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这个剧本里, 竟然还有这样隐藏的前情吗。
高韶瑛却没有看出她心底浮现的淡淡感叹。
他似乎已经沉浸在了自己的回忆之中,径直说了下去。
“走投无路之际, 若非谢大姑娘相救,某也不可能有今日……”
他的右手掌心,克制又炽热地落在她的膝上,轻轻摩挲着那一小片,很快他的热度就透过夏季轻薄的衣料,传递到了她的肌肤表面上来。
“回想那时,我失去了家族支持,又不慎卷入了顺王谋逆案,倘若不是谢大姑娘您及时伸出援手,将我拉出泥沼,我又焉能有今日?”
他的声音很缓慢,很低,也很轻。可是一字字的,吐字非常清晰,让人不容错辨。
当说到最后的时候,他摩挲着她膝盖的动作忽而一顿。
下一刻,他的五指缓缓合拢,像是握住了她的膝头;尔后,他竟然微微侧身,上身前倾,就那么将自己的脸颊,慢慢贴到了自己的右手背上。
更确切地说,他就那么依靠在她的膝头,脸颊隔着他自己的一只手,贴靠在她的膝边。
谢琇:!!!
他这个动作,让她坐着的这个角度彻底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他头顶的乌纱帽,以及身穿的青袍官服的肩臂和展开拖在地上的下摆。
她的心脏顿时跳得飞快。但这种飞快的心跳,并不单单是因为见到了他近似表白的言语和行为。
她心头还有震惊与一丝不敢置信——
高韶瑛的背景故事设定,又与真正的他何其相似!
虽然摆脱了那个必须背负整个家族的大少爷设定,一出场就已家道中落,但亲长不慈、家族吸血的设定,以及流落京城、险些被卷入哪个王爷的谋逆大案,这又几乎就是当初的高大少的翻版!
……而在这个故事里,“谢琼临”真的及时将他拉出了那个可怕的、致命的、会吞噬他的泥沼吗?
谢琇深呼吸了一下,短暂的屏息之后,再慢慢地将之呼出。
就在这一呼一吸之间,仿佛有什么沉溺在躯壳最深处的悲伤与遗憾,忽然变轻了一些,像是一缕烟雾、一朵轻云、一阵清风……
再从她的胸腔内升腾出去,掠过他的头顶,在他的身周萦绕,温柔地逗留了一霎,然后升向布满橙红色霞霭的天空之中,最终消逝无踪。
那一瞬间她忽而明白了这场相遇的意义。
谢琇垂下眼,凝视着挨在她膝侧的高韶瑛。
他穿着陌生的官袍,戴着陌生的官帽,年纪轻轻就已经有了五品的官位,想必将来也会步上一条更为宽阔的人生大道。
谢琇终于下定决心,慢慢向前倾身,向着他伸出手去。
那只手最终把握着距离,落在了——他的肩上。
纤长柔美的手指,压着青色的官服面料,停顿一霎之后,五指慢慢屈起,握住他的肩头。
“高韶瑛。”
她终于再一次,完完整整地唤出了这个名字。
“我当初救你……不是为了让你为我效死,而是为了让你能够好好地活着。”她清清楚楚地说道。
掌心之下的肩膀骤然一颤。他猛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似的盯着她。
在已经辽远得无法追忆的过去里,他们曾经身躯交缠,共享过一些美妙的夜晚。
而现在,纵然彼此已经更换了身份、不再记得前尘,也不应该再继续那些混乱癫狂的旧梦,但刻印在骨子里的一点执着,依然被这灵魂所深深铭记。
他不该死在尚不满三十岁的某个时候,也不该死在黎明到来之前最深的黑夜里。
他就应该堂堂正正地在这世间活着,大丈夫立身存世,自有他的一套情理原则的基础;然后,等到垂垂老矣的时候,衣食无缺、问心无愧,在关怀他的家人和忠于他的属下的环绕侍奉之中,逝于温暖柔软的榻上。
他应该有一条属于他的、最幸福也最美满的道路,而不是被某个人当作一柄破开僵局的、用过即弃的刀,最后折断在决定生死的战场上,或无声无息地消逝在某个不为人知、难以找到的角落里。
“听着,”她终于下定决心,“户部的事,你就别再——”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他的举动噎在了喉间。
因为他已经忽然把自己的手伸向肩头,反手覆盖在了她的手背上。略一犹豫,就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
谢琇的手猛地抖了一下。
“……高韶瑛?”她迟疑地、提醒似的唤了他一声。
但他并没有回答她,也没有多解释些什么,而是就那样侧过头来,握着她的手翻转过来、掌心朝上,然后将自己的脸颊就那么贴进了她的掌心里。
谢琇:!!!
“高……”她试图唤醒他。
但他却突然在她掌心里将自己的脸半转了一个角度,将自己的唇轻轻贴到了她的掌心。
当他说话时,他的嘴唇便似有若无地一点点碰触着她的手心。
“你再那样叫我一次,”他的声音低而沙哑,“我便情愿为你去做一切的事了。”
谢琇:“……”
不,不是,你清醒一点,这只是个编写得颇为荒谬的游戏剧本而已……你犯不着将自己的性命都奉上啊!
她无视他那热热地扑在她掌心之中的气息,狠下心来说道:“户部之事,可以暂缓……待我与昭王再谈妥交换条件,再做打算。我是要革除旧弊,但并没有拿着无辜之人的性命往里填的计划。”
尽管她已经用一种“说正事专用语气”来对他说话了,可是他就好像浑然不觉一样。
谢琇简直有些无可奈何。
高韶瑛本就是个很奇怪的人。
他似乎有松竹一般的傲骨,任是父祖长辈、还是高官显贵,都无法摧折他的傲骨;但与此同时,他在她的面前,却又好像十分放得下身段来,为了挽留她、吸引她、诱惑她,他简直像是可以短暂地忘记他的尊严,打算要身体力行地缠绕住她,用甜美诱人的爱.欲蛊惑她——
谢琇低下头注视着他,而他也同样仰起头来回视她。
这样一来,他就仿若一只落入猎人罗网之中的鹤,将颈子仰出弧线优美而易于伤害的角度,凄哀地仰望那个能够掌控他命运的人,一双眼眸里幽暗而暗含着一丝情意,像是还在隐隐地期盼着有人会看在这丝情意的份上,怜悯他,抚爱他,对他网开一面。
……但这仅仅只是一个虚幻的游戏副本而已。
她甚至不知道他真正的来处,也不知道时空管理局是何以在这个地方复现出了一个真正百分之百活生生的高韶瑛。
他本应该已经死去,却在这虚幻的时空之中再度被建构出来,和从前一样,祈求着她的眷顾,却不知道他们所处之地,本就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海市蜃楼,立足不稳,摇摇欲坠,也不可能永恒。
有人或许会耽溺于此,但谢琇只感到了一阵沉重的愤怒,与无能为力的悲哀。
倘若她当初真的能够为他做到这些,那么今日她接受这些他的报恩,便可以更为心安理得一些。
可是她没有做到。
“谢琼临挽救了高韶瑛”,永远只是一个虚假的幻梦,一个编造的故事而已。
谢琇凝望着他,心中忽而感到了一阵沉重的、清晰的、无可避免的凄怆。
带着那样一种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的感觉,她简单地屈起指尖,抚了抚他的脸颊。
他的肌肤温热而富有弹性,当她的指尖向下略微探去的时候,他温顺地又往前凑了一凑,于是她的指尖便一点点滑过他的颈子,按到了他的喉结之上。
他的那只手在整个过程之中始终轻轻按在她的手背上,不容她把手抽走。到了此刻,他的手上忽然加上了一点力气,将她的手牢牢按在他的喉结上,当他气息不稳的时候,他的喉结便在她掌心里上下滑动了数次。
“谢大姑娘。”他用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小心翼翼掩藏的温柔希冀的语气,低低说道。
他想求她收留。但他也知道,从一开始或许他就没有这样的资格。
第402章 【主世界梦中身】6
或许当他真正中了进士——对, 排名还不能太靠后,至少得足以进个翰林院什么的——之后,也可以不自量力地去问一问,自己是否有了这样的资格去求娶国子监祭酒家的表姑娘。
然而在那之前, 皇帝的旨意就已经降到了国子监祭酒家的府邸。
他为太子选中了谢大姑娘, 那位全京城独一无二的, 最好的姑娘,做太子妃。
高韶瑛考中了那一年的二甲第九名进士,又如愿进入了翰林院。
但他已经永远都不可能够得到那个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姑娘了。
在翰林院三年期满以后,他入户部,做了主事。
曾经殚精竭虑操持家族事务的经验帮了他极大的忙, 他在户部的公务处理得又快又好,很快有了“能臣干吏”的定义。
再后来,老皇帝驾崩,年轻的太子继位。
谢大姑娘正式成为了母仪天下的谢皇后。
谢皇后虽很快就表现出一代贤后的潜质, 但她婚后数年无子,在朝中不免也遭人诟病。
朝臣上了请求大开选秀的折子, 然后被年轻的皇帝驳回。
他看起来像是十分倾心于谢皇后的样子。
彼时尚无资格上朝的高韶瑛略微放了一点心, 但又好像酸溜溜的,觉得哪里也不能真正放心。
可是, 他又有什么资格替她担心呢?
他的预感很快应验。
转过年来, 新帝继位尚不满一周年之际,后宫便诞生了一位宫人子。
新帝将皇长子直接交给了谢皇后抚养。
谢皇后并没有拒绝。
可是高韶瑛心里却没来由地明白了一件事。
谢皇后一点也不喜欢她的丈夫。所以她根本不想要有他的子嗣。同意抚养宫人子, 不过是为了堵上朝中诸君的悠悠众口。
这种感觉诡异地让高韶瑛稍微地放了一点心,可又无法完全放心。
三年后, 素来病弱的皇帝突然驾崩,朝局陷入动荡。
或许是因为皇帝在世时还一直指望着谢皇后能为他诞下嫡子, 所以他一直没有立皇长子为太子。
因此,在他突然驾崩之后,有人主张应立皇长子,也有人以“主少国疑”为理由,主张应当立先帝的二弟昭王。
谢皇后于此时显示了她极高的能力和手腕。
她联合一些朝中重臣,突如其来地拿出先帝留下的遗诏,命皇长子——也是唯一的皇子,李绍——继位,但同时为了安抚昭王,命其为摄政王,与太后、首辅等内阁重臣共理国事。
高韶瑛并不怀疑遗诏的真实度,但他感到奇怪的是,昭王只比先帝小几天,正值年轻康健之时,又羽翼丰满、睿智干练,大位当前,他竟然没有如何抵抗,便低头接受了这份遗诏。
虽然谢太后先他一步掌握了禁军,但昭王难道就没有后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