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半个时辰后,方诸再次认输。
“是我技不如人,愿赌服输!”
顾九卿知道目的已经达到,他起身,对着方诸躬身一拜:“我向先生保证,先生他日定不悔今日的决定。”
方诸愣愣地看着顾九卿,看着一个女子对他行的却是男子之礼,心中俱震。
半晌,才道:“你可知我想要的是什么?”
“变。”顾九卿抬眸,目光深邃幽远,“这是先生想要的。”
这也是顾九卿想要的,但他想要的终归跟方诸要的又有着本质上的不同,但求同存异。
方诸眼中再次迸发出惊人的光亮,转瞬即逝,嘴唇动了动:“你,你为何不是男子?”
顾九卿薄唇紧抿。
方诸又问:“为何要帮六皇子?”他想说的是,六皇子配不上她。
“这是我的私事。”顾九卿说,“只要先生记得,今日是因何而做下决定,九卿便不胜感激。”
方诸疑惑地看向顾九卿,想要说什么,却听得顾九卿道:“还有一局,先生请。”
“连输两局,胜负已定,最后一局已无意义。”方诸已经没了胜负欲,丧气摇头道。
顾九卿捻起一颗黑子,说:“凡事不到最后一刻,怎知未能有其它变数?”
这一局,方诸执白子先行,顾九卿执黑子紧随其后,结果竟是方诸险胜。
方诸看着棋盘上逆转的棋局,怔愣了良久,似完全没想到自己竟以一子险胜。
直到顾九卿走出门,对着最为关心结果的刘尚说‘三局两胜’,方诸才回过神,确信自己当真扳回了一局,但输就是输,自是要履行承诺。
“不日我便进京。”
顾九卿点头:“先生是重诺之人,我在燕京静候先生佳音。”
等顾九卿一行人离开后,方诸复盘最后一局,反复回忆顾九卿的每一步棋路,才发现顾九卿的恐怖之处,让子了无痕迹。对弈过程中,他竟毫无察觉。
三局两胜,不过是让他输的不要太难看,顾九卿给他留了面子。
拥有这般诡谲心思的人,竟然是一个女人。
刹那间,方诸通体发寒,浑身如浸入了冰水中,忽然觉得前路凶险不知等待他的将是什么。
*
返京途中,顾桑和顾九卿相安无事,没再出现什么状况以外的事,一路平安抵达燕京。
路遇一间杂货铺,顾桑眼眸一亮,顿时被吸引了进去。
顾九卿不感兴趣,本不想踏足,然看着那抹身影,他略踟蹰了会儿,下了马车。
铺子里摆满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尤其是靠门处架子上一排排形态各异的陶瓷娃娃,或憨态可掬,或捧腹大笑,或扮鬼脸,栩栩如生,煞是可笑。
顾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觉得每个瓷娃娃都精致漂亮,各有各的特色,实在不知该如何选择。
顾九卿眉间略有不耐:“还没选好?”
“嗯,我觉得每个都挺好看的。”顾桑左右手各抱着一个陶瓷娃娃,又不舍地看着架子上的,“要不全买回去?”
顾九卿盯着她的眼睛,略微颔首:“可。”
“还是算了?”
就在她纠结时,顾九卿忽的走近,顾桑下意识退后两步,后背几乎抵在货架上。
只见一只白皙的手越过她头顶,指着旁边一个咧嘴大笑的瓷娃娃。
“就它,笑得像你。”
……
这趟静安寺之行,前后离家约半月之久,顾九卿常年如此,施氏对此倒没觉得什么,只是顾显宗颇有微词,晚饭间多喝了几杯酒,酒劲儿上头端起父亲的架子,训了顾九卿几句,倒底有些惧怕这个嫡长女,只不咸不淡地说了两句,见顾九卿完全不搭理他,深感自己这个父亲当得毫无威信,转头就将矛头对准了顾桑。
顾显宗斥道:“还有你,成天往外疯跑,哪儿有半点姑娘家的模样?”
见顾桑埋头饭碗只顾吃,与顾九卿优雅的用膳动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顾显宗气性更甚,“坐没坐相,吃没吃相,仪态全无,同乡野疯丫头无异,以后嫁得出去才怪!”
顾桑:“……”
过分了,这纯粹是迁怒,还带人身攻击。
她虽及不上女主,但也不至于被贬的一无是处。
饭都不让人好好吃,顾桑怒了,豁地抬起头:“就算……”
顾九卿面无表情地看向顾显宗,打断了顾桑的话:“嫁不出去,我养着便是。”
顾桑愣住。
女主要养她?
第27章
顾显宗亦是一愣, 随即怒道:“成何体统!她要是一辈子嫁不出去,你还能养她一辈子?”
顾九卿轻描淡写道:“有何不可?”
顾显宗气不打一处来:“胡闹!你见哪家嫡长姐是你这样当的,纵容庶妹罔顾纲常伦理……”
“行了行了, 两个孩子好不容易回家,就不能和和睦睦地吃顿饭?”
施氏也动了气, 女儿是她的底线,她可以忍蒲姨娘那个狐媚子,却容不得亲女受半点委屈,她撂下筷子骂道,“顾显宗, 我看你是在外面受了气,找不着面子里子,回来拿两个弱小的孩子撒气。”
早知道就不该请顾显宗过来用膳, 施氏本想着不能便宜慧心院的两母女,让父女俩多亲近些,结果却害得自己女儿被训。
施氏不在儿女面前留情面,着实下了顾显宗的脸子,顾显宗又将矛头转回顾九卿,气得口不择言:“好好的孩子被养的不亲父,你看看一个两个,哪个将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 我是说半句话都不管用,女儿的教养本是后宅妇人的分内之事,不敬长辈就算了,还被你养的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 现在不孝父,以后到了夫家也不侍公婆夫君, 你倒是会养女儿,会教女儿,教的好!!!”
一场挽回为父尊严的训女戏码演变成夫妻对战的大戏,顾桑瞄了眼顾九卿,发现顾九卿竟还有闲情逸致给自己添了碗参汤,想要劝架的念头被她吞了回去,默默地捧起饭碗,重新干饭。
施氏被气得狠了,冷笑道:“你只记得慧心院的那位是你女儿,自小捧着抱着生怕我苛待了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让顾皎在你背上骑大马,九卿是你的嫡女,又是长女,她长这么大,别说骑大马了,你抱过几回,又关心过几回,九卿都被你这样冷待,就更不用说丧母的顾桑了。
现在女儿们大了,喝了几杯酒,就想耍你老子的威风,端你老子的架子,早干嘛去了。”
“哼,我不跟你这个妇道人家一般见识,你就惯着她们。”顾显宗面皮抖动,气得甩袖就走。
施氏看着顾显宗的背影,冷笑了几声,字字尖锐道:“我的女儿,当娘的不疼着不惯着,难道还能指望她那薄情寡义宠妾灭妻的父亲?”
顾显宗背影略滞,走得更快了。
施氏揉揉眉心,气得胸口闷疼不已。
顾九卿放下汤碗,说:“母亲,何必呢?当不了顾显宗的妻子,只当顾夫人,当忠毅伯夫人不好吗?”
施氏没说话,倒是旁边的许嬷嬷道:“大姑娘,夫人都是为了你……”
话没说完,就被顾九卿不悦地打断:“我更希望母亲为自己而活,不为任何事而累心。”
就像他娘,那样温柔善良的女子,短暂的一生却被各种规矩束缚,总是为了这个为了那个,不放心这个不放心那个,只是委屈自己,最后又殉情而死。
夫妻是情,难道母子亲情就不值得她留念。
“九卿……”施氏愣愣地看着顾九卿淡漠的眼睛,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直到顾九卿走远,施氏仍怔在原地‘为自己而活’,可她现在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女儿。
顾桑看了一眼顾九卿离去的背影,默默地走到施氏跟前,轻轻地握住施氏的手,将一只憨态可掬的微笑陶瓷娃娃塞到施氏手里,软声道:“母亲,大姐姐是心疼你,她希望你笑口常开,就像她替母亲选的瓷娃娃一样。”
施氏看着手中的微笑瓷娃娃,不怎么相信,却艰难道:“这是九卿选的?”
顾桑知道骗不过施氏,微微一笑:“准确来说,是大姐姐借我的手所选。回京时路过一家铺子,里面卖了许多新奇玩意儿,我想给母亲挑个礼物,但怎么也挑不好,是大姐姐从琳琅满目的物件里一眼就相中了它,我说,母亲不是小孩子怎么可能喜欢这种小孩子的玩意儿,大姐姐却坚持要买它。刚听了大姐姐对母亲的话,我才明白,大姐姐是希望母亲活的轻松自在,永远像这个微笑的陶瓷娃娃一样快乐。”
施氏攥紧瓷娃娃,感动道:“你们都是好孩子。”
顾桑离开后,施氏将瓷娃娃紧紧地贴在胸口处,强忍的泪意缓缓从眼眶中流出:“我以为九卿不亲近我,是怨我曾经将她弄丢了,原来不是,她心里有我这个母亲,她心里是有我这个母亲的。”
许嬷嬷抹了抹眼泪,说:“夫人不是故意的,大姑娘是你怀胎十月所生,母女血缘亲情是断不了的,夫人当年为了找回大姑娘,受的累,熬的眼泪,吃的苦,不比大姑娘在外受的苦少。”
“总归是我的疏忽,如果不是我同顾显宗置气迁怒到九卿身上,她就不会跑丢了……”一想起当年事,施氏如鲠在喉,又悔又恨,后悔自己的意气之争,又恨自己,更恨顾显宗。
当时正值孔姨娘病故,施氏去问顾显宗后事如何处理,结果却看见顾显宗和蒲姨娘打的火热,半是嫉妒半是为孔姨娘不平,便同顾显宗大吵了一架,这才知晓顾显宗并非因为她这个人而求娶她,看中的只是她背后的施家。这个残酷的真相不亚于施家失势获罪的打击,一夕天塌地陷,在她和顾显宗冷战期间,元宵佳节不期而至,九卿吵着要去看灯会,施氏带她去逛灯会,心情却不佳,当九卿要买一只跟当年顾显宗送给她的相似花灯时,她的情绪再也绷不住,大声骂了九卿。
几岁的小姑娘年纪尚小,只知道父母之间出了问题,却不知是什么问题。
“母亲,我只是想送你一只花灯,让你开心点。”九卿哭着跑开。
就是这愣神的功夫,顾九卿就消失在人流中,等她回过神,怎么都找不见女儿。
如果她能放下身段,第一时间求助于顾显宗,说不定还有机会找回。
可她偏要派人自己找,结果第二天/朝廷捉拿乱党余孽,封闭城门,任何人不得进出,无论权贵平民。这时再找顾显宗,他也没法违反朝廷禁令,错失了最佳找人的良机。
等找回九卿,已是两年后。
曾经白白胖胖的小女孩,成了脏污的小乞儿,几乎瘦的脱了形,懵懂天真的眼睛也变得满是冷漠和戒备。
一想起找回顾九卿的场景,施氏心疼的快要窒息,她勉强止住回忆,豁地起身往昭南院而去:“瞧我这记性,被顾显宗一气,最重要的事都忘了问。”
许嬷嬷一把拉回施氏:“夫人,天儿都晚了,大姑娘该歇息了。何况,依着大姑娘的性子怕你担心,定是不会透露其中的细节。三姑娘跟大姑娘同在静安寺,不妨明日问问三姑娘。”
施氏想了想,说:“也好。”
*
顾桑从主院膳厅出来,没走多远,就遇到站在廊檐下的顾九卿,她提裙跑过去,仰着笑脸看他:“大姐姐,可是在等我?”
顾九卿看她一眼,淡淡‘嗯’了声,转身顺着长长的游廊往前走。
顾桑歪了歪头,跟了上去。
“你送人了?”清磁的声音乍然入耳,顾桑有些心虚地垂下眸眼,“嗯,送给母亲了。”
顾九卿呵了一声:“你倒是会借花献佛?”
“大姐姐,都知道了。”顾桑仰起头,可怜巴巴地问,“大姐姐可会拆穿我?”
陶瓷娃娃根本不是她给施氏买的礼物,也不是顾九卿给施氏选的。
而是,顾九卿送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