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随着三岁的李绍登上大位,这一切都成为了谜团。
在勉强理顺了政务之后,谢太后腾出手来,开始重点着眼于各部的积弊。
她随之注意到了高韶瑛,并将资历尚浅、又无背景的他,拔擢为户部郎中。
他以为她还记得昔年的施恩,现在是向他索取回报的时候了——事实上,他也十分乐意向她报恩——可是她只是和缓地微笑着,对他说:户部素有积弊,贻害无穷。放眼望去,朝中衮衮诸公,却无几个我真正能够信任之人。还望高大人不负我全心相托,与我一道还朝政清明。
那一瞬间,这番话便说得他也不由得心热起来。
跟随着她,便能找到方向。
就仿佛在家族的内耗之中,已然快要消磨掉了一切为人的锐利与棱角,一切与生俱来的希望,只不过是浑浑噩噩度日的他,忽然成为了很重要的人物,灵魂有所托、心灵有所寄,命运重新在他眼前绽开一片全新的天地……
而在那一片生机勃勃的春日绿野正中,站着的人,正是她。
谢琇。
谢琼临。
谢大姑娘。
即使她还顶着“谢太后”的头衔,也不能再阻止他产生某种可怕的热望,某种逾越了一切的渴盼。
……他想要从她这里得到更多的东西。
不仅仅是人生的方向,命运的重开,还有——
生命的救赎。
他不知道当初谢大姑娘为什么要向他这种人伸出手来。可是既然她当初已经对他伸出了手,像他这样表面花团锦簇、内里却已黑暗腐坏的偶人,经由她的手重新给他注入了灵魂之后,他所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牢牢抓住那只向他伸来的手,绝不放开。
他在黑暗之中呢喃着那个富有魔力的名字,仿佛只要他一直这样做,就会得救。
他不在乎她想让她去做什么。只要她需要,他可以是一柄最锋利的、刺向那些腐败之处的利刃,也可以是不顾一切地撕咬朝中衮衮诸公的疯兽。
性命于他来说并不是最重要、最应该维护的东西。
她才是。
在他连自己都不再珍惜了的时刻,她出现了,并且在悬崖边上将他拉住,告诉他这腐朽暗沉的人生,还有人觉得它是重要的。
既然她觉得重要,那便送给她吧。他想。
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随便她怎么做都可以。她要拿去,那便拿去。她要让他面对的,即使是高贵倨傲的摄政王,或阴险老辣的朝中重臣,也都无所谓。
他依靠着她的膝边,跪坐在地上,身躯紧紧贴着她的腿,脸颊埋进她的手心,便觉得自己不再流离,在世间有枝可依。
可是他听见她震颤地叹息了一声,语气里似有一丝令他难解的悲伤。
“我不需要你的报恩。”她轻轻地说道。
他焦急起来,想要辩解。
“不是……不是报恩……”
是我,我想把这腐朽的残躯原原本本地奉献给你。
可是他无论如何不可能把这句话说出口。
堂堂两榜进士,清贵翰林的出身,竟然有一天感觉到言语的无用与渺小,竟不能表达自己的情绪于万一。
她并没有立刻拒绝他的靠近,这让他觉得自己有机可乘。
或许她一直都是怜悯他的,否则的话何以解释当初她好好的一位贵女,并且全家尽没、寄居在规矩森严的书香门第之中,却肯腾出手来,去拉住他这样和她截然不同的一个人。
他能体会得到,当初的她甚至并不是因为出于什么深刻的感情。
她就是有着那样一种宝贵的特质,是与生俱来的、尊重他人的存在,并珍重他人的命运,认为任何人的存在都是不应被随意轻视的。
这种特质并不会让她在旁人面前矮一头,也并不会让她显得过分虚伪或沽名钓誉。反而是在那些尊重里,那些礼貌里,那些肯为别人设身处地思考的时刻里,她显得愈发高贵、愈发令人尊重、愈发富有魅力了,让他几乎完全无法抵抗。
太多人在这世间不拿旁人的性命当作一回事了。这便更加衬托出她的珍贵。
太多人以为身居高位,便可以任意处置他人、支配他人,这样才显出自己的分量。但那只是虚张声势,草菅人命,除了愈发显出他们的浅薄无知、令人鄙薄之外,没有任何益处。
所以……所以她不一样。
“是我……是我……”
他蠕动嘴唇,声带却艰涩得几乎难以发声。
那些丑陋扭曲的渴望,现在说出来只能亵渎她的美好。
无论愿不愿意,她都已经不再是当年京城街头的谢大姑娘,而是深宫之中、朝堂之上,翻云覆雨、高高在上的谢太后。
他依然牢牢记着她还是“谢大姑娘”的时候,曾经对他所说的话。
——总有一天你会走到那些人再也无法触及到你的高处……到了那个时候,他们无论再如何说、如何做,都不可能再影响得到你了。
她说得那样理所当然,又是那样言之凿凿。
这种话倘若让旁人来说,他会觉得那是一种高高在上、不知体谅的惺惺作态,就如同对饥饿之人说什么“何不食肉糜”一样。
但是这话从她的口中说出来,却带着那样一种令人确信的感觉,就好像她并不是在安慰他,而是在信心满满地做着预言,这种事情将来总有一天会成真,他会摆脱父辈的辖制,会摆脱家庭的泥淖,会振翅高飞,直至抵达青云之上——
现在,他算是已经到达了那个地方了吗?他有资格和她站在一处,依靠她、维护她,向她表达自己的忠诚……与情衷了吗?
他不知道。他甚至胆怯得不敢去赌这微小的一点点几率。
他从来不敢真正流露出来,他的灵魂沿着虚空延伸向她,攀援在她的身上,缠绕在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之上;他未竟的生命汇入江河,沿着潮水流向她,盘旋在她的脚畔,想要将她托起,送到她向往的终点去。
“……是我,想将这毫无价值的、残余的生命,奉献给你,为你所用。”他终于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说的时候,他垂着眼,嘴唇贴在她温热的掌心里,不敢拿眼睛去看她,生怕从她脸上看到厌倦的情绪。
“没有你的话,我早已死了。”他轻轻说道。
他感到被他紧贴住的那只温柔的手,忽而轻轻颤了一下。
他本能地感觉到这种示弱是有用的,心底立刻激动起来,热望一瞬间就被烘托到了最高点,翻滚着叫嚣,要他自己说得更多,来博取她更多的怜爱和垂顾——
他低低说道:“所以你想如何使用我这具残躯,都是可以的……因为没有你,它就不可能存在于世。”
谢琇:“……”
他语调哀怜,身段放得很低,几乎要低到尘土里去了;可是同时,他提出的要求又是那么大胆、那么孟浪,几乎要冒天下之大不韪——
可是她也不想再一次提醒他,他们两人如今都是怎样的身份。
他既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就已经有了相应的决心。
第403章 【主世界梦中身】7
说是要去传膳的春煦, 许久没有回来。
谢琇将目光投向殿门,发现不知何时,先前只是虚掩上的殿门,此刻都已完全合拢。
她不由得心中产生了一点不合时宜的、带着一点荒谬感的调侃。
……春煦难道是这个游戏的设计者为她们这些玩家特意安排好的、从引导剧情到助纣为虐无一不精通的贴心小助理吗。
这个念头让她忽而有点想笑。
她抿着唇, 无声地勾起唇角。
……然后, 她的那只被他握住的手骤然用了一些气力, 牵引着跪坐在她膝边的他,缓缓地站了起来。
站起身来的时候,他的眼中犹带着一丝不可置信的余波,像是不相信自己突然得到了这样的好运;可或许是因为跪坐得太久了,他的双腿已经麻木僵硬, 站起来时,他的双腿猛然痉挛,支撑不住自己的身躯,蓦地往前一倾!
谢琇:!!!
她下意识就伸手去扶他, 但他往前倒得太快,如玉山倾颓一般, 猛地朝她压下来, 她的手只来得及碰到他的肋侧,未及扶稳, 就滑向了一边, 擦着他的肋下掠了过去。
而高韶瑛的身躯沉重地向她倒下来,她的重心支撑不住两人的重量, 身躯向后仰倒。
砰的一声,她的后背重重撞到了榻上。
而他在慌乱之中, 没忘了下意识伸手护住她的脑后,手背在一旁摆设的凭几边角上磕了一下, 疼得他猛然倒吸了一口气,喉间沉沉发出一声短促的“呃!”。
而当这一通兵荒马乱终于过去的时候,谢琇赫然发现——
高韶瑛的大半个身躯斜斜压在她的身上,左臂弯曲起来,错开一点撑在榻上,右手则垫在她的脑后,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疼痛,那只手正在微微发着抖。
他的乌纱帽滑落,发髻里有碎发落下来;他的青袍也压在她的锦衣之上,他的气息几乎整个笼罩住她。
谢琇一时间愣住了。
她的大脑里轰地一响,完全卡住了。
齿轮互相啮合的地方发出咯吱的刺耳声音,倒转的履带摩擦冒起高温的白烟,整个大脑本来应当像一台精密运作的机器,但现在它却到处冒出火星,到处发出吱吱嘎嘎的杂音,没有一个零件在它原本应该呆的位置上,最终停止了转动。
谢琇惊道:“你……!”
她其实压根没有想好自己该作何反应。
作为高高在上的“谢太后”,她最应该做的事情其实是一把推开高韶瑛,厉声斥责他的无礼,若是更拘泥于礼法与人言的话,还应当立刻喝令宫人笞责于他。
可是她并不想那么苛责他。
她无法去苛责一个怀着绝望生活在黑暗里、却尽可能地向着她伸出了手,祈求她的拯救;但当她真的无能为力的时候,他也并不怨怼,而是继续怀着深深的爱意仰视着她的人。
她胸腔里屏着的那一口气最终慢慢地呼了出来。
谢琇无声地平复了那阵惊讶,刚想着说些什么来缓和一下这尴尬的气氛,就看见悬在她身躯正上方的那张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
他刚刚有些呆怔,神情里也有些恍惚,像是忽然间不知道自己置身于何时何地,是不是在一场无端的梦里;但现在他似乎猛然惊觉过来,尔后脸上就渐渐涌起了一点点绝望,和悲伤。
像是在沙漠之中行走了很久、独自忍耐着干渴,最终几乎要碰触到绿洲的草木,却在最后一刻发觉那只是海市蜃楼的旅人,突然明白自己或许再也触不到那种足以维系他生命的希望,因而涌上的无限绝望。
他甚至在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大睁着的眼眶里就涌上了薄薄的水雾。
“臣……臣不是有意造次……臣万死……”他喃喃地、下意识地就要认罪。
……可是他何罪之有?
谢琇这么想着,放缓了神色,朝着他弯起眉眼。
他的右手还垫在她的脑后,她微微抬起头来,示意他把手抽出来。
他犹豫了一下,目光中流露出明显失落的神色,但他依旧顺从地把右手从她的脑后抽了出来,一时间却好像不知道该把那只手放在哪里。
有了那只右手的帮忙,他双手一撑榻,就该可以直起身来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