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你一意孤行的话,你就没有想过……我原本的心魔未灭,又因为你这种举动而自困吗?”
谢琇:“……”
啊,好好的哥哥说学坏就学坏,说以身相要挟就以身相要挟,这到底都是怎么回事。
她无可奈何地说道:“哥哥,为什么你不相信我呢?”
谢玹:!
英挺俊美的青年一瞬间身躯就僵硬了,他甚至因为愕然而不自觉地微微张开了嘴,但是他似乎完全没有觉察到自己露出了这样的神情。
“你……你莫乱说。我……我怎会……”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前所未有的虚弱,还带着一丝不明显的慌乱,仿佛是骤然被人窥破内心之后下意识带着的一点无所适从。
然后他听见他的妹妹扑哧一声,轻声笑起来。
他本以为她又要说出些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吓住他——就好像她刚刚毫无预兆地就用一种可怕的直白口吻,粗鲁无礼地说都瑾已经病得足够重,因此他们之间不可能发生什么令人担心的事情一样——但是下一刻,他却听到她对百无心说道:“抱歉,百大哥,我有些事需要单独和玹二哥谈谈。”
百无心故意逗留在厅上不走,想也知道他打着什么看戏的好主意。谢玹想。
事实上,在他的妹妹突如其来地把“我要去都家借宿几日”这个大炸弹骤然扔到他头顶上来之前,百无心已经试过用可怕的言辞和推论轰炸他了。
谢玹想起前一夜,当他结束巡视镇里、回到百府的时候,发现百无心正在他房间里等着,甚至连酒菜都备好了。
他当时就觉得心下一悸,本能地察觉到有什么不妙。
不过百无心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亲和笑容,说要慰劳慰劳连日来为了镇上平安而劳碌不止的友人。谢玹赶他他也不走,不由得大为头痛。
他理解百无心在此地隐居,已经无聊了太久的心情。可是他并不认为百无心能从他这里挖掘出什么令人愉快的新奇发现,直到——
“啊,说起来,你们家也该替十二娘好好操一操心,替她物色一个良人佳婿了吧?”
谢玹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抖,刚刚百无心替他斟得过满的酒液,从杯口上溢出来了。
百无心坐在小几的对面,笑眯眯地望着他。
谢玹敛下了眼眉,杯口就抵在唇边,冰凉的酒液随着他不稳的手一波一波地涌上来,染湿他的嘴唇,再沿着唇缝漫溢进他的口中。
他似乎有点醉了。
“……我不知道。”他维持着理智的态度,低声回答道。
“这种事情……理应是家母在操心,我离家已久,平日虽然偶尔递信回去,但家母也不会提及这等事情……”
百无心的眼眉弯起,含笑夹了一筷子小菜,送进自己的嘴里,慢慢地咀嚼着。他的下颌一动一动的,惹得谢玹有丝心烦。
“这可不行。”他笑嘻嘻地说道,用那么一副讨嫌的表情拎起了酒壶,就要凑上来再度替谢玹斟酒。
谢玹微微皱起了眉头——因为他杯中的酒还未曾喝完。不过眼看着友人擎着那只酒壶已经等了半晌,他还是眉心紧蹙着,一仰头把杯中的酒一口气全部喝干了。
百无心立刻又替他满上一杯,口中仿若十分随意地说道:
“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应该——但我就托大说上一句,以十二娘的年龄,若是放在别处,只怕早已经出阁啦。到了如今,理应是夫妻和睦,儿女俱全才对……”
谢玹刚想端起酒杯,不防他就说出这么一番陈腐的陈词滥调来,被他唠叨得心烦,索性右手猛然在小桌上一顿,酒杯的杯底磕在桌面上,酒液飞溅了出来。
“好了!”他提高了一些声音,喝止了百无心。
“……这不是你应该操心的事情。”他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一点儿异常的高,于是又放缓了语调,正色瞥了百无心一眼,警告似的补充道:
“这件事,想必琇琇自有打算。我不知道你今天来跟我谈这件事是为何,但我不可能拿这种事情去逼迫她接受别人荒谬的安排——”
百无心忽然呵地笑了一声。
和他刚刚热络的态度相比,这笑声中自带了几分冰冷,谢玹不由得一怔。
“……我就直说了吧。”百无心放下酒壶,用手肘支撑在桌上,上半身微微前倾,那双淡色的眼眸径直盯着谢玹的脸。
“扶光,你是我的好友。而世间茫茫,百某的好友也不剩几个了……因此,不得不为仅剩的这个打算一下。”
谢玹的心陡然一沉。
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百无心就严肃地问出了一个令他难以回答的问题。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十二娘的父亲……他那一支的血缘,距离主支已经远得……出了五服吧?!”
谢玹:!!!
他的右手下意识猛地捏紧那只酒杯。但他忘记了百无心刚刚凑上前来已经替他把酒斟满了,于是杯中满满的佳酿随着他的动作晃动起来,哗啦一声,洒了他一手,将他的袖口与半幅衣袖都浸得透湿。
百无心的视线向下,看了一眼他湿透的衣袖和右手。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甚至没有站起来张罗着替他拿块布帕来擦拭。
他的视线又回到谢玹的脸上。谢玹此时才发现,这位总是笑眯眯地、好像没有任何脾气的好友,那双眼眸敏锐起来,简直像是旷野中的鹰隼。
第58章 【第二个世界残夜】16
谢玹的心脏猛地多跳了几拍。但他用强大的自抑力控制住了自己脸色的变化。
他看上去平静如常, 唯有垂放在膝上的那只左手,在衣袖的遮掩下紧紧地握成拳,指甲都浅浅地嵌进了掌心里。
“……莫要胡说!”他动怒一般地断然喝道。
“琇琇从五岁起就跟我一起生活了……”
“那不是正好吗?”百无心悠然说道,“彼此都知根知底, 已经建立起了牢不可破的信任, 今后还能携手一起在除魔之大道上前进——”
“……我只能是她的兄长!”谢玹陡然喝道, 眼眶都猛地红了起来,像是气怒到了极限。
“不可能再有什么别的!”
百无心纳罕道:“咦,这是为什么?”
谢玹:“……什么为什么!哪里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百无心道:“你可能自己不觉得……但我可察觉到了,扶光,你心浮气躁得厉害。而且, 现在想想看,四年前你突然离开家中,也很奇怪……”
谢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表现出“心浮气躁”的。
他自认为在百无心这一晚来找他喝酒之前,他都十分正常地在生活着, 作为一位除魔师认真执行着自己的职责……直到百无心这个损友所说的话,真正让他开始有一点心浮气躁了。
“奇怪?哪里奇怪?!”他不耐地简短应道, 心不在焉地想着天色已经太晚, 自己得休息了,应该用什么方法把这个一点眼色也没有的所谓友人轰出去——
“唔, 想想看, 四年前,十二娘十五岁, 刚好及笄,是可以出嫁的年纪——”百无心摸着下巴, 一脸无辜地笑道。
“……然后,你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虞州谢家。”
谢玹:……!
他感觉怒意在他大脑中流窜, 使得他一时间竟然有了一点昏眩之意。
“这跟琇琇的年龄没有关系……我只是厌烦了那些过于古老而腐朽的陈规,想要出门历练——”他从自己的齿缝间挤出这么几句话来。
“唔,唔。”百无心撑着下巴,有节奏地摇着头,那颗脑袋一晃一晃的,显得格外可恶;谢玹有一瞬间险些手痒,想伸手给他把脑袋拧下来。
“……那么,你是说对她只抱有亲人之情?”百无心毫不留情地追问道。
谢玹:“……”
他一言不发地探手进衣袖里,很快就擎出来一枚符咒,左手结印,右手一抬——
“啊啊啊那是闭口符吗!”百无心虽然也喝了不少酒,但此刻反应得格外敏捷,跳起来急速向后退了好几步。
谢玹板着脸,冷冷道:“……没有‘闭口符’这种东西。”
“昏睡符就更可怕了!”百无心喊道。
但他其实听上去压根就没有把谢玹的怒火当一回事,他那么喊叫纯粹是为了有趣而已;紧接着,他不知道想到什么,又蓦地哈哈一笑。
“说真的,扶光……你不认为十二娘有可能会青睐于你?”他一针见血似的问道。
谢玹感到自己面部的肌肉已经绷紧到了极限,甚至连说话都有一些困难了。
“十二娘是我的妹妹!我们自幼相携相扶,我教导她识字、读书、学习法术……若要用别的什么字眼来形容,这就是辱没了我们——”
可是他的疾言厉色,一点都没有吓阻得了百无心。
百无心哈哈笑了起来。
“‘相携相扶’……扶光,你选择的词有点奇妙啊。”他悠然说道。
谢玹:“……”
他怒视着他的好友。
“好吧,好吧,你是拿这个来说服自己的?”百无心仿佛暂时让步了,不怎么正经地反问道,站直了身躯,拍了拍自己起皱的衣袍下摆,双手负到身后去,像是打算走开了。
可是他走到门边,忽而又停了下来,没有回头,只是叹息一般地又说了一句。
“扶光,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是个温柔又顽固的人?”
谢玹没有说话。
百无心道:“这样的人容易自苦或自伤,尤其是生长在那样一种延续百年、陈腐阴冷的古老家族里……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谢玹冷冷地哼了一声,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百无心离开后,他很有那么一点冲动,要抬脚把百无心带来的那张摆着酒菜的小几踢翻在地——他以前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孟浪的事情,还好他最后忍住了。
可是现在,他又想抬脚去踢翻什么小几或椅凳一类的家具了。
她堂皇地站在那里……她什么都不知道!
而现在,她就要把她那种如同烂好人一般的善心,又光芒普照到都怀玉的身上去了吗?
他站在百府的大厅里。因为这里只是百无心隐居时自行建起的屋舍而已,因此厅堂很小,完全不能与任何一个世家宅邸的正厅相比。但是他依然觉得这座厅堂太空旷了,让他们之间离得太远,远得仿佛两个人都陌生起来,从前能够会心一笑、心照不宣的默契,从此是再也传达不到对方的身上去了。
他抬起眼来,凝视着谢琇。
他本不愿意将她扯进云边镇的这一团乱麻中来。但谁知道最后谢家竟然是派了她前来呢?
也难怪如此。在异状开始之初,本来是没有多么严重的。镇长若是依照那时的状况向虞州谢氏求救的话,谢家当然不会把他们的精锐子弟派过来。
偌大的世间,当然有其它更严重的状况,需要谢氏的精英子弟前去处理……谁又能够知道,在这座小小的、偏僻的镇子上,竟然潜藏着一重又一重的危机呢?!
他当时乍然发现一切的祸根竟然是祸神长宵的神识下凡夺舍,因此太过于专注对付这难得一见的棘手对手;等到一切都变得不可收拾的时候,他才赫然发现,谢家派来的除魔师竟然是她。
现在再叫她回去,恐怕她也不可能乖乖听话了吧?
他充满矛盾地望着她,但理智告诉他,她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也因此——
她会和他一样,温柔而顽固,一意孤行。
他的心脏猝然传来一阵紧缩而窒闷的痛苦。仿佛心魔在咬啮着心上最柔软的血肉,再将其撕扯开来一般。可是他知道,这只是他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