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云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一瞬间说出了多么不经大脑的话。
他甚少会如此,或许小时候还任性过一些时候,但成年之后,得知了自己身世的“隐情”,立下了更远大的志向,这种不假思索的行为,几乎可以说是从他身上绝迹了。
因此,刚刚他的举动就更让他自己都觉得一阵不可思议。
……他真的是快要疯了吗?或许,他已经疯了?
他有点惊疑不定地想着,看到面前的她双唇微启,吐出——一段又温柔、又残酷的话来。
“都是一样的。”她静静凝视着他,目光里似乎带有一丝释然,又好似带着一点悲哀。但当他定睛再望过去的时候,她的眼神之中只剩下了平静如水。
理智到目无波澜。
李重云愣了片刻,忽然好似意识到什么一般,一仰头,就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谢琇皱起了眉,略带一丝困惑和不满地把目光投过来。
李重云好容易稍微忍住了那一阵笑意,漂亮的桃花眼向着她复又望过来,乌黑的瞳仁似乎变得有些幽深。
“这么说来……你也并没有打算跟盛六郎有些什么结果吗?”他笑着问她道。
“你要他留下来做什么?依然做你见不得光的情人?还是……随时还要为你排忧解难?”
谢琇沉默了一霎。
“朝廷与朔方之间已势同水火。此事,放置不管是不行的。总得有个解决之道。”
李重云微微睁大双眼,一瞬之后,他“哈”的一声,又笑了出来。
“……所以,你这是要……亲自出马,与朔方和亲吗?”他面带一丝荒谬之色地反问她。
谢琇:“……”
摄政王虽然说话不好听,但实在一针见血。
她被他微妙地噎了一下,咳嗽一声,冷冷答道:“我和他还能怎么样?……你如果真想要知道答案的话,那就当作我是为了朝廷,总得找出一条和解之道吧。”
李重云:“所以你用旧情拿捏盛六郎,只是想控制朔方?”
谢琇恼道:“……此中纠葛甚多,一时半会哪里能说得那么清楚!”
她忍不住轻斥了他一句,不过李重云倒是没有气恼的意思,反而露出了一点幸灾乐祸的神情。
“原来,他盛六郎也不过只是被你操控于股掌之间、不由自主的可怜人吗?”他若有所思地说道。
谢琇:“……”
摄政王虽然美丽,但实在说话不中听!
好在摄政王似乎从刚刚短暂的恋爱脑之中恢复了一些,他露出深思的神情,慢慢问道:“你刚刚说,此中纠葛甚多……那么,是什么纠葛?”
随着他的问题出口,他刚才因为思考而垂下的眉眼重新抬起,一寸寸扫过她的脸容,直到与她再次目光相对。
“除了朝廷与朔方之间的冲突之外,还有什么别的纠葛?”他问。
……果然,小侯爷的大脑一旦恢复正常运行,就得叫别人耗费一番脑力来应对!
谢琇沉吟了片刻,决定还是向他说实话。
“你难道就不奇怪,为什么我们都会被聚集到这里来吗?”她反问道。
李重云神情骤然一凛!
而谢琇不给他慢慢思考的空间,一口气地说道:
“我当初的确是气息断绝了……但在黑暗中浑浑噩噩了也不知道多久之后,好像是睡着了,可是一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躺在慈惠宫里。”
“后来见到你,换了一种身份,好像还不记得我从前是谁,不记得我们从前的经历……我即使心中疑云再盛,也不得不暂时按捺下来,慢慢探查。”
“再往后,我去了朔方军大营,见到了……盛六郎。”
“我们争吵起来,然后他就如你今日这般,恢复了……上一世的记忆。”
李重云:?!
他好像并没有怀疑她用春秋笔法一笔带过的“盛六郎如何恢复前世记忆的详细过程”这一命题。
谢琇继续道:“但我当时又是震惊、又是喜悦,何况我不宜在朔方军大营内久留,所以我便回来了,一回来就思考着用何种方法把盛六郎留下来,而不是放任他走开。”
“除了朝廷与朔方之间的争端之外,我更想知道,我们是如何从‘那边’到了这里的?”
李重云:!!!
他还真的有所触动,认真地思索起来。
“摄政王”的这一生,并不是他真正的人生。他看起来,好像也不太想要这样的人生。
也对。
当他为了登上最高的那个王座,韬光养晦地奋斗多年,甚至牺牲了一些十分重要的东西,才终于成功之后,此时不但一朝把他前世的全部努力统统抹杀,并且“摄政王”这个位置,本身就断绝了他继续向巅峰攀登的希望。
这样,他如何肯善罢甘休?
李重云认真回忆了一下,才道:“我……我‘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十分正常。那一天,我作为监国太子忙碌了一整天,父皇那阵子都只是勉强在用参汤吊着命而已,我为了之后即将举行的……那些典礼和仪式,忙得几乎脚不沾地……”
说到“之后即将举行的仪式”时,他微妙地磕绊了一下。
其实也未必就是他真心觉得碍口,只不过言及永徽帝这位名义上的父皇的生死,天子之崩,终究是国之大事,总要稍微带着一点敬畏心的。
谢琇也明白,因此并没有出声打断,也没有好奇地打听“那边”当时的具体状况,而是静静听他说了下去。
“……回到‘含光堂’时,已是亥初时分。”李重云道。
谢琇这回惊讶了一下。
“‘含光堂’?”她不由得重复了一遍这个地名。
含光堂,不应该是庄信侯府正院的名字吗?但李重云已是太子,不应该不去住东宫,反而要去住庄信侯府吧?!
李重云流畅的叙述被打断,竟然还梗了一下,面色也带上了几分不自然。
“……孤后来把东宫后头寝殿的名字改了。”他语气硬梆梆地解释了一句。
“孤马上就要掌握天下,东宫一间寝殿,还不是孤想叫什么,就应当叫什么?”
谢琇:“……”
哦,明白了。
连“孤”这种死板的自称都冒了出来,小侯爷……不,太子殿下的心虚,都几乎要溢出来了吧?
她差一点要笑出来,那阵猛然涌上心头的温馨之意散去以后,又有些感慨与怅然。
将东宫的寝殿改名叫“含光堂”,想来是为了纪念他们两人曾经在庄信侯府共度的那段时光吧。
然而那些差不多都是假的。是海市蜃楼,是七宝楼阁,是虚浮无根的假象。
其中或许也曾经掺杂有几分真情,但做戏做得久了,置身其中,也就混淆了真假,分不清对错了。
谢琇抿了抿唇,轻声应道:“……我也觉得,还是这个名字好听。”
第454章 【主世界梦中身】58
李重云带着一丝意外地看向她, 似乎并没有想到她会这么直率地对他这种略显任性的行为加以肯定。
他当然明白,她一定懂得他这么做背后的含义。
所以,她这种迟来的认可,就好像是对当年那些匆匆发生、又来不及追悔的事情, 那些朦胧之中生出、又来不及成长为参天大树便已消逝的微妙感觉的一种肯定似的。
他抿了抿唇, 想问些什么, 却又堪堪在话语说出口前的一霎那住了声。
反反复复,千回百转,翻涌在心头的,也不过是那两句诗。
……行云梦中认琼娘,同来何事不同归?
可是, 他也明白,即使再重来一次,他依然还是会做出那些很有可能会错失她的选择。
因为他的性格就是如此。他笃信倘若自己不登上高位,就无以保护心中重视的人。但在登上高位的过程之中, 他却把她弄丢了。
如今再问,也不过是徒增惆怅。
李重云深吸了一口气, 勉强把话题拉回了正轨。
“……孤那天忙到半夜, 回到‘含光堂’之后深感疲倦,简单洗漱之后便更衣睡下, 并没有额外做什么特别之事。”
他仔细地回忆了一下自己在“上一世”最后的那些记忆, 但却发现,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甚至他那位名义上的父皇, 还在苟延残喘,尚未断气——至少在他完全入睡之前, 没有任何人来报告他圣上龙驭宾天的消息。
然后,他睡醒了一睁开眼睛, 就变成了“摄政王李重云”。
虽然那时他没有了前一世的那些记忆,但他做这个摄政王却很顺手,就好像他天生就应该是那个钟贵妃所出的皇二子,替代久病的太子迎亲的昭王一样。
他微微蹙眉。
“昭王李重云”这一生的记忆似乎十分完整。即使他现在竭力去思考,想从中找出一丝破绽,也不可得。
所有的那些前尘往事,都仿佛是他本人真的经历过的一样。
是什么样的神仙法子,才能做到这一点?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坦率地将这个问题抛了出来。
但她听了之后,也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她说。
“但听上去……‘前一世’在我——呃,离开之后,也没有过多久,你便也被带到了这个地方,是吗?”
这个问题让李重云的脸色慢慢地冷肃起来。
“……是的。”思考之后,他慎重地答道。
“还不满一年,甚至我还没有完全料理好朝中那些老顽固,让他们同意我想给你加的谥号……”
谢琇一愣。
“……谥号?!”
并不是每一位身居高位的贵女或命妇,在去世之后,都能够获得追谥。而她离开时,甚至还没有经过正式的太子妃册封仪式,也没有拿到太子妃的金册金宝等物,严格地说起来,还不能算是“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