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女士脸上那一丝竭力装得云淡风轻的笑意,终于落了下去。
“我当时还太年轻,不明白他已经能够完美地做好一个现代人,为什么还是不开心。”
“他的工作就是研究那些金石、书画、瓷器……明明他从前时,闲暇时也爱研究那些……我记得他还曾经开过玩笑,说他若是不做这个首辅,定能成为一代金石大家……”
谢琇忍不住脱口而出:“……赵明诚吗。”
崔女士一怔,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苦涩的笑来。
“我那时也是这么说的。”她露出了一线怀念的神情,目光越过了谢琇和盛应弦的肩头,望着他们身后那面墙上,挂着的那幅画。
“我说,‘那岂非易安居士伉俪之翻版’?”
她的神情逐渐怅然若失。
“……但当时,他听了之后,并未欣喜,反而面色沉郁。”
“我数次追问,还灌了他一壶酒,他酒后才终于吐露真言,说‘赵德甫晚年于仕途上一时鬼迷心窍,犯下大错;而易安居士性情刚烈,对此愧不能当,夫妻因此失和。我不欲与你行至如此地步,此非良兆,故而不应’。”
谢琇:“啊……”
她只能干巴巴地发出了一个感叹词。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记起来,赵明诚晚年在兵乱中表现平庸,还在下属造反时临阵脱逃过,因此被革职。李清照对他懦弱的表现深以为耻,长久以来对丈夫的敬慕一扫而空,夫妻因此失和。赵明诚深感羞愧,听到李清照口占那首著名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绝句之后,更是郁郁寡欢,一蹶不振,很快患病去世。
……虽然说他们两人仍然是历史上提及“恩爱夫妻”时的代表人物之一,但这个结局可真不算是好啊!难怪徐慎之忌讳!
谢琇再仔细想想,后来的徐慎之与崔仪之间,发生的情形不也差不多吗?
徐慎之到了这里,绝了仕进之念,虽然有了一个体面而令人尊敬的工作,也不能满足他的胸中大志。他与崔仪虽未失和,但感情想必大不如之前融洽无间,到了最后,也是勉强在维持吧……
所以,最后,他又走了。
谢琇忍不住又问道:“他不喜欢他的工作吗?”
其实这一问是废话。
她知道——崔女士也明白她知道——徐慎之志不在此。
徐慎之若不是为了她终身不娶,并不顾声名,竭力要助她掌握大权的话,他是会成为朝清徐氏的下一任家主的。
而他深知自己已经无法达到身为朝清徐氏家主、必须做到的要求,因此主动辞谢了这个位置。
但是他骨子里依然是那种世家大族的领头人角色,后来朝清徐氏推出的新家主,在徐大首辅的面前,也不过是一位唯唯诺诺的二把手罢了。
而古代的这种世家大族的领头人,怎么可能真的甘于就做一个甚么“金石大家”,整天埋在故纸堆里,就研究研究刻石勒碑、钟鼎拓片之类的事情?
谢琇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而崔女士已经轻轻一颔首,道:“因此,他最后又走了。……他也不得不走。”
谢琇:……?
她从崔女士的话语里读出了一丝不对劲,不由得拧起眉来,疑问地望着崔女士。
崔女士转回视线,迎视着谢琇,慢慢说道:
“因为我们后来发现,每一个小世界,都必须有重要人物作为剧情和逻辑的支撑——就像是定海神针那样。”
“假如一介升斗小民从那个小世界里消失,不会影响到剧情后续的发展,也不会影响到什么天道的逻辑——除非他将来注定成为一个能够左右大局的大人物。”
谢琇若有所思。
崔女士续道:“这个人物不一定是皇帝、国王或者小世界里的最高领导者。”
她想了想,最终举了一个谢琇与盛应弦都耳熟能详的例子。
“譬如‘西洲曲’那个小世界里,有一次濒临崩塌的险境,就是长宜公主死于‘中京之乱’导致的。她的早逝,导致虞朝没有了送去北陵和亲的人选,承王遂被盛怒的纳乌第汗下令杀死。”
“反过来,永徽帝没有了承王这个对于王位的威胁,他就可以徇私庇护杜贵妃和信王,也不会因为自己的皇子太过平庸、会被承王的能力威胁到而考虑认回他流落在外的‘天子遗珠’晏行云……”
盛应弦:“……!”
他虽然还有些懵懂,不太明白“濒临崩塌”是怎么回事,但结合上下文的叙述,也隐约猜到了,他生活的那个世界,曾经数次遭受到几乎灭顶的困境。
而这种困境的产生,是由于一些对于“天道”或所谓的“剧情后续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的人物,其命运发生偏差,而造成的。
他是个聪明的人,虽然道义值非常高,头脑却并不僵木,很快就想到了谢琇去做小折梅,因为要将“天南教”毁灭的这一注大功劳送到他手上,而甘愿暴露了自己身为“拜月使傅垂玉”的一重身份,又因此受到了皇帝的威胁,被迫充当长宜公主的替身,出塞和亲。
长宜公主本该执行的任务,本该换回承王……却被他的琇琇顶替完成了。
所以,他无知无觉地继续生活在那个转危为安的世界里,不知道那是她付出了多少才得以换回来的……
他幽深的眼瞳微微缩起,一股心痛、自责、愧疚以及更为复杂的情绪升了起来,瞬间就淹没了他。
可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所以,你去我们那里,是因为你要顶替长宜的命运?”
谢琇:“……”
她无言以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盛应弦没有听到她的回答,忍不住又将另一个疑问问了出来。
“可是,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取代长宜的位置?而是要做纪折梅?”
他不是个自我意识良好的傲慢自大之辈,当然也不会擅自去妄想什么“琇琇选择做小折梅一定是因为我”之类的事情。
可是……
老天爷原谅他的狂妄自大吧!他真的忍不住自己的脑子要一直这样去猜想!
崔女士:“……”
她露出一丝很奇妙的神色,像是不忍心戳穿这个年轻人的猜测,又像是……很期待这个年轻人和她最信任的部下,能够走过她和徐慎之没能走通的道路。
因此,她并没有代替谢琇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把期待的目光直接投向了谢琇,甚至还微微笑起来,说了一句:
“你可以遵从自己的心灵去回答他。”她温和而鼓励地说道。
“祝你好运。”
第495章 【主世界梦中身】99
啊, 好像崔女士一直都在这么对她说。
自从崔女士上任,注意到了她这个不走寻常路的炮灰组任务渣之后,每一次她出任务之前,崔女士都会来和她聊聊, 最后说上一句“祝你好运”。
她刚刚在和崔女士谈到“自己的秘密”的时候, 其实背后的例子, 是她的父母。
她的父母算是双方联姻,毫无感情基础,不睦已久,家中每天都像个冰窟一样,每个人见面都透着一股生疏。
因此, 谢琇在进入时空管理局工作之后,总是那个愿意接最多、最费力不讨好的任务,想要早日攒够一笔钱搬出来住的人。
也因此,佛子玄舒那样不讨喜的人设, “三生事”那样不讨喜的剧情,谁都不愿意去的任务……最后也落到了谢琇的手里。
因为给的酬劳太多了。
当初, 正是因为“三生事”的前一次修复任务, 让谢琇终于攒够了买房的资本。
在那个小世界里,面对佛子玄舒的百般冷淡, 还能硬撑着把“阿九”的剧情走完, 她都是靠着一遍遍在内心念叨“房子!房子!自己的房子!”,来平复自己受到严重伤害的精神的。
而在“阿九”扑倒在佛子脚下, 自愿成为他得证大道的最后一阶的那最后一场戏,她也是想到这一场戏过后, 她就可以买到那间位于高档住宅小区的豪华公寓,于是演得格外卖力, 七情上脸,情绪流畅,演技具备了极高的说服力,甚至后来还凭借自己在这个小世界里的表现,一举进入了当年十大虐文任务盘点的榜单!
从那时起一直到现在,她就搬出来独居,生活也获得了她想要的平顺与安宁。
不用再去一遍遍听母亲含着愤怨说“我忍耐了这么多年,过得这么苦,全都是为了你!”、“没有你的话,我早就去寻找我的自由了!说不定会比现在过得要好得多!”,也不用再去忍耐那些在难得的假日、在家中的走廊或客厅,三人偶尔凑巧聚首时,相顾无言的时刻……
她听说父母现在已经分居了,这很好。
因为就在她搬出那个家的时候,母亲试图把她留下,但在发现百般劝说乃至哭骂,都不能动摇她的决定之后,母亲就提出,既然事已至此,她打算离婚,要自己的女儿拿出一笔钱来给她养老,如此才同意女儿搬出去住。
那一回,谢琇答应了。
也因此,她接了一个非常劳心伤神的古早虐文任务,无数次在小世界里拳头硬了的时候,为了剧情能走下去而不得不哑忍,自始至终对那位男主角怀着的只有愤怒与憎恨,甚至在回归时空管理局之后,面对着那一瓶竟然能够获得的“灵魂印记”,她的解决方式是——
拔开瓶塞,任那一团浮荡缭绕着的“灵魂印记”逸散于空气之中;紧接着把整个瓶子都随手扔进了办公室的垃圾桶里,听着它坠进桶中发出沉闷的“砰”的一声,带着它里面所剩不多的一点黑雾,将要一起进垃圾处理站,她这才感觉胸中勉强压抑着的最后一点憋屈,差不多消散净尽。
还好,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个地方,是她可以投奔的。
并不是单纯的“时空管理局”这个机构,而是她在这里认识的人们,对她好的人们……
如眼前的崔女士,如眼前的盛应弦。
她并没有直接回答盛应弦的问题,而是如同以前无数次在产生疑惑时,向崔女士寻求指导和答案那样,把目光再一次投向了面前的崔女士。
“我……我有一点疑问,想要先请教您。”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点极不明显的颤抖。
崔女士何等敏锐,自然是立刻听了出来。她面露安抚的笑意,向着谢琇点了点头,示意她“问吧”。
在问题说出口之前,谢琇深吸了一口气,不知为何,心头竟然带上了一点期待与紧张。
“……我想知道,是每一位这种‘支柱型重要人物’最终都必须回到小世界里吗?”
崔女士沉默了一霎。
她垂下眼,仿佛在追忆着什么,又好像只是在单纯地思考。
然后,她抬起眼来,目光复杂地注视着在她眼前并肩而立的两个人。
“……是的。”她说。
倘若不是这样,徐慎之或许当初还一时不能完全下定离开的决心。
可是……
倘若前头加上了一个前提条件“为了天下苍生”,那么没有一位心怀正义、富有风骨的士大夫会拒绝这样做。
临行前,他久久地、眷恋地凝视着她,然后说“燕雪,我何忍为了一己之私情,而祸及百姓苍生?”。
啊,“席燕雪”就是崔女士的真名。在“燕山雪”那个小世界里,徐慎之临终之前,崔女士曾经告诉过他。
在那个小世界里,他一直称她为“详妍”——“详妍”就是崔六小姐的表字,出自于《闲情赋》里的那句“神仪妩媚,举止详妍”。
“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表倾城之艳色,期有德于传闻”。
在那些耳鬓厮磨、情意绵绵的时刻里,他也曾如此对她附耳低喃,赞美着她的姿仪、她的美德、她的与众不同。
但后来呢?
后来,当她决意不走宅斗线,而是接受入宫的命运,要做站在这个皇朝之巅的那个人时,他送来了一张字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