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方智笑道:“无妨。谢夫人真是太客气啦。”
他说完,目光向着晏行云脸上一扫,道:“那咱家就先行告辞了,改日再叙。”
晏小侯含笑,礼仪十足地把他恭送了出去,又回到屋中,关上房门,脸色才严肃起来。
“究竟是何事?”他一边从袖中拿出那张上面折痕纵横交错的纸条,凑到屋内的烛火上烧了,一边问道。
谢琇道:“今日盛如惊回京,说当年郑大人身故后相验的那名老仵作是中毒而死。”
晏行云:“什——!”
谢琇:“因此,想必郑大人之死定然有些内幕。但验尸格上写得滴水不漏,言称就是风疾所致。如今我们只有一种方法,就是一点点去查云川卫的旧档,看看郑大人在世时经办过什么样的大事,又有哪件事看上去似有可疑之处。”
晏行云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道理。
但他的眉心慢慢皱了起来。
“只怕表面上看起来十分正常啊。”他说,“云川卫说穿了也是皇上的耳目,又怎么会真的坏皇上的事呢?”
谢琇笑了。
她走到晏行云身侧,在他耳畔低声问道:“依郎君看来,当今性格究竟如何?”
晏行云的身躯微微一震。他沉默片刻,轻声应道:“……圣意难测。”
谢琇低声道:“既然当今从未真正信任过任何人,云川卫受命监察勋贵百官之动向,为皇上之耳目,就不会漏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晏行云:!
第315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60
谢琇道:“我虽不那么了解今上, 但他是那种将一件重要大事交待给心腹之后,就不闻不问,直到事情结束等人回报的人吗?”
晏行云默然良久,终于摇了摇头。
“他要知道过程。”他说。
永徽帝虽然不是事无巨细全部从头过问到尾的人——他也没有那么多的精力——但倘若是他所认定的重要大事, 以他的掌控欲而言, 必定会在事情进行的过程中也要知道进展和细节。
否则他那么依靠云川卫是所为何来?
云川卫所办之案, 与刑部不同,大多涉及云川卫在监察百官勋贵的过程中所察觉到的一些蛛丝马迹,然后循线深挖,有时候能挖出一桩惊天要案,有时候可能只不过白忙一场。
譬如当初的仙客镇, 说起来开头还真是盛六郎因为拒绝了师父临终许婚的遗言,有些过意不去,看在过世的师父面上,打算从别处对小师妹稍加安抚, 才开始调查小师妹上京途中于仙客镇遇险一事。
谁知道查着查着便牵涉到了曹家身上去,最终掀开一桩大案。
也因此, 云川卫的旧档之中, 这类简短的记录非常多。只怕若要去查郑故峤名下的档案,就连他某年某月某日在何处约了什么人喝酒, 都能看得到。
……这是何等的工作量。
晏行云沉沉地叹息了一声。
“只盼他们没有因为郑故峤死去已久, 而销毁了他的档案啊。”他说。
谢琇:“所以我们得尽快开始。”
小侯爷深以为然。
第二日他便问她:“夫人有没有别的神通?”
谢琇:……?
小侯爷道:“想也知道那旧档堆积如山,须得找个人帮忙一起查阅, 节省时间……我想着,若是夫人还有装扮得让别人都认不出的本事的话, 我便可以让夫人一道进去帮忙了。”
谢琇:!这个想法好啊!我可是易容高手!
但她表面上不能表现得太过激动,于是她扬了扬眉, 唇角浮起一点恰到好处的欢喜来,道:“我的确学过一些这类的本事……不过郎君为何要让我去?难道云川卫之内,便无一个可信之人了吗?”
她充满关切地看着他,仿佛满心都是他和他的大计一样。
小侯爷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来。
“那些人虽也算我的手下,但何曾可信?”他敛下长睫,恰如其分地露出一丝脆弱之意。
“都不知他们背后站着的是什么人,也不知他们会不会忽然有一天为了其它的好处而出卖我……”他轻声叹息,忽而抬眼,用殷切的目光执着地望着她。
“可唯有夫人,一定不会背叛我。”
谢琇:“……对,自然如此。”
两人对着飚了一通戏,谢琇也不故意拿乔,当着晏行云的面,便打开一只小箱子,对着镜子涂涂抹抹了一番,又打散头发,在脑后绾了个高马尾,最后从箱子里拿出一只假喉结贴在颈子上,又在那四周扑了些粉掩饰边缘粘贴的痕迹。
然后她站起来要去换件衣服,却看到小侯爷露出目瞪口呆的神情。
啊,对。
此刻他看到的就是个十几岁的小少年,眉清目秀、喉结宛然,却穿着女装,难怪他觉得辣眼睛。
谢琇索性冲着他笑了笑。
晏行云:“……”
及待她从内室再度转出来,身上已经换了一身小厮的服饰。
晏行云此人,有时候是有点世家公子的骄矜讲究之气在身上的;其特点之一,就是他带出去的小厮和长随都平头正脸,颇有几分清秀,就没有一个长相打扮不够齐整的。
此刻这个特点却刚好让谢琇钻个空子。
她走到晏行云面前作个揖,唱喏道:“见过世子爷尊前,小的特来听候吩咐。”
晏行云愣了一息,忽然噗地一声,哈哈大笑起来。
她本是明眸善睐,如今却不知在眼睑上贴了甚么,双眼变得细长了一些,倒像是双狐狸眼。
她双颊本来丰润可喜,是标准的鹅蛋脸,当初入宫谢恩时,即使皇帝皇后是怀着挑剔之情来审视她这个替嫁的大小姐,也没说出她外形上的任何缺点。
和她的妹妹比起来,谢大小姐单论外形,的确更符合相术中的有福之相,面部弧线柔和美丽,无一处尖锐。
但现在,她的颧骨却很明显地高耸起来,鼻翼也收窄了一些,面容里多了几分不明显的尖刻之意。
晏行云:“……”
不知为何,感觉更像一只小狐狸了呢。
她还大模大样地跑到他面前来见礼,单瞧她这副样子,若不是事先亲眼目睹了她变脸的一幕,就连他也很难想像,那位清早沐浴在晨光里安然梳发、宽大的衣袖落到肘间,露出一截雪白手腕的贵女,如今可以变成这副唯唯诺诺的狐狸少年模样。
他的心下不由一动。
他们一起进了云川卫。他唉声叹气,充分表露出了“蟠楼案”查办困难,他束手无策,打算去翻翻旧案卷,看看能不能参考一下,或许会有所启发的一整套意思,然后堂而皇之地进了云川卫的“石渠阁”——也就是档案室。
从古以来,档案保存就自有一套方法,“石渠阁”也是因着为了防火起见,档案库屋外修有一条石渠、连通院内水池而得名。
谢琇进了石渠阁,感觉到了一阵阴冷。
不过云川卫可不缺经费,晏行云在门旁拿了两盏外有琉璃罩子的灯盏,点燃之后将其中一盏递给谢琇。
谢琇接过去,发现高高的书架上,每隔一段就有一个伸出来的灯架,外头也罩着琉璃罩子,只是此刻都没有点燃。
倘若他们找到了正确的书架,只消将架子上附近的固定灯盏点燃,便可以在这里看很久。
谢琇:经费在燃烧啊!
她以前并没有进过云川卫的石渠阁,但推测以郑故峤这样的地位和官职,个人应当是有一整套档案在的,于是跟着小侯爷,在架子上找到“郑氏”这个分类。
……结果这一整书架全是姓郑的人。
想想看也是,郑氏的本家可是百年世家,出过的官员、名士无数;虽然郑故峤这个郑氏和世家之郑氏扯不上什么关系,但总归都是同姓,自然也都挤在一起。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一人从北往南、一人从南往北开始找,足足花了三刻钟,才在一大堆郑姓之人里,找到“郑故峤”这三个字。
说起来,小侯爷还真的不愧是气运男主,运气就是比她好。
谢琇还陷在一堆郑某某之中,头昏脑涨的时候,忽然听到小侯爷在那边唤她:“在这里!”
谢琇慌忙赶过去,一眼就看到一只巨大的木箱。此刻箱盖打开着,里面泛黄的案卷堆叠得满满当当。
看到她过去,小侯爷冲着她露出一个苦笑。
“案卷真是太多了……”他说,“我们把这些案卷都搬到窗下去,那里光线好,看得方便。”
确实,窗下摆着桌椅,的确要比黑暗阴冷的石渠阁内部好得多了。
集合谢琇和小侯爷两人之力,才勉强把箱中关于郑故峤的案卷都搬到窗下。两人也不多说,一人分了一堆,就开始看。
窗下摆着一张桌子,桌上竟然还有笔墨,想是为了让来查档之人随时抄录或做笔记之用。
谢琇之前曾经为了“问道于天”私印失窃案,要查宫中的金石秘档,去过“神御阁”。那里虽然是皇家档案库,条件要比云川卫的石渠阁好太多,但查档的心得她还是记得的,因此今天来时,她便细心地带上了提盒,此刻打开来,里面有水有点心,正是要长久作战的准备。
小侯爷一眼看到,便笑了。
他依然坐在椅子上,却忽然朝着她的方向倾身过来,低声问道:
“阿临准备得十分齐全,难道从前曾经查过档,有过经验吗?”
谢琇本是站在桌边张罗这一切的,此刻身旁忽而挨过来一具温热身躯,靠在她身侧低低说话,让她的手不由得一顿。
片刻之后,她若无其事地将盒盖又盖回去,道:“从前在道观中,亦曾整理过观中藏经,有些经书年深日久有所损坏,还要重新修补抄写,想来意思都是差不多的,不自己备些点心茶水,一日颇为难熬。”
小侯爷笑着“哦”了一声,道:“那就偏劳阿临啦。”
谢琇忍不住转过头,横了他一眼,这才拿了案上的粗瓷笔洗走出门去,在门外的石渠里打了水回来研墨。
小侯爷也没再打趣她,很快坐直了,又沉浸回了那些旧档之中。
谢琇一边查看旧档,一边在手底下的纸上记录一些可疑之处,不知不觉写了半张纸。
她捏了捏眉心,觉得自己从颈椎到肩膀再到手臂无一处不酸痛,正打算趁着小侯爷不备,偷偷拉伸一下双臂的时候,坐在旁边的小侯爷,忽然从桌面上推过来一张纸。
谢琇:?
“这几件事……”小侯爷却好似发现了什么重要秘密似的,说话的语气极为艰涩。
“有些奇怪。”
谢琇:!
她立刻就忘了肩颈酸痛,接过来一看,上面抄录着几行文字。
“永徽十三年四月初十,午时出京,未时抵达平水村,四月十二返京”。
“永徽十三年四月十五,午时末出京,申时抵达铁树庄,四月十七返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