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琇:“……!”
她忽然有了某种可怕的联想。
为什么本应在游戏剧本里,只应该有剧本设定里的记忆的那些人……一个接着一个觉醒了“前一世”——也就是他们真正的记忆?!
佛子玄舒为什么会只有一半的记忆回归?
她想起那个被她捡到的小瓶子里, 瓶底铺着的那一层残余的金色雾霭。
那是他留下的“灵魂印记”的一部分。
不管是把他们召唤而来,还是克隆一个“他们”,最重要的,应该都是“记忆和思想”。
而“灵魂印记”,正是代表着他们的“记忆与思想”。
谢琇问:“那么,他们成功了吗?”
崔女士沉默良久,最后轻轻摇了一摇头。
“……我不知道。”她坦诚地答道。
“我之前只是察觉到了蛛丝马迹,联想起十几年前的那一桩事,想要调查,那些人却把这个秘密捂得很紧……”
“在你进入游戏仓之后,反应一直都很正常,他们或许监测到什么,才偷偷从仓库里拿出了……一部分与你有关的‘灵魂印记’,意图注入那台可疑的游戏仓……”
“直到我在这里见到盛侍郎出现,我才明白,他们的实验,至少有一部分是成功了的……刚刚,我去查了各个相关小世界的状况,发现情况不太妙。”
谢琇:“……什么?!”
崔女士似是感觉接下来的话显得极为碍口,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目光在谢琇以及与她并肩而立的盛应弦两个人身上来回横跳了几个来回,最后才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似的说道:
“‘灵魂印记’一旦被唤醒,就相当于原世界里的对应人物也有所感应……你当他们是缺了一魂或一魄、心神不稳也好,当他们是心底压抑的渴望被唤醒、想要为了再见你一面而铤而走险也好——”
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目光殷切地注视着谢琇。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当然,我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若以‘灵魂印记’作为媒介,是可以将异世之人召唤而来的。”
“……当年,那些人的实验成功了。”
谢琇:“……你说什么?”
崔女士轻轻一叹。
“因为,我就是当年那位自愿替他们去充当实验对象的人。”
谢琇:!!!
“您……?!”她失声低喊道,“可是……怎么会?!”
崔女士居然十分难得地露出了一丝苦笑。
“因为……我觉得愧对那个人,我想有机会能够补偿他……”
“虽然再重来一次、两次、许多次……或许我还是会选择走向朝堂而摒弃宅斗线,但是——”
她并没有说完。
但是谢琇已经理解了她想要说的话。
长天霜雪,千山万水,纵只身迈过,也总有一日会停下脚步来,回头望那一程自己已经经过的路途——
千峰万壑,旷野苍茫,春山秋水,在历经千帆之后,再美丽的景色,也会不由自主地希望身旁能有一人,能与他分享那些路途中的甘苦,说起别后种种,再与他相视一笑……
选择孤身一人迈过那些景致、那些艰辛,这自然是一种自由。
但是,当登临绝顶时,想要身旁有一人可以共享这荣耀、这心情、这种欣喜……
也是很正常的。
正常到……想要追寻这个愿望实现的过程,会变得那么不寻常。
谢琇轻声问道:“在那之后呢?”
崔女士有点惊讶地投向她一瞥,才若有所失地轻轻一笑。
“他来了……然后我才意识到,这是行不通的。”
谢琇:“……为什么?”
崔女士的笑容里,带着淡淡一抹叹惋遗憾之意。
“徐慎之是个极为杰出的人……但他并不是完人。他的性格,决定了在那个世界里,假如我不同意与他一开始就成亲的话,就最终不可能走下去……”
“做臣子时,他是最值得信赖的辅弼,是风骨铮然的士大夫……但是,你应当也看过‘燕山雪’剪辑而成的剧集,应该知道我们后来……”
她说到这里,声音乍然中断了。她并没有再试图说完这段话,而是满脸苦涩地摇头低低笑了一声。
谢琇神奇地明白了她的未竟之言。
崔女士是在说,在她成为了宫妃之后,徐慎之便谨守本分,终此一生,虽然与她遥遥相望,彼此支持,却终究没有越过雷池一步。
刚刚崔女士投向她与盛应弦的目光,分明是复杂的,带着一点苦涩之意,也有那么一丁点隐然的羡慕与感叹。
同为道德值极高的人间标杆,盛应弦或许是因为习武、又曾涉入江湖之故,身上多了一些武人的侠义之气,亦有几分不拘小节的潇洒之意,却少了徐慎之的那种封建士大夫的极度守礼自抑。
也因此,他在“千里光”那个小世界里,一旦得知“谢琇”就是他的小折梅之后,他甚至没有经过很久的心理挣扎和内心的道义谴责,就决定了要继续向她表白自己的真情,即使她当时已经是“庄信侯世子夫人”,但也未能阻止他接近她的尝试。
即使不能在世俗意义上与她日夜厮守,他也要把她放在心上,在任何可能的时机下赶到她的身边,避开旁人的耳目,做她忠诚而情不自禁的爱人。
这就是,她的弦哥。
然而,崔女士的未竟之言,透露出来的,却是另一条歧路。
徐慎之,是不适应这个现代世界的。
身为朝清徐氏长公子的一切被陡然打碎,这个出身带来的一切——骄傲、尊严、礼法、声名、财富——在这个陌生的全新世界里,都失去了。
没有人会再因为听到他的声名而肃然起敬,愿意追随。
也没有人会再因为听到“朝清徐氏长公子”或“首辅徐慎之”这两个名词而折腰下拜,另眼相待。
不管崔女士或徐慎之本人愿不愿意承认,“朝清徐氏”,原来就是支撑“世家公子徐慎之”这个人物的底气之一。
一旦失去了这个人物的根基,“徐慎之”这个人物,便也会黯然失色,泯然众人矣。
多么遗憾。
谢琇能理解徐慎之的痛苦。他所接受的全部教育,他的满腹经纶,都是为了他成为一位标准的封建士大夫而存在的。他可以选择坚守道义、做个君子,但是现代社会、现代文明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都远远超过了他的认知。
因此,即使他再爱崔女士,也是没有用的。
因为他与现代世界格格不入。
他生活在这里,无法改变自己,无法适应环境,无法再获得在古代世界里通过经世济国、匡扶社稷等等一系列方法能够得到的一切肯定、自豪、满足感、成就感……
他变成了一个面目苍白而空洞的玩偶,变成了只能依靠崔仪供养的可怜虫,缠绕在她一个人的身上,汲取她的情感与仰慕作为赖以为生的养分,依靠与她共同追忆那些曾经辉煌的往昔而活着……
徐慎之不会容许自己成为那样的一个人。
他是标准的文人士大夫,自然也有着文人士大夫的傲骨。
所以,到了最后,他们终究是不能够长相厮守的。
在“燕山雪”那个世界里不行,在现代世界里,也不行。
第494章 【主世界梦中身】98
谢琇不知不觉地喃喃道:“我懂了……懂了……”
盛应弦微微一愣, 下意识接口道:“你懂了什么?”
谢琇这才从自己的思绪之中惊醒过来,猛地转过头去望着他。
每个人立身于世,都应找到自己的价值所在。
当这个大环境之下,无法让自己寻找到或发挥出自己的价值, 那么这个环境, 便不再适于自己愉快地生活。
当然, 为了获得一些东西,很多人愿意用自己所有的一些东西去交换。
有人以一笑去换千金,亦有人以千金买取一笑。
但前提是,这个人必须要深刻地明白,这种交换值不值得自己孤注一掷这样做。
谢琇并没有对盛应弦说什么, 而是沉默着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一只手。
盛应弦:!
他不由得觉得有些脸热心跳,下意识将视线投向面前的那位“崔长官”,却看到她的目光同样落在他与谢琇交握的两只手之上, 神色复杂又感叹。
“后来呢?”她明澈的双眸停驻在崔女士的面容之上,静静问道。
“请恕我冒昧……可是我真的想知道, 后来徐大公子离去, 是他自愿的,还是……有什么不得不离开的理由?”
崔女士微微一震。
“为什么要这么问?”她苦笑着反问谢琇。
谢琇好像有点踌躇。她的目光飘忽了一霎, 斟酌着措辞, 慢慢说道:
“……因为,这世上总有一些人, 是会死死巴住自己眼前所有的东西,不肯放手的。”
“即使婚姻和感情再痛苦, 也不想亲手放弃它,于是, 一直在忍耐,即使过得不快乐,也要忍耐,因为不想毁掉自己眼前所有的东西……”
崔女士静静听着,听到这里时,才微微叹了一口气。
“……你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啊。”她竟然用一种半开玩笑似的语气说道。
谢琇:“……因为您拿出了您的秘密,所以我觉得……我也有义务拿出自己的秘密来作为交换。”
崔女士扑哧一声,终于失笑。
她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阴霾退去了一些。
“他……算是两者皆有吧。”她说。
“我发现了他的症结,他也发现了……但当时两个人都很舍不得这样难得的机会,觉得好不容易隔了一世,才能相守……”
“后来,他越来越少笑了。当时,那些人还是想要帮忙的,主要是因为他们想看一看这么宝贵的‘实验对象’,是否真的能够克服重重困难,在现代社会里继续生活下去……于是他们设法替他洗白身份,甚至还替他找了一个研究工作……”
“但是,他依然很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