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因为,我相信他一定会这样做吧。”
姜云镜:“……”
他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就听到廊上传来吱呀一声房门的打开声。
一位年轻的郎君从屋内走出。
他穿着一身绯袍,胸口绣着水麒麟的图案,下摆则绣着水波滔天纹;腰间被一条黑色蹀躞带紧束着,此时正一边低着头整理着袖口,一边踏出房门。
他就那么低着头一直走到了廊下,或许是发现了那只不应该在此放置的铜盆,脚步一顿。
“连营,怎么没把水拿去倒掉?”他开口了,声音清朗,语气却很是寻常,一丝也没有责怪之意。
连营:“呃……少爷,纪小娘子回来了!”
那位绯袍郎君整理着衣袖的动作猛然一顿。
他蓦地抬起头来,目光一扫,便在院中准确地捕捉到那位小娘子的身影,湛深的眼眸里随之泛起了一抹笑意。
……可是下一刻,他的眸光掠过小娘子的脸,就凝定在小娘子身后的姜小公子脸上。
姜云镜总感觉,在那一瞬间,那绯袍郎君眼中的笑意略凝固了一瞬,随即就化为了另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今日有客来访?”绯袍郎君的声音再度响起,还是之前那一副寻常的语气,但声音却没来由地多低沉了几分。
连营闭嘴了,只拿着眼色拼命向着纪小娘子示意。
姜云镜不动声色地把这一番眉眼官司都看在眼中,却并不指出,而是迈前一步,从纪小娘子身侧步出,向着那位绯袍郎君拱手作了一揖。
“学生姜云镜,不幸为长宜公主所掳,失陷于公主府中,被拘不得自由,迄今已有四年矣。”
在朝晨的清曦下,虽然正在说着的是自己悲惨的遭遇,但姜小公子的声音平静而温文,就像是当年背着书箱、经过山路,准备入京赶考的那个小书生一样。
“幸而遇上纪小娘子,为她所搭救。纪小娘子高义,见学生无依无靠、无处申冤,遂言‘盛指挥使定会为你讨个说法’,将学生带来此处。贸然登门打扰,学生惭愧无地。”
年方弱冠的小书生,嗓音里依然有些少年的清澈感,此刻站在晨光里,娓娓道来,竟有几分孤竹俊挺之姿。
那绯袍郎君凝神听罢,此时方淡淡一笑,道:“如此,这也是她心善。”
姜云镜:“……”
这绯袍郎君想必就是云川卫指挥使,盛六郎盛应弦了。
可是为何他会有那种刚一打照面,交手一回合,他已落居了下风的古怪感觉!
第156章 【第三个世界西洲曲】54
传闻之中光风霁月的盛指挥使, 此刻似乎终于整理好了他的衣袖,遂重新举步走下台阶,径直走到了纪小娘子面前。
虽然姜云镜此刻的位置就在纪小娘子身旁,不过一臂开外之处, 但盛指挥使就好似没有注意到一般, 只是微微垂下视线, 打量着纪小娘子的外形,片刻之后,那双深瞳里重新溢出一点笑意来,说道:“好像瘦了一点,面色也有些憔悴……可是这几日殚精竭虑, 太过辛苦了?”
然后,姜云镜就看到纪小娘子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她自己的脸颊,一脸怀疑地回视着盛指挥使, 道:“我瘦了?我怎么自己不晓得?你莫不是哄我吧?”
盛指挥使哑然失笑,道:“我哄你这个做什么?”
纪小娘子撇了撇唇, 说:“才几日不见, 弦哥就已经学坏啦。都知道拿话哄人了!我这几天在公主府里假装公主,虽然也是劳心劳力, 但膳食真的不差, 公主的确会享受,天南海北的厨子请了好几个……”
在姜云镜看来, 盛指挥使就那么站在纪小娘子的面前,嘴角噙着一抹笑, 静听她絮絮地讲一些实际上毫无意义的闲话。
他一身绯袍,很明显是官袍, 刚刚也很明显是走出门来,打算去上朝的。可是他现下却仿若突然有了无限的耐心,就这么站在曦光里,听着纪小娘子说话,说公主府的厨子,说公主府的庭院,甚至是说公主府里的那些小公子们……
他们两人看上去十分熟稔,身遭仿佛透着一种别人都介入不进去的氛围,一问一答地在那里说着话。
纪小娘子说完了令她印象深刻的“公主府大厨的几道拿手菜之品鉴”,这才恍若把脑子又重新扳回了“说正事”这一途上来,抬头望了望天色,惊讶道:“我竟然差点忘了时辰!弦哥,你今日不上朝么?”
盛指挥使顿了一下,还是诚实地答道:“皇上近几日偶感风寒,辍朝三日。”
纪小娘子问:“那你一大早穿着官服,是想要去哪里?上值吗?”
盛指挥使摇了摇头,道:“原本是想早些去刑部衙门,有些事须得与郑尚书会商一下……不过既然你回来了,我也要先问问你有何收获。”
他说得淡淡的,姜云镜听上去却直心惊。
堂堂的刑部尚书郑啸……约定好的会面,说往后推就往后推,只为了和离府数日、刚刚回来的纪小娘子叙话——看起来纪小娘子这个未婚妻,并不像是那些达官贵人家里盲婚哑嫁、全凭长辈包办,小一辈人未必合意的那一种,竟还是包办到盛指挥使心上了?
姜云镜愈想愈是觉得惊心动魄。他的目光闪烁了数次,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说什么能拦得住他们未婚夫妻之间叙旧呢?更何况纪小娘子假扮公主,潜入公主府搜查那枚私印的下落,原本就是应了盛指挥使的请托。肯为了未婚夫的公事这么奋不顾身,想必彼此之间应该是有很深的情分才会如此吧!
结果,纪小娘子还没有说什么,盛指挥使除了刚刚那一句应答的话之外也没有对他再多说些什么,只是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他们两人一递一声地说话,姜小公子就突如其来地感到沮丧得紧,就仿佛像是当年初被劫进了公主府,知道自己恐怕半辈子都无望出去了一样。
可他今日既然能从公主府那道深渊里挣出来,除了刚巧赶上纪小娘子的善心之外,当然还有他狠得下心——对别人、对自己,皆是一样——的缘故。
小书生爱面子,可现在站在这里的,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背着书箱、走在山路上,满心对未来的憧憬与向往的小书生了。
如今的姜云镜,只有那一层外皮还是好的,是好看的,瘦弱的,斯文的,无害的。在那俊秀小书生的外壳之下,究竟掩藏着什么,就连他自己都不敢深入去想。
这时,他听到那边的两个人话题已经延伸到了“用过早膳没?让连营再去传来吧”之上了,于是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在恰到好处的节点上,把握着纪小娘子为难的笑容,一径地切入了谈话。
“盛大人莫忧。学生愿替纪小娘子作证,我们是真的在外头吃过了才回府的。”
姜小公子带着温柔无害的微笑,语气里却有一丝诚挚得如同赤子一般的天真纯稚感,好像一门心思地想要替他信赖的小娘子证明她的话是真的那般,絮絮叨叨、一五一十,像是要把他们今早的活动都一一讲明似的。
“学生已有四年不曾出公主府,当初亦是从京城外的山路上直接被掳,因此对于中京的街头风貌,一无所知……所幸纪小娘子细心,不但带学生于街头漫步,替学生一圆多年夙愿,而且还找了很好吃的早食摊子……”
他眼睛亮亮地说着,完全就像是一个被禁锢已久、因此虽然身体的年龄虚长了几岁,但心理年龄还停留在被囚禁的那一年的,可怜又可叹的少年。
小少年受了这许多的苦难,而今才初见天日,就仿若雏鸟出巢一般,牢牢跟紧了把他解救出来的女英雄,这也是应有之义。
他满面都是开心感激之色,历数着他们走过了哪些早食摊子、看过了多少美食,最后又是为何选定在那一家坐下的,纪小娘子又是如何向他介绍那些她也觉得好的食物,就好像只听她的介绍,他就已经觉得香得不得了了。
盛指挥使从头到尾都站在那里,耐心地听着。反而是他那个长随连营,频频向着姜小公子投来异样的眼神。
不过盛指挥使一看就是礼貌规矩甚好之人,就连他那个长随,看起来似乎很想朝着说废话的姜小公子翻白眼,居然都竭力忍住了。
要知道,俗话有云“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些长随之流,若是跟对了主子,也是眼睛能够长到头顶上去之人。这个连营倒是有几分自制力,虽然心中的不满已经很明显,但一丝礼貌都没出错,已经算是很能体现盛指挥使对手下人的约束力之强了。
姜小公子絮絮地说了这么多,当然不只是为了说废话浪费时间或吸引纪小娘子的注意力。
他其实也是为了试探。
而试探的结果,令他不快。
而且,他注意到,纪小娘子在他的叙述里,渐渐地有点不好意思,还避开了盛指挥使含笑看过来的眼神,尴尬地说道:“姜小公子的记忆力真是好啊……有些话我自己说完就忘了……”
却没想到,盛指挥使听到这句话之后,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然后,他轻咳一声,拿出了一副“说正事专用表情”,似乎像是为了给发窘的纪小娘子解围一般,说道:“喜欢哪样小食的话,改天我下值回来,倒是可以替你带……”
纪小娘子像是吓了一跳,慌忙摆手。
“不不不,无需麻烦……”她窘得好像头顶都要冒烟了。
“我是看姜小公子似乎对那些摊子上卖的早食很好奇,所以才多嘴多舌了几句……”
盛指挥使的笑容淡了一下。
“……是吗。”他轻应道。
不过他好像很快就把这个话题丢在了一旁,改而问道:“这次出去,顺利吗?”
纪小娘子一怔,脸上也迅速改换成了说正事的神色,道:“怎么说呢……潜入和调查倒是还算顺利,姜小公子也帮了很多忙……但最后,调查出的结果,就有点……”
听到她又提起姜小公子,盛指挥使湛深的眼眸往旁边的姜云镜脸上一扫,随即点了点头,简单地说道:“既是如此,我们去书房说。”
纪小娘子点点头。于是盛指挥使便举步在前方走,似乎像是要引路;但姜云镜却注意到,他虽然走在前面,但不时地侧过身来,像是在等待纪小娘子走上去与他并肩同行似的。
而纪小娘子也好像很适应这样的行走方式,她脚下很自然地紧赶了两步,来到盛指挥使的身旁,微微侧过脸、仰起头,一边走一边对他说着什么。
这个时候,姜云镜作为客人,自然是不方便追上去与这座院落的主人并肩而行的。于是他只能落在他们身后两三步远的地方,慢慢地跟着他们往前走。
他自然是不满意这个位置的,可是他也无计可施。
走在这个位置上,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前方的两人,盛指挥使一袭绯袍、高大俊挺,纪小娘子则是一袭劲装、身姿窈窕;既像是官宦出身、气质非凡的少爷与少夫人,又像是游走江湖、行侠仗义的少侠与侠女。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姜云镜的脑海中,忽而浮现了这句诗。
他一瞬间就抿紧了唇。
由于被长宜公主掳走和囚禁了四年的那段经历,他向来不怎么相信所谓的真情,也不怎么相信这世间还有所谓的美好存在。
不管是“般配”、“合拍”还是“良缘”,不管是“真挚”、“互信”还是“倚赖”,再美妙的字眼,在他看来,都只是虚伪的文字游戏而已。
第157章 【第三个世界西洲曲】55
没错, 他并不真的相信纪小娘子的话,也不真的相信纪小娘子或盛指挥使就是这世间独一无二值得信赖的好人。
但这并不妨碍他假装出信赖他们的模样,可怜兮兮地向纪小娘子求救,如同折断了翅膀的仙鹤, 在泥淖里向着唯一经过的路人发出哀音;因为他清楚地知道, 这是他唯一脱身的机会。错过了纪小娘子, 他或许可能无法真正摆脱掉长宜公主,更无法真正地向长宜公主复仇。
没错,他不仅要脱身,他还要复仇。而他势单力薄,人微言轻, 单凭他自己,是什么也做不到的。
因此,他飞快地锁定了纪小娘子,以及她背后的盛指挥使。
她说自己是云川卫编外人员, 但又对云川卫指挥使盛应弦有着那样一种就连她自己也不自觉的强大信赖感,口口声声说着盛指挥使一定会如何如何, 就像是只要她开口, 他就一定会做到似的……
而这种态度终于令姜云镜确信,纪小娘子对盛指挥使, 并不是单纯的盲目仰慕者, 出于崇敬盛应弦才具有那么强大的滤镜;而是确确实实能够影响到他的人。
这也太好了。姜云镜心想。
他要长宜公主为了那些折辱他的过往而付出代价。而现在,他能够得上的贵人, 那宝贵的助力,正在他眼前。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絮絮叨叨地在盛指挥使面前, 说一些能够显示纪小娘子待他好的话语。
他知道那样或许会引得盛应弦不悦。
可是,或许是他的性子已经扭曲了吧, 他竟然很高兴看到盛指挥使不悦。
他也不明白为何,但盛指挥使不悦的目光和神色,即使只有一点点流露出来的时候,他就会感到一阵快意。
仿佛那种没能体会过人间疾苦的、高高在上的达官贵人,也终于能够被他这样偶然被人折堕、坠落于污泥之中遭人践踏的,即使再痛苦、却连悲伤或愤怒都依然那么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所左右。
他阴暗地期待着这种感觉能够延长一些,再延长一些。
但是在进入书房之后,好像盛指挥使与纪小娘子就都迅速地切换到了说正事的严肃状态。
纪小娘子先是措辞简洁地叙述了一遍自己进入公主府后查探的要点,他这才知道,纪小娘子与那位所谓的“新欢”袁公子,压根就是在各自做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