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之也落了座,低头为她斟茶, 那两道视线总算暂时从她身上移开了,但并没有让谢琇感觉好过多少。
他斟满了茶杯,将杯子从桌面上轻轻推到她面前,方道:“今日幸而得夫人约见, 盛某本就有一事,顾虑再三, 还是决心要告知与你。”
谢琇:“……不知是何事, 还望盛大人直言以告。”
可是,盛六郎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一点难堪。
他也吞吞吐吐起来。
谢琇:?所以他还是被人给夺舍了吧?!
虽然迟疑不前的盛六郎难得一见, 但也不能总是见。
谢琇很快便失去了耐心。
“到底是何事如此为难?!”
她一出声, 反而好像促使盛六郎下了决心似的,他双手把住那只茶杯, 抬起头来望着她。
“不知……谢夫人可知道‘摘星会’?”
谢琇茫然地愣了一下。
……是什么购物消费时加入,可以发会员卡打折的小团体吗?
她摇了摇头, “不知。”
盛应弦的脸色并没有因此而好转。他垂下视线思考了片刻,似是在构思措辞, 然后说道:“呃……京中的夫人小姐们,或是一些朝臣、勋贵之间,若是投缘的话,或许会相约起个诗社、文社之类的,定期赏赏花,喝喝酒,作诗填词,吟风弄月……”
谢琇:“这我倒是知晓。舍妹便加入了一个甚么‘拈花社’,我还曾经听闻那些贵女们一度曾想邀请我也加入,但终究是害怕我那点小小的把戏,所以——”
她那个便宜妹妹谢璎,虽然不怎么合群,但谢太傅的官位摆在那里,京城贵女们结成的“拈花社”还是捏着鼻子邀请了谢璎加入。
不过到了谢大小姐这里,虽然碍于谢太傅的官位以及她当时的未婚夫小侯爷的地位,那些贵女也曾经想要邀请她,但关于她的各种流言传得太沸沸扬扬了,那些其实并没有见过多少残酷世情的贵女们有些却步,此事遂止。
但谢琇开了个小小的玩笑,盛应弦却并没有笑。
他只是用那双湛深的眸子望着她,仿佛矛盾了很久,才低声说道:
“‘摘星会’表面上看起来,亦是差不多……一些勋贵和官员,多喜爱登高望远、踏青怀古、吟诗作赋,初次聚会地点选在了南城门外古时的‘摘星台’遗址,因此得名为‘摘星会’。”
谢琇:“哦……可是这个‘摘星会’又有什么不对吗?”
盛应弦低低叹息了一声。
“此会规模不大,最多时不过十数人,且大多数人官位低微,本也不至于引起注意……”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像是斟酌着措辞,半晌方道:
“但这二三年间,却有渐起之势……成员之中,颇有那么几位,品阶不高,却占据了机要位置……武将方面,虽然之前没有得力的人选,但他们从数年前开始,就试着在接触禁都卫指挥使孙中行,而几经调任之后,孙兄如今已然统领禁军……”
谢琇:!!!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盛应弦话中之意。
这个什么“摘星会”,原本只以为是个兴趣小团体,但几年经营下来,回头一看,竟然占据了一些朝中要害之职,更是打算拉拢禁军统领,其意昭彰,简直毋需多言!
她愕然道:“……盛侍郎是认为,这个‘摘星会’有可能图谋不轨?!”
盛应弦深深地望着她,不点头,也不摇头。从他的表情里,十分难得地,她看不出他的任何倾向。
最后,他只是轻声补充了一句。
“孙兄,就是太师孙宣的孙儿。”
谢琇:!
行,还能牵扯上太师这样的高官,任是谁听了,都会觉得这个“摘星会”所图不小吧!
谢琇问道:“那么这位孙统领……已被拉拢了吗?”
盛应弦摇了摇头。
“这倒是没有。”他说,“我也与孙兄相熟,像他那样的贵胄子弟,又是武人出身,恐与那些文臣结交不到一起去。”
谢琇:“那就好……不过,你特意向我点出这个‘摘星会’,是为什么?”
在回答之前,盛应弦沉默了许久。
室内一时间只有他略有些沉重的呼吸之声。
盛应弦是武林高手,着意呼吸吐纳时,声息绵长,可降至近乎无声的地步;但如今他的呼吸在寂静的室内响起,却咻咻有声,显是心情动荡到了极点,已经无心去控制呼吸了。
谢琇:“……盛大人?”
她轻轻地、询问似的唤了他一声。
盛应弦终于好像下定了决心。他抬起头来,直视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亦是近日才发觉,‘摘星会’幕后的核心,似是……晏世子。”
谢琇:!!!
她险些猛地站起来!
“你说什么?!”她脱口问道。
当这个秘密一旦说出,盛应弦就好像从中解脱了一样,再也没有之前那种踌躇犹豫之色。他直视着她,又说了一遍。
“晏世子也偶尔会参与‘摘星会’的聚会,因此起初盛某只觉得他是交游广阔,参加一两个这种诗社文会,也入情入理……”
“但近日,‘蟠楼案’再起,各式各样潜于水下的势力,都不由渐渐浮出了水面……盛某注意到一些动向,综合之后,发觉‘摘星会’在这其中,亦是有些后手,要与张家相抗衡……”
“盛某心中奇怪,‘摘星会’为何要与张家抗衡?除非……是因为张家近来势头太盛,过于咄咄逼人,想要一举拉下晏世子这颗‘遗珠’。晏世子虽非蠢人,但为求自保,也不得不稍微拿出一些自己的暗中布局来相对抗——”
“这才是最合情合理的解释。”
谢琇愣住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可是……你可有证据?”
盛应弦摇了摇头。
“这等事……除非是像当初的杜家一样策动北大营行动,否则没到那一天,谁真的会有实据?”他平静地说道。
“盛某并不偏向哪一方,但既然晏世子手底下可能掌握了一方势力,并且这其中或许还有些可斟酌之处,盛某便不忍心眼看着夫人还蒙在鼓里。”
谢琇忍不住勾起唇角一笑。
这笑意里含有多少复杂的成分,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为什么?”她轻声问道,“是因为万一到时若他功败垂成时,若要流放边地,或跟着一道掉脑袋的话,我还是应当事先知晓内情,好做个明白鬼?”
盛应弦大为震愕。他甚至在那一瞬间失去了表情管理,半张着嘴,一下子站起身来。
“不……!你怎会这样想?!我绝无此意!!”他的声音都提高了一些。
“我……我只是觉得,你曾救我性命,定是光风霁月、有仁爱侠义之心的人,不应被……被自己夫君的一些暗中手段拖累……”他解释得结结巴巴,愈说愈是觉得自己言不及义。
而且用“她的夫君”这个词来定义晏小侯,从他口中说出来,不知为何却让他总觉得发音滞涩非常。
他其实心里也清楚,即使是永徽帝,未必会乐见张皇后与仁王一家独大的局面。即使到了最后,赢家仍是仁王——因为他是中宫嫡子,礼法上毕竟占据了主动——但这一条道路上,永徽帝也必定会让那颗“遗珠”来与仁王分庭抗礼一下。
因为这就是永徽帝的平衡之道。
他当初要重用盛应弦,便捧起一个姜云镜与他相抗衡,免得他们两人中的任意一人权势过盛,或声名过高,反噬帝王。
他即使想要传位于仁王,也必定不会让仁王的这条路走得太轻易。更何况,晏行云除了出身不正之外,无论是文韬武略、还是为人处世,各方面的表现都远远优于仁王李重霖。
盛应弦想要猜测一下圣心,但把自己设身处地地放进这个局面中去之后,他却发现自己很难想像这样的事情。
若是……若是他和小折梅有个孩子的话,那孩子再笨,他也必定不会失望或苛求,更不会故意在那孩子的未来设置足够多的障碍来考验那孩子。
而且,他也必定不可能与旁的女人再有甚么“遗珠”。
一个人只有一颗心,怎么可能真的分给那么多人呢?
他不理解。
他的心已经交付给了那个世上最好的姑娘,于是不管他构思怎样的事件、场景和局势,他能用来代入的也只有小折梅一人。
压根没有什么其他女子,也压根不可能有什么遗珠。
所以他还是想不明白皇帝是怎么想的,又圣意属谁。
他得不出推论,但他可以把这一切纷繁复杂的事实,告诉给那位救了他一命的大小姐。
那位大小姐身上总让他有一种熟悉感,可他又说不出来是那里让他感到强烈的熟悉、强烈的好奇,强烈地吸引着他一直去探究。
她身上具备有某种这世间并无几人拥有的美德,身怀某些绝世仙法,但却从不滥用,也不因此而高高在上、视旁人为蝼蚁。
正是这种身怀绝技、比世间大多数人都要更优秀之人,从不自傲,从不刻薄,从不侮慢他人,依然谦逊自持、从容镇定……
这样的特质,是他所欣赏的。
也让他会频繁地回想起一个人。
第312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57
或许正是因为小折梅留下的那点余荫, 他才会对谢大小姐没来由地心软,并且向她透露了这些本不该让她知道的秘密吧。
虽然做了两手准备,而且确信这些信息即使被人拿去滥用,他也有自信将影响控制在一定的程度之内, 并且不会真的影响到案件的处置, 但是, 他这么爽快就决定要对她直言相告,依然超出了他对旁人惯常有的戒心范围之外。
因为在潜意识里,他知道她是可以信任的。
谢琇,是他可以相信的人。
因此,他就更加不忍看到她一脚踏入有可能出现的、未来的陷阱。
“摘星会”幕后的核心一直没有浮出过水面, 他起初也以为这真的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三五好友诗酒之会的小团体。
但直到张家近日来渐渐按捺不住,晏小侯不免显出了几分左支右绌,“摘星会”的一部分目的才渐渐显露出来。
那些年轻人,相信晏小侯的能力, 也打算把宝押在他身上。
……这才是“摘星会”形成的真正目的。
而现在,晏行云主掌云川卫。所以, “摘星会”的异状, 有可能还没有那么快就被永徽帝知晓。
而盛应弦无凭无据,不可能真的把自己的推论就这么上报给永徽帝。
那和凭着一些臆想就构陷他人的小人, 便没有任何区别了。
因此, 盛应弦目前唯一能做的事,只有前来警告谢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