漠,拒人于千里外。
即使戴上帷帽,依旧引得行人频频侧目。
一对路过的夫妻,其中的男主人竟看的走不动道,被凶悍的媳妇揪着耳朵骂骂咧咧的走远。
果然不论哪个时代,或含蓄或开放,男人对美女的欣赏都是一致的。
女主漫漫若仙,身后的顾桑则冻如老狗,一出客栈,就被风吹得瑟瑟发抖。她以为只在静安寺小住几日,只准备了几套秋天的衣裳,根本就没准备御寒的冬衣,原本这趟江城之行也在她意料之外。
她觉得游说能人辅助司马睿这事,以女主的戒备心肯定会防着她,哪儿知道女主竟不惧她知道。
秋葵搓着手凑了过来,将顾桑冻得冰凉的小手捂在怀里:“姑娘,是奴婢考虑不周,让姑娘受冻了,等会儿奴婢去成衣铺买两套厚的冬衣。”
顾桑抖着唇点点头:“你也添两件。”
她这话音刚落,就听得顾九卿不耐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还不快点!”
顾桑抬起头,就见顾九卿放下车帘,连带那张不耐的脸一并隐没于车厢内,她应了一声,小跑过去钻入马车。车帘掀开又垂下,带着她身上的湿冷气息侵袭入车厢,顾九卿皱了皱眉,面色不虞,倒也没多说什么。
真是喜怒无常,怕是比六月善变的天气还要善变。
顾桑暗自腹诽。
车里隔绝了外面的寒风,倒底是暖和了些。
顾桑对顾九卿笑笑,自顾忽略了顾九卿的冷脸,她现在处于快要冻死的状态,脑子转不动,不想伺候某人的心情了。
“先去成衣铺。”马车行驶间,顾九卿忽然对车夫吩咐了声。
顾桑脱口问道:“大姐姐要买衣服吗?”
顾九卿眼皮微掀,嗓音淡然:“不是我。”
“那就是我了。”顾桑指着自己,顿时眉眼弯弯道,“大姐姐,你对我太好了,我好喜欢你哦。”
好在理智尚存,要不然她真想扑过去给顾九卿一个大大的拥抱,顺带附赠几个香吻。
少女乌漆的眼瞳亮晶晶的,仿佛星空中最璀璨的两颗星,细如葱根的手指白生生的,娇俏地指着自己的脸,尽显少女特有的纯稚娇憨。
绵薄的衣袖微微滑落,露出纤细的皓腕,莹润的肌肤遍布的淤青痕迹触目惊心。
那是他的杰作。
他不觉愧疚,反觉有趣。如果少女的身躯全染上这种淤青,留下属于他的这种印记,又该是何等光景。
平静沉闷的胸腹血液仿若投下了一颗沸石,冷却的血液似乎瞬息热了起来。
趋至沸腾,发酵,有什么东西叫嚣着冲破凝滞和束缚,喧嚣而出。
他想做些什么,或是证明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做,不该生的或者已经生出的某种东西终被压制。
真正的情绪被他掩埋,面上不动声色,他收回目光,低头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裙踞,双手交叠置于膝上。
一切复归平静。
顾九卿眉目低垂,轻呢的声音低若不可闻:“喜欢我?”
假的吧。
……
小镇上的成衣铺款式老气陈旧,料子也比不得盛京的质感,好在保暖是够了。
顾桑看着壮如熊的自己,再看通身华贵哪儿哪儿都透着美感的顾九卿,觉得顾九卿就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而她是大小姐身边的小丫鬟,还是毫不起眼的那种。
果然马靠鞍人靠衣,穿着粗布劣质棉衣,将她清秀甜美的颜值降低了好几个层次。
但她倒底对美丽的追求没达到苛刻变态的地步,做不到只要风度不要温度,老老实实地穿着臃肿的冬衣。
从成衣铺出来后,直奔目的地——方诸的家。
小镇最偏僻的北边,一处狭小的院落,被篱笆环绕,四四方方,院内干净,有菜地有鸡鸭,很有陶渊明笔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惬意气息。
一个精瘦的中年汉子头戴毡巾,俨然一副乡野庄家汉的打扮,他握着锄头,专注脚下的一亩三分地,就连篱笆外来了人,似也没察觉。
顾桑没看到其他人,便道:“这就是方诸吗?”
这跟想象中的方诸不太一样,并没有那种隐士高人的风范,不过人不可貌相。
刘尚回道:“是他,只是此人比较难搞,功名利禄没一样能打动他。”不管六皇子许诺什么好处,方诸都不为所动,好似一副淡泊名利的模样。可又会为了几文酒钱,在市集上与人争论不休。
司马睿原本以为方诸欺士盗名之徒,没什么真本事,可与之对弈几局,被其掌控棋盘全局的高超棋艺所震撼,走一步窥十步,棋艺之精湛,让人叹为观止。
这样擅布棋之人,绝不是无能之辈,或真可助其成就一番事业。
方诸锄着地,头也不抬:“说了多少次,你就是再练个十年八年,也未必赢得了我,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少来烦我!”
“哦?”顾九卿站在篱笆外,手握暖炉,低笑了一声,开门见山,“依方先生之见,六皇子当真不值得先生倾囊相助?还是先生觉得,六皇子这一方天地不足以让先生施展抱负和才华?”
方诸一愣,抬起头来,没想到来者竟是一名女子,更没想到这名女子竟能直指他内心的忧虑,他确实看不上六皇子,甚至放眼整个朝堂,都没有那个值得他肝脑涂地的名主,不论是太子,康王,贤王,以及朝中诸多能臣,大多都是为了皇权满足自己的私欲和权力欲,而他要的远不止这些。
似回想起了什么,方诸一双湛黑的眼睛倏尔迸射出摄人的光亮。早年间的某个人物倒是符合他的治世理念,可那人太心慈,没有熬过权力倾轧落得个悲惨的结局,如今再不可闻。一声惋叹,眼中的光芒归于寂灭。
他道:“姑娘既知,便知方某心意已决,六皇子的说客当不得。”
顾九卿修长的指尖摩挲着手炉,淡声道: “先生曾对六皇子所言,若能胜过你手中棋子便可出山,不知可还算数?”
方诸不是言而无信之辈:“自然。”
“先生未说不能找人替代,此局便由我代六皇子向先生讨教。”顾九卿嗓音淡淡,面上一派风轻云淡。
方诸:“你?”
顾桑眯了眯眼,在旁边轻飘飘插了一句嘴:“方先生可是怕输?毕竟……若让人知道先生输在一个女子手里,说出去不太好听。”
方诸对自己的棋艺引以为傲,不认为自己会输给一个不足双十年华的女子,明知是激将法,仍是扔了锄头,眼一瞪:“笑话!我会怕一介女流之辈!”他看向顾九卿,又道,“不过是个黄毛丫头,能厉害到哪儿去?”
殊不知方诸犯了同六皇子一样的错。
顾九卿慢悠悠地看了一眼顾桑,狭长的凤眸半眯起,眸底掠过一抹冰凉之意:“轻敌,乃兵家大忌。想来先生不喜兵书,只是兵法谋略向来相辅相成,且不知……”
略顿,顾九卿忽而一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先生不擅兵法,亦没什么。”
若非场合不对,顾桑真想竖起大拇指赞一句,女主绝对当得起老阴阳家的称号,兼睚眦必报。
方诸脸色都快青了,再看顾九卿,明明是如沐春风的笑容,却硬生生让他品出了脊背生寒的错觉,眼前的女子眸眼漆黑,黑的恍若深渊,隐透的压迫感,让人不敢小觑。
即使有所收敛,那也是凌驾于一切的强大威压。一个女子有这样的气势,正常吗?
当与之对弈时,顾九卿闲庭落子间的布局更是有一种吞吐山河的气势,让方诸为之震撼。
白子落定,胜负已分。
顾九卿道:“先生,承让了。”
方诸执着黑子,在纵横交错的棋局上举棋不定,他将眼睛睁到最大,不认输地将黑子放在可以放置的空位上,试来试去,像是完全忘记了落子无悔的规矩,然而他发现每一步皆是死棋,每一步皆无法起死回生。
方诸死死地攥着黑子,颓然靠在椅上:“你赢了。”
下棋前,自己仗着对方是女子放言要让几子,着实显得滑稽可笑。
顾九卿:“三局两胜,还有两局。”
第一局就输的这样难看,后面还有赢的机会吗?
方诸不甘就此认输,直起身体,如临大敌,再不敢生出懈怠轻视之心。
……
室内以棋局为战场,重新展开激烈厮杀。
顾九卿和方诸下棋时,不许任何人在场,顾桑知道赢棋的是女主,对里面的战况不太关心,在院里随便溜达起来,一会儿扯几片菜叶子喂鸡,一会儿去看看方诸的菜园子。
陌花和陌上清楚自家主子的实力,也不太关注。秋葵对棋不感兴趣,乐得跟着顾桑打转,唯有刘尚惦记自家殿下的正事,死盯着紧闭的木门,嘴上不停地念叨着,“一定要让大姑娘赢,大姑娘一定要赢……”
刘尚叨叨不停,顾桑听得不胜其烦,她摘了一把青菜,在刘尚眼前晃了晃:“刘侍卫,听过事与愿违这个词没?”
刘尚反问:“三姑娘何意?”
顾桑笑着说:“就是你越想什么事,越不会如你的意。就像你刚才一个劲儿说着要让我大姐姐赢,实际上就是咒我大姐姐输,大姐姐输了,你家六皇子就没法得偿所愿,可就是刘侍卫办事不力,搞砸了六皇子的事。”
“你胡说。”刘尚被顾桑一通歪理气得涨红了脸,倒是闭了嘴,转身坐到院里的石凳上。
“刘侍卫,你知道六皇子为什么那么喜欢我大姐姐吗?”顾桑看了看刘尚,随口问道。
刘尚以为顾桑像以前那样逮着机会找他打听六皇子的事,冷冷道:“主子的事,下人如何清楚?三姑娘只需知道我家殿下与大姑娘情投意合,心意相通,旁人再难插足。”
顾桑捋着菜叶子,莫名笑了声:“好一个情投意合,心意相通!”
刘尚皱眉,想说什么,顾桑却已转身,拿着菜叶子去喂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