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之后,上面只写着“待凤鸟以致辞,恐他人之我先。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谢琇对这一段的印象非常深刻,因为以诗赋寄情,徐大公子确实是此中翘楚。当她看到这一段话的时候,都不免替他们心痛了很久。
“我想托付凤鸟替我向你传达衷辞,又担心他人已经抢在我之前;我愿做一段桐木,制成你膝上弹奏的名琴,但欢乐至极以后,终究会变成伤悲,我也被你推开,不再弹奏”。
谢琇:崔女士欠我一包面巾纸,真的。
再后来呢?
再后来,就是她一步步走上这个皇朝的巅峰,而他在身后目送、在身后推动,做她谦恭、谨慎又忠诚的助手,甘愿铺在通往丹陛的阶下,做她的踏脚之阶……
到了最后,他咳血倒下,面色惨白,向她——向着至高无上的崔太后,呈上最后的遗折时,端坐在殿中的崔太后,展开缎面包裹的那封遗折,里面只写了四句诗:
“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
谢琇:崔女士欠我两包面巾纸,真的。
但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而她今天在崔女士这里听到了后续的全部结局。
当他对崔女士说完那句话之后,崔仪沉默良久,尔后轻轻翘起唇角。
就像是许多年前的那个春日,清河崔氏与朝清徐氏两大世家心照不宣,安排自家的六小姐与长公子相看。
骀荡的春风里,陌上佳人抬起右手,拂去一缕被春风吹到自己脸上来的长发。
她的衣袖因着这个动作而滑下了几寸,露出了一段皓腕,以及腕间的红玉手钏。
她并没有因为顽皮的春风将她的长发吹乱而羞恼嗔怒,而是迎着春风的来处,微微仰起了脸,合上双眼,翘起唇角。
彼时,徐大公子就站在距离她十数步开外的地方,原本漫不经心的神色在投过去的一眼之中慢慢沉凝。
在他们最后分离的时候,也是一个这样的春天。
早逝的首辅回到了他三十多岁的那一刻,隐有暗涌的小世界里,但这一回,清河崔氏再无六小姐。
天子年幼懵懂,太后温和懦弱。朝清徐氏的家主,年纪轻轻即位极人臣,成为皇朝的中流砥柱。
这一次他没有再拱手让出家主之位,但却让朝清徐氏的冢妇之位空悬了一生。
他允许因为丈夫流连花丛而毅然和离归家的二妹代行冢妇之责,亦支持二妹终生不再嫁的决定。
在临终前,他从怀里取出一只小瓶子。
瓶子里装着早已失去药效的一些洁白……不,已经开始泛黄的药片。
那是他曾经见过的、不可思议的现代文明留给他的最后纪念品。
那些药片其中的大部分,都在他三十多岁的一场严重风寒之后使用掉了,拯救他免于由风寒转为肺病之灾。
后来,他身体一直还不错。再往后,那些药片大约也随着时光的流逝而一点点丧失了药力,被他当作对她所在之处的最后一点怀念,而精心保留了下来,随身携带。
他仰躺着,呼吸已经不是很顺畅,脑海里却异常地活跃。
他想起了在那个不可思议的世界里生活过的日子。
想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琐碎小事,比如在忙碌的工作后两个人一起坐在街边吃烧烤,他被桌上的油渍和旁边高声大嗓说笑的人弄得眉头紧锁;比如在温润的夏夜里携手一起漫步在街边的林荫道上,迎面有牵着小狗的青年和女孩子嬉笑着并肩走过,圆滚滚毛茸茸的小狗在他们前方欢快地拨动小短腿碎步奔跑……
还有,在那间距离地面足有二三十层楼高的豪华公寓里,他们在各个角落都留下了情深意浓、厮守缠磨的记忆。
朝清徐氏的长公子第一次知道地毯亦可、浴缸亦可、桌台也亦可,甚至野外——
不,野外还是算了。
他记起当时自己气急败坏、严词拒绝的模样,不由得微微笑了。
第496章 【主世界梦中身】100
那是多么美好的, 如同梦境一般的一段日子。
可惜,大丈夫立身存世,只有情情爱爱,终究是不会满足的。
甚至连她这样的女中豪杰, 亦不会满足。
否则的话, 崔六小姐当初就不会婉拒家中的安排, 毅然入宫。
他也知道清河崔氏彼时内斗得厉害,早已不是很多年前那个清白立世、屹立不摇的世家大族。
当然,朝清徐氏也未见得有多么清白良善。
可是,他还以为以她的手腕、智慧和见地,要应对这一切都不是问题。
哦, 当然不是问题。
崔六小姐的手腕、智慧和见地,足以支配整个国家,又怎么会支配不了小小的清河崔氏或朝清徐氏?
只是崔仪认为,她的手腕、智慧和见地, 更应当用在更伟大、更正确、更值得追求的地方。
而非绮窗绣户之后,朱门女眷之间。
她是他所见过最了不起的女性。也正是因为如此, 他们两人可以携手闯过无数风雨, 却不可能有一个人去屈身侍奉另一个人。
他甘心供她驱驰,那是因为她目光所向的, 亦是胸有豪情壮志的男儿立身存世所应当奔赴的方向。
当有一天他的世界缩减为一方小小的办公桌、几片碎石碑或破瓷片, 或者几张模糊的拓片纸张……
久而久之,他的心中, 尽管极力压抑,依旧还是会生出不甘。
鸿鹄焉能安于燕雀之巢穴?
可是眼下, 他已经老得再也飞不动了。
他伏在这温暖又陌生,重重绮罗堆砌、却又无比空空荡荡的巢穴之中, 终于允许自己放肆地去思念那追寻了一生又一生、却终不可得的佳人。
“考所愿而必违,徒契契以苦心。拥劳情而罔诉,步容与于南林……”
他近乎无声地呢喃着。
回顾我这一生,所愿皆无法如意,徒然一厢情愿地用心良苦,为情所困的心情却无人可以倾诉,只能独自一人在南边的林中缓步而过。
他竭尽全力,将手中紧握的那只小药瓶高高地举起,想要举到自己的眼前来,最后一次注视瓶身上那枚泛黄的标签上,她熟悉的小字。
“每日三次,每次两片,至少连服七日”。
呵。
和他想要提笔写给她的那些风雅诗赋、优美文字截然不同。
她留给他的最后念想,就是这么平平淡淡的十四个字,毫无平仄,毫无韵律,毫无美感,只有这等直接叙述,冰冷客观,直白扼要,简洁明了,却能够在关键时刻救他性命。
他缓缓闭上双眼,恍惚间,那一年春日的清风仿佛又一次吹拂在他的脸上。
缓坡上伫立着体态修长、身着鹅黄衫子的清冷少女,迎着那风仰首阖目,脸上浮现出一个惬意的笑来。
而在坡下,一袭蓝衣的俊美青年定住脚步,亦微微仰首,视线的终点就落在那少女的脸上。
徒勤思而自悲,终阻山而滞河。迎清风以祛累,寄弱志于归波。
彼时,他不会知道,他此后无数次反复思念着这个人,咀嚼着彼此之间巨大鸿沟留下的苦涩,想要向她奔赴而去,却终究相隔山河。
……就如同那优美而哀伤的诗赋中所说的那样,到了那时,我还能迎着清风,任清风洗去我一身疲累,再将这微薄的一点希冀,寄托于归去的流波之间吗?
徐慎之最后一次问着自己,但是他知道,他终究是得不到答案的。
“详妍……燕雪。”
他翕动双唇,最后一次费力地发出这几个他不知在内心之中翻来覆去念了数千数万次的音节。
这一世,没有详妍,没有燕雪,没有崔仪,没有一切。
没有了她,他依然可以坐到首辅之位,凡历数十年,权柄不坠。
可是啊,可是。
这一生,终究毫无意趣。
他更不会知道,在他气息沉寂之后,与他时空相隔、时间错位的那一个世界里,时间流速要比他那里慢得多、因此彼时只有三十几岁的她的案头,有一盏小小的孤灯,乍然明亮了一霎以后,亦永远地暗了下去。
而她,伸出手去,覆盖在刚刚灭掉、犹有余温的灯盏上,沉默良久,用另一只手在面前的屏幕上打出了一行字。
“‘燕山雪’世界,永久封存吧,不必再监控了。”
当屏幕上传来对面发送的“好”和“已封存”两条极短的消息之后,掌管整个时空管理局的优秀女性却在自己的办公桌之后,深深俯下了头,任凭两颗泪珠,坠落在深色的红木桌面上,化开了一滩小小的水迹。
“燕山雪”的故事,曾经是造就崔女士传奇职业生涯的最亮一笔。即使时至今日,凡是盘点时空管理局历史上最出色的表现、最精彩的故事,任何榜单,都绕不过“燕山雪”。
但就在“燕山雪”一次次被提及的背后,隐藏着多少难以弥合的伤痕呢,却只有崔仪自己知道。
诚然,只要她想,她大可以一次次重回那个小世界里的某个时间点,再去见徐慎之。
但这种肆无忌惮的重启和进入小世界,罔顾剧情与人物的逻辑和发展,本身就是对这个小世界的一再伤害。
假如她一意孤行、只顾自己,总有一天这个小世界会被伤害到再也无法支撑运行、只能崩溃的地步。
那么,到了那个时候,那个小世界里的千万人,会随着她的心上人一道,全部烟消云散。
而假如她能够为了他和世界里的其他人的福祉,强忍心痛、压抑渴望,不再去打扰他们的话,那么他们就会在那里度过相对圆满的一生。
但也只有一生而已。
那个世界在不被外力干涉的条件下,就如同现实世界那样,时光的洪流永远滚滚向前,而凡人的一生,即使到了七十、八十、九十岁,亦不过是漫长岁月中的短暂一瞬,须臾间便化作一道光芒,飞逝而去。
所以,她去见徐慎之,小世界便有可能被削弱而陷入危险,最后她终究是要停下这危险的举动的。而她不去见徐慎之,小世界便会沿着时光的轨迹一路向前,永不重复、永不回返,他也会在那里结束他的一生,与她终究是阴阳两隔。
想到这里,崔女士微微阖目,再一次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有些注定的‘重要人物’,是终究要回归那个小世界的——如果不想无辜的一整个小世界,都因为自己的私情而崩塌的话。”
她重新睁开眼睛,目光中带着同情、怜悯、温和的抚慰,以及共情的感伤。
“琇琇。”她用一种极其温柔的语气唤道。
“你不会忘记,‘西洲曲’的主角是谁了吧?”
谢琇:!!!
崔女士的声线很好听,凌厉起来时有种统摄朝堂的威严凌锐,但放柔下来的时候,又如同春水一般潺缓温柔。
但即使再如何动听的嗓音,再如何温柔的语气,也无法掩盖那句话如同刀锋一般落下的冷锐酷厉。
世事浮沉,天意如刀。千般恩爱,都付流水。
谢琇下意识转过脸去,一下子就看到了同样转头看向她的盛应弦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