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他在观察些什么,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长宜公主派来监视我的眼线,但总之,最后他应当是发觉了一部分真相,因此前来追击我们,还杀掉了贵妃娘娘放在公主府中的眼线,大宫女掩霞。”纪小娘子最后说。
然后她就朝着姜云镜使了个眼色,道:“我赶到的时候,姜小公子正在逼问掩霞……呃,若没有姜小公子对掩霞的那一番吓唬,想必掩霞也不会那么快松口说出实情。”
姜云镜心想,纪小娘子还真是体贴,对于他的那些酷烈手段只字不提。
但当他抬起头来,视线与盛指挥使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之时,他就明白了,盛指挥使对他所采取的那些把戏心知肚明。
他只是不愿意在纪小娘子的面前,戳穿她粉饰太平的努力而已。
这种体认,让姜云镜的心头一瞬间涌起些更恶劣的念头。
他想打破那两人之间的默契,想打破那两人之间的彼此回护。
他已经听得很清楚了,若不是为了盛指挥使身负的任务,纪小娘子大可以安安稳稳地呆在侍郎府里做个主管中馈的少夫人,根本不必去危机四伏的公主府里查探消息,还与袁公子那样真面目不明的危险人士死斗,并且拖着他一路逃出生天。
可是,他所以为的救赎,其实只是来自于面前这个男人所接到的皇命,来自于这个男人以一己之力并无法完成的任务。
纪小娘子心疼的是那个男人,而不是他。
……多可笑啊。
可笑到让他体会到了另一种愤懑。
可是现在置身于这座府邸里,府邸的主人们都是高官——家主盛侍郎,还有这位“六少爷”盛指挥使——而他姜云镜,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少年举子;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因此,姜云镜只是垂下了视线,貌似恭顺地将掩霞在纪小娘子抵达前就吐露的那些消息,一一说出。并且,他还加上了一些这段日子以来,自己所注意到的奇怪之处。
盛指挥使听得很认真,眉心也渐渐地蹙起来。
“你说……掩霞声称那枚私印已经送交到贵妃娘娘的手里?”全部听完之后,他面露深思之色,问道。
姜云镜道:“是。而且据我推算,那枚私印应该在数日前就已经从公主手中,转移到了贵妃娘娘那里。”
盛应弦眉心紧皱。
“失窃案已经过去了十数日,按照这个时间来判断,应当是三日之内,那枚私印便已转手……”
他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扫了一眼姜云镜,然后从容站起身来,向着姜云镜一拱手。
“姜小公子援手之恩,盛某足感盛情。”他十分客气地说道。
“接下来还请安心在府中暂住,等此番事了,盛某一定会为姜小公子的遭遇讨一个说法,也必定不会让无辜受难的姜小公子没了前途。”
姜云镜:!
他下意识猛地站起身来,瞪大双眼,目光中盛满了惊讶。
他本以为这些达官贵人最多只是会拿话敷衍像他这样微尘一般的人物而已,然而他别无选择,只能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因为他除了这里之外别无去处。
但是他没有想到,盛指挥使却明确说出了会为他讨个公道、也会为他的未来做点安排的话。
实际上,他虽然陷于公主府内四年,但举子的身份并没有被取消,倘若他还想参加科举,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在于,有谁能够顶着长宜公主的强大压力,允许他参加考试、并庇护他平安考完,而且在公平的前提下也保有被取中的资格而已。
现在,盛指挥使给了他这份承诺。
姜云镜眼中一热。
之前胸中翻涌的那份恶意似乎立刻就消解了很多,但混合着感激之情涌上来的,是更大的不满足感。
他得自己立起来才行……他得走到这种即使连长宜公主也不敢逼勒的位置上才行。他听说长宜公主心中其实十分中意盛指挥使,但长宜公主从不敢把她的那些强取豪夺之道拿到盛指挥使身上使用,不就是因为盛指挥使所处的位置让她不敢这么做吗?
他深吸一口气,向着面前的盛指挥使深深一揖拜下。
“学生多谢盛大人相助。”
盛应弦微笑,命连营来带着姜小公子去安顿之后,他才又转向书房里的纪折梅,将他刚刚没有说完的时间线推测一一说出。
“私印失窃三天之内,就到了杜贵妃的手里。从那时起计算,再十日之内,私印再度易手。”他冷静地说道。
谢琇:!!!
她失声低喊道:“怎么可能?!私印现在也不在杜贵妃手里吗?!”
盛应弦颔首。
“大约三日之前,杜侍郎府上报了失窃。”他慢慢说道。
“而且不是报京兆府……而是一上来就直接找到了云川卫这里。”
谢琇:!?
“那他们……就直接说有私印失窃吗?”她不敢置信地问道。
盛应弦反而笑了。
“怎么可能?”他淡淡反问道,随即面色更淡,继续说道:“杜府声称有传家至宝失窃,事关重大,恐京兆府办事不力,直接由贵妃娘娘出面请旨,要求云川卫经办此事。”
谢琇:“……”
若不是这其中牵扯到那枚“问道于天”的私印的话,单单听到这件事,会觉得这对于云川卫——尤其是对于指挥使盛应弦来说,是多么大的一种羞辱。
云川卫并不是无事可做,但现在贵妃的娘家遭了个小贼、丢一条狗,都要云川卫亲自经办侦破。为恐指挥使盛应弦棘手,还要皇帝亲自下旨压服他……
这是已经把大虞朝上上下下,都当成自己的囊中之物了吗?!
谢琇想得一阵怒发冲冠,右手握拳,咚地一下用力敲在自己身旁的矮几上。
“真是……欺人太甚!”她从齿缝间挤出这几个字来。
“他们是不是以为,信王必胜无疑?!”她压低声音,怒道。
盛应弦微微一愕,尔后哑然失笑。
“折梅,休要气恼。”他温和地反过来宽慰她道。
“从好处想,他们这么一折腾,大费周章地请旨,一定要云川卫介入……反而加深了他们身上的疑点。”他从容地分析。
“可是,皇上不怀疑他们吗?”谢琇急急问道。
盛应弦的目色忽而暗了一下。
他垂下视线,哂然一笑。
“圣意难测……”他拖长了一点声音,尾音消失在意味深长的叹息里。
“但无论如何,私印曾经落在贵妃手里,看起来是真的了。皇上眼下的意思,是只要找回私印。余者如何处置,也只能一切听凭圣裁。”
谢琇问道:“那么,杜府失窃之后,可曾查明私印的去向?”
盛应弦又是一声叹息。
很难得地,这次回答之前,他重新抬起眼来,望了望她。
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长睫微微掀起、从下方窥视她神色的模样……不像是在京中呼风唤雨、深得圣心信任的云川卫指挥使了,倒像是个初出茅庐、不知所措的少年。
谢琇刚刚在心中浮现出这样的联想,便听到盛应弦低声说道:
“虽尚未查明私印的下落,可也差不多了……因为那一夜进入杜府行窃之人,经已查明。”
谢琇:!
虽然她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表面上还是要惊讶一下的。
“是谁?!”她脱口问道。
盛应弦踌躇了片刻,终于低声答道:
“是陆饮冰。”
第158章 【第三个世界西洲曲】56
他说出这个名字之后便又停住了, 好像没有继续为她解惑的意图。
谢琇只好又故作不知地问了一句:“陆饮冰?这个名字好像有点熟悉……”
她做冥思苦想貌,直到盛应弦又发出了一声叹息。
“……是曾经在仙客镇对师妹伸出援手的那位……呃,少侠。”他的声音很轻,也很低, 听上去竟然有几分心虚的意味。
“师妹当时感激他的相救, 曾经邀他若有机会上京, 可来盛府拜访……”
谢琇点点头。“啊……这么一说我就记起来了,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
她故意拖长声音,目光炯炯地迫视着面前的盛指挥使。
盛应弦轻咳一声,头好像都要压得更低了。
“……前几日,他的确曾来府上拜访过。”他终于说道。
谢琇:!!!
“然后, 他就直接去偷了杜侍郎府上的私印,是吧?”她气得笑了出来,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在原作中,接下来这位正气凛然的盛指挥使都做出了一些多么令人窒息的操作。
盛应弦:“……”
不知为何, 他忽然感到有一点心虚。
他轻咳了一声,坐回身后的圈椅里, 右肘支在椅子的扶手上, 右拳抵在唇边,又尴尬地咳嗽了几声, 垂下视线不看她, 道:“……想是如此。”
谢琇:“……”
很好,她把原作中顶天立地、正气凛然的男主角噎得心虚不已, 视线四下乱飘,没个定点, 就是不敢看她;可是她一点儿也不开心。
“那么此事查明之后,陆少侠曾登门拜访一事, 泄露出去了吗?”她板着脸问道。
盛应弦低声道:“这并不能算是‘泄露’,因为陆饮冰当初是光明正大登门拜访的,即使我隐瞒不报,略微查一查,也会得知……”
谢琇冷笑道:“哦,所以你就如实上报了,是吗?”
盛应弦咳嗽了一声,没有答话。
谢琇气得脑仁儿都在嗡嗡作痛。
……简直没见过这等伸着脑袋、主动把脖子往梁上的白绫里套的人!
她觉得有一股气盘旋在胸臆之间,上不来也下不去,噎得她难受。
“……那么,陆饮冰在那之后的行动,也都一一查明了吗?”她再问。
按理说,她目下的正式身份,只是“云川卫指挥使盛应弦的未婚妻”而已,既不是侍郎府里名正言顺的六少夫人,也不是已经拿到办案津贴的云川卫或刑部的正式成员,这么咄咄逼人地在逼问云川卫指挥使关于一桩牵涉广泛的皇家要案的内幕,实际上是极为不合规矩的。
但是,她也好、盛指挥使也好,仿佛都忘记了这一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