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留了个话尾未说,语声袅袅而尽。
皇帝却是脸色更差了。
他垂落在身侧的双手忽而紧握成拳。
他原本因为思索而垂落的眼帘忽而抬起,眼光在她脸上来回逡巡,带着前所未有的审视、疑虑、矛盾……
那目光如刀, 直要刮掉谢琇脸上的一层皮,像是想要一瞬间看到她的内心似的。
谢琇:???
这种如同鹰隼一样锐利而洞察的目光, 会是那位“游龙戏凤”的任性天子的?
但她心中掠过的瞬间惊疑与思索, 全部被皇帝的下一句话打散。
“宁妃……不,谢小姐。”他忽然唤道。
谢琇:?
迎着她满面疑问的神色, 皇帝面不改色地向她提问道:“你……昔年行走江湖, 身手如何?”
谢琇先是愣了一下,继而飞快地意识到, 这个问题实则并不容易回答。
皇帝素好行侠仗义之风,身手说得低了, 并不容易让他信服。
更何况今夜她刚刚说出了“江湖朋友”送来了如此重大的一道密信的事实,若是皇帝更加心机深沉一些, 他便不难延伸思索到——那所谓的“江湖朋友”是如何将信传进宫里的?
即使只是一个简单的口信,或是直接告诉她消息、或是邀她出宫面谈,要瞒过皇帝的耳目、重重守卫的宫廷禁卫,将口信传到深居后宫的宁妃面前,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那么,对于皇帝来说,宫廷禁卫对“宁妃”而言形同虚设,这难道算是什么十足十的好事吗?
为今之计,只有立刻显示一下自己的孤立与忠心,才能引开皇帝的注意力。
谢琇飞快地在内心计议停当,立刻说道:“臣妾昔时流落江湖,自是须得有些身手,才能保护自己平安,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后臣妾为谢家找回,谢家不体惜臣妾多年流落在外、艰难求生之苦,视臣妾走失为家族之耻,只想着拿臣妾做个联姻的筹码,若非陛下当初及时伸出援手,臣妾少不得只能与他们拼个鱼死网破方可!”
她这一番话娓娓道来,说得又是真挚、又是凄凉,只要对方并非心如铁石、而是有几分侠义心肠的话,都应当生出几分恻隐之心,站在她这一边才对!
然而皇帝却只是微微皱起眉头,面露沉凝之色,一言不发。
谢琇只好又添上几句表忠心的话。
“……陛下待臣妾有再生之恩,陛下若有差遣,臣妾万死不辞!”
皇帝听到这句话,终于抬起眼来。那双冷锐的眸子里,有什么光芒一闪而过。
“哦?”他应了一声,深思地盯着她的脸,片刻之后,仿佛终于下了决心。
“那就,证明给朕看。”
谢琇:……???
什么?不是,您堂堂一位圣明天子,别人说的是不是客气话,您难道还听不出来吗??
……
事实证明,皇帝还真的听不出来。
他将谢琇刚刚说的套话信以为真,并且要她证明。
谢琇的脸都要僵了。
“证明?……这会儿让臣妾上哪儿证明?”
忠心与否,如何证明?难道还要让她剖心挖肺吗?可这手段也太过时了一点,印象里上一个这么做的人还是比干呢……哦不,比干也是被迫的。
但皇帝不愧是“游龙戏凤”的任性天子,论异想天开,他是专业的。
他自有妙招。
……于是现在他们两人就站在这里了。
深情不渝、眼中只有一人的天子,与娇蛮任性、半夜还吵闹着心肝疼的宠妃,于夜半三更无人时,站在……城外的一片荒地上。
四下无人,冷风瑟瑟,夜色阴晦,月黑风高。
……也不是个约会的好时间地点啊!
谢琇忍不住一脑门子黑线,但这时候起了风,夜空中云层滚滚,移过去将月亮都半遮住了,月色更是惨淡。
想必皇帝是注意不到她脸上有多无语的表情了。
谢琇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装束——没错,出来之前,皇帝还叫她这个本应在温暖明亮的鹭和宫寝殿里喝了药以后安枕歇息的病人,换上一袭方便行动的劲装——然后抬起头来,望着距离自己不远处,与她对面而立的皇帝。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来。
“……陛下深夜邀妾到此,到底……所为何意?”
总不能是真的谈恋爱吧?!
然后,皇帝的声音响起,听上去异常严肃清直,在空旷的郊野里几乎能够传去很远。
“朕闻谢小姐身手不凡,今夜邀战于野,欲与谢小姐……一分高低。”
谢琇:!!!
怎么就突然要与自己的宠妃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恩断义绝了呢!
她倒不怕这“游龙戏凤”的小皇帝还能赢过自己——如果按照真正的“游龙戏凤”故事的路数来说,小皇帝枉为男主,实际上武力值也有待商榷。
他自吹自擂说自己是威武大将军,也的确御驾亲征挣下了一些战功,但一无阵前单挑敌将、二来随行猛将如云,细论起来,他的战功水分甚大,只有这武勇的一颗心,尚且还能得后人几分嘉赏。
而谢琇可是从无数武侠仙侠边塞忧患的小世界里锤炼出来,尸山血海都见识过不少,硬桥硬马的真功夫!
她不怕打皇帝,就怕打了皇帝后果没法交待。
她可是还要设法去救柳城郡王呢!
然而皇帝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已经又开口说了一句话。
“向朕证明你的能力,然后……朕需要你去做一件事情。”
谢琇忽而福至心灵,试探地问了一句:“……去救柳城郡王?”
皇帝无言。
他沉默了一霎之后,转而问道:“你可习惯用什么武器?刀?剑?鞭?……”
谢琇打了个激灵。
……鞭子就不用了,她已经当够李鹔鹴了,谢谢!
她想了想道:“我素来习剑,但拳脚功夫也不是没有……”
皇帝已经果断替她下了个决定。
“那就用剑。”
他走开到一旁去,须臾又回转,走过来时,每只手里都倒拎着一样长长的物事。
他走到她面前,抬手将其中一样递给她。
谢琇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根柳枝!
城外荒地上并不是一片平坦,除了野草之外,亦生长着零零散散的树木。
这里本就是送行道别的好地方,不远处就是五里亭,折柳相送,从古至今都是一段佳话——
但折柳相斗,还是夫妻之间,这就……
城外生长着的树木自然也有其它种类,然而皇帝选择了折柳,想必是还打算借此看一看她的内力如何。
树枝坚硬,即使双方不用内力,也能有来有往打几个来回。而柳枝柔韧,若不提前精准把控内力、以内力灌注其中,怕是连“为剑”的代替功能都不具备。
谢琇凝视着皇帝,抬手接下柳枝,面色自若,心中却暗暗叫苦。
……这还不如干脆用鞭呢!
李鹔鹴的皮鞭质地坚韧,以内力灌注时不需要把控得那么精确,也不必担心它会崩裂。
但柳枝何等脆弱,若是少一分内力,它就支棱不起来;可若是多一分内力,怕不是要立时崩碎,还当什么剑的替代品?
想去救个弦哥竟然这么麻烦,果然在HAPPY ENDING之前都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才行吗?
谢琇心里吐槽不已,脸上却神色如常,目送着皇帝又走回先前的位置,她便右手一抖,率先将那根已然坚/挺如细剑一般的柳枝举起,尖端指向对面。
“陛下出招吧。”她淡淡道。
皇帝也不跟她谦虚,听她说了这么一句,点点头,便倏然纵身而起。
短短数步的距离被一瞬间弭平,年轻的皇帝身姿若鹰,纵跃于半空之中,骤然朝着她当头俯冲而下!
谢琇轻笑了一声,向后错开半步,微侧身躯让开,不与皇帝正面相对,而是从侧边觑准时机出手,将柳枝在皇帝手中的柳枝上一压。
喀的一声极为细微的轻响,两人手中的柳枝已然双双断裂!
皇帝似是有点诧异,没有想到宁妃夸口在先,一出手却连内力都掌控不好,一招之内就断了他选择的兵器。
但宁妃却好像没有被这个失误影响到一般。
随着那声轻响,柳枝应声而断;在皇帝一愕的时刻,她已抓住皇帝身形一滞的机会,猱身而上,左手沿着他的手臂一路蜿蜒向上,并掌为刀,劈向他的上臂。
皇帝待要抽身避开,但宁妃却已一掌势大力沉,劈中了他的上臂。
顿时,他感到上臂正中一阵酸痛,肩头不由自主地向下一垮,身躯因此一歪。
宁妃并未罢手,而是立刻借此机会,右手成爪,抓向他的颈间。
昏昧的月色下,女子的纤纤玉指变成夺命的鹰爪状,在向着他袭来的过程中,被掺杂了珠贝粉的香汁子染成的、半长的指甲上,竟然反射过一道银光,又倏而隐没。
皇帝不得不立即向后撤步,同时闪电般伸出左手,食中二指在面前竖起,及时在她的爪风扫到自己颈间的前一霎那,牢牢夹住那只作祟的爪子。
宁妃挣动了两下,却并没能第一时间挣脱他的箝制。
她的脸色渐渐地变了。
两人此刻如此贴近,皇帝仿佛这才第一次长久地正面直视着这位他当初为了掩饰自己的“隐疾”,而订立攻守同盟、成为合作盟友的“宠妃”。
他发现她的目光极其明亮,灼灼有光,像是在一团漆黑之中燃烧着的、不灭的火焰,令人看了之后,心脏几乎为之烧融。
他慌忙调开眼神。
就在此时,他听见她微微启唇,发出——一声嗤笑。
“还打吗?”她轻飘飘地问道。
皇帝忽然觉得有一点羞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