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勉强开口,命令自己心平气和地说道:
“琇琇,我只是有些担心。”
他拿出从前的那一副好哥哥的温和模样来,巧妙地把那种不容置疑的态度隐藏于其下。
“虽然我与都怀玉曾经算是惺惺相惜的友人……但那件事情之后,就连我也不敢保证,他是否还能拿着旧时的眼光来看待我。”
他苦笑了一下。
“扪心自问,假如换做是我或你,站在他那样一个位置上,可会对导致如今这一切的人毫无怨怼吗?……我是不敢相信的。”
谢琇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深思的神情。
“的确不会……”她沉吟道。
正当谢玹认为这一次的好哥哥说服法也和从前一样奏效了的时刻,他以为的好妹妹却忽而脸色一变。
“可是,我原本也不需要他毫无怨怼啊。”
他的好妹妹坐在一张椅子上,右臂弯起,手肘撑在一旁的桌上,右手托着腮,思考的时候食指还在脸颊上一下一下地点着。
“他若是真的装出一副对你毫无芥蒂的样子,我倒是要防着他几分了……但他没有。”她说。
“他并不是大家想像中那个完美无缺、也毫无任何阴暗情绪的‘怀玉公子’。这么一来我倒是觉得自己有机可乘。”
谢玹:“……”
不,他只离家四年而已,谁来告诉他,谢家是如何把一个乖巧的小妹妹教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谢琇道:“他还讨厌他弟弟……这么说来,我倒是觉得,再怎么说,你可比都弘更能帮上他的忙,说不定他对你的厌恶程度可比对都弘的少多了……”
谢玹:“……你如何知道这些的?!”
他惊讶不已。
因为在他看来,他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到都瑾对都弘的那种厌恶。
不过,或许他是没有被一直闯祸的弟弟妹妹们荼毒过,所以不能了解都瑾的痛苦吧。他稍微自我反省了一下,然后得出了这个结论。
谢琇笑了笑。
“为什么?”她自问了一句,尔后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黯淡。
“……因为我见过类似的好哥哥啊。”她自己回答道,语调里带着一抹淡淡的叹息。
谢玹愣了一下。
他本能地觉得这个“类似的好哥哥”不是在指他。但究竟指的是谁呢,他也不知道。
“人有所求,才会被束缚。”他听见他乖巧的好妹妹这样叹道。
“换言之,人有所求,才会被要挟。”
下一刻,他的好妹妹就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说出了可怕的台词。
“是他邀我去都家的,这就说明,他必有所求。只要他对我有所求,我就可以与他交换条件——”
谢玹听得脑海中一阵嗡嗡乱响,血猛地冲上了头顶。
倘若他此刻的感受能够传递给谢琇的话,谢琇就能替他找个最好的形容:气得血压都升高了。
“……琇琇!”他脱口喝道。
“倘若……倘若他向你要求的,是不能承受的巨大代价呢?!”
他显得有点碍口,可是狠了狠心,还是把这么阴暗的推测说了出来。
他并不害怕她听了之后会对他产生什么异样的恶感,认为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光风霁月的谢二郎了。
他不在意自己的形象到底会如何。他只担心她太过于轻信,可能会被别人播弄于股掌之间——
可是,她那么轻飘飘地笑了一笑,就将他满腔的担忧都挡了回来。
“哥哥,”她说。
“我或许不像你一样,是才华过人的天骄——”
“但是,想要我付出代价的话,那他自己也须得先拿出更巨大的代价来换取才行。”
第59章 【第二个世界残夜】17
谢玹没能拦得住他的妹妹。
事实上, 他的妹妹也已经长大了,大得不需要事事征询他的意见,才能生活。
腿长在她自己的身上,而她就那么干脆利落地走了, 顶着都小少爷异样的目光, 大模大样地登堂入室, 住进了空空荡荡的都家大宅。
入住都家大宅以后,她才发现,这只剩下三四个人的都家,果真很奇怪。
想必原来的都家,主人加上仆从, 总有几十之数;也因此,这座宅邸修得颇为气派,甚至跟这座偏僻的小镇有那么一点风格不相称。
大概当初修造这座宅邸的时候,原本是预备着京里的二品大员衣锦还乡的吧。
可是经过一番落魄与追杀, 等到都家剩下的主人们抵达此处时,只剩下了祖孙三人。
而且, 这座偏僻的小镇也并不是他们期待中能够平静隐居的桃花源, 而是妖鬼横行的修罗场。
在那一次惨祸之后,这座大宅现在看上去是完全沉寂了下来。
谢琇在都宅里逛了逛, 结果看到的一切简直令她惊讶。
一些院落干脆被锁了起来, 荒无人烟;隔着门缝去张望,只能看到院内的地上落满落叶与灰尘, 甚至有些院落的地砖上,还残留着拖曳的痕迹, 与已经发暗的血迹。
隔着小小的庭院,再望向院内的屋舍时, 也能看到残破的痕迹:窗纸破了,窗框折了,梁柱上有不知被何种武器砍过的深深划痕……
谢琇:“……”
啊,想来是都家在那一场惨祸之后,压根没有能力再去打扫和修缮这些多余的院落了吧。
都瑾并未限制她在都家大宅内的任何行动,谢琇也就厚着脸皮花了几天时间,把整座都家大宅都逛了一遍。
她实际上除了在看都家大宅的结构布局之外,还在暗自推算着当初谢玹所布下的除魔大阵结构为何,在哪里可以有所加强。
她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预安装的阵法内容十分丰富,只是依据“谢琇”本身的实力,她在布阵方面的能力不足——换言之,她能看出一个阵法哪里有疏漏、哪里可以改进,但布阵需要的灵力之类,她就不太够了。
换做是她的话,这个除魔大阵,她至多能画出三分之一,灵力就会枯竭,难以为继。
而且,灵力不足的话,即使她可以分几天时间慢慢地把阵法画完整了,到时候也无法驱动这个阵法。
谢琇一边注意观察着阵法留下的残痕,一边暗自思忖,不知道等她刷够了都瑾的熟悉度与好感度的话,他是否可以允许谢玹重新进入这里,和她一起把这个阵法修补完整。
虽然现在不是用来对付祸神之神识了,但考虑到都瑾那种易招鬼怪的体质,也得提前做点儿长远打算。在他的宅子里刻一个长期有效的除魔阵,也能改善他的日常生活质量,使得他不会像那天在河边一样,只是站在那里,身后就冒出——
喝!
她刚刚走到一丛颜色尚算缤纷、但很明显许久无人打理,显得有些枝蔓丛生的花树旁边,但她的思绪乍然被打断了。
那丛花树之后,突然响起了十分响亮的“铮!”的一声,像是古琴从高处落地时,琴弦与琴面相互撞击而发出的共振声。几乎与此同时,那一头仿佛有人猛地扑在了花树上,整丛植物都簌簌地颤动着。
“……走开!”她听见都瑾的声音,原本清朗的声线变得高亢,近乎扭曲变调。
“离我远一点!!”
谢琇的动作比大脑转得更快,在她身旁的那丛花树间忽而冒出一股不祥的黑气之时,她已经转身、撤步、同时伸手在衣袖里摸出一道符咒,右手食中两指将符纸拈于指间,口中默诵灵咒,飞快地朝着花树间一挥手!
符纸化作一道光芒,从花树的缝隙间激射而入。
花树间层层叠叠,缝隙虽多,但都很小。透过那些缝隙,激射而去的符纸在花树遮挡的那一头,忽而爆起一阵眩目的白光,伴随着“砰!”的一声。
那绝对是符咒击中了什么,因而炸开来的声音。
但那短促的一声之后,花树后再无声息。
谢琇:……?!
她心急火燎地等了两三秒钟,不见花树后的都瑾再出声,心想他不会是又被什么妖魔鬼怪袭击而负伤或者昏倒了吧……
因此,她不再等待,而是反手又擎出一张符纸,在擎出的同时就以食中两指将其对折再压平,缓缓滑过指间——就像是剑客在出剑前以食中两指轻轻抚过剑锋一样。
继而,她一甩手,喝道:“去!”
那枚符纸化作一道雪亮的光芒,如同剑客挥剑一般,剑光如电,径直向着面前繁杂缤纷,有种杂花生树、春水乱流之美的那丛植物高高劈落!
唰的一声,那丛花树竟然从中间被化作一道剑光的符咒劈做两段!
漫天的花瓣和落叶被那一道劈斩所带起的风势掀起,就仿若一场突来的花雨那样,在半空中纷纷扬扬,再悠悠飘落——
而在花树相分、叶落无声之间,一道原本半蹲于地上的人影,也慢慢地抬起头来。
他俊美的脸上犹带着几分愕然之意,半蹲在那里,右手还伸向跌在地上、沾染了泥土的一架古琴,苍白而修长的指尖就按在琴弦之上;当他面前的花树被劈开之际,他猝不及防,带着一丝仓皇地抬起头来,纷飞的花叶飘落在他的头上、肩上,落了他一身。
当他的目光隔着飘飞的花叶,与她对视的时候,他的指尖似乎因为惊惶而微微一动,勾动了一根琴弦,发出“铮”的一声。
谢琇:!
而都瑾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微启,无声地发出“啊”的一声。
谢琇:“……”
……那一瞬间,她几乎有一种错觉——就仿佛她忽然有点理解了那个在山道上,美滋滋地描述着都大少爷的躯壳有多美貌、身负的文曲星气运有多美味的妖鬼。
他现在这个样子,真的是既美貌,又美味,还带着几分差点被妖鬼袭击了的惊悸苍白,以及劫后余生、又被她这个不讲究的钢铁直女一记猛招吓了一大跳的病弱可怜。
古人云: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
而她现在已饱足矣。
谢琇猛然被这种强大的颜值暴击,也愣了足足五秒钟,这才找回了一点理智。
她慌忙跨前一步,向前方半躬过身去,朝着他伸出了一只手。
“都……怀玉,你没有怎么样吧?!”她关切地询问道,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打量了两遍,确认他似乎并无外伤。
他依然愣愣地仰着头,瞪着她那只向他伸过来的手。刚刚被她的剑咒劈开的花叶还未落尽,那只纤手掌心朝上,深浅不一的花瓣就落在她掌中,又被她轻轻一抖而抖掉。
那只手谈不上十分细腻,甚至指尖还沾染着淡淡的朱砂色;指甲也修得短短的,或许是为了在袖中稍加一捻就能分辨出不同的符咒并拈出。
那不是一只和大家小姐一般如同玉管春葱般精致的手,但正是这只手,刚刚及时察觉了从他身后的虚空中无声无息地冒出、打算来偷袭他的恶鬼,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出一枚符咒,及时将那恶鬼毙于一息之间。
他听见那只手的主人,就在他面前,带笑问道:“……怀玉?怀玉公子?是有什么问题吗?站不起来了吗?咦,是哪里不对劲?”
他翕动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