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她正与崔珏争吵。
崔珏不再是那副淡漠样子。他眼含怒意,似乎正强压着火。
他指责她说:“嫂子与大哥一同抚养我长大,于我有如亲长姐一般。你非崔家子女,自有家人,也未受长嫂之恩,我不强求你同我一般敬重兄嫂,但请你也别太过轻慢于她!”
“我何曾轻慢过她!”她显然甚有底气,毫不相让地回嘴,“她筵席预备的有不妥之处,我指明告诉她,就是轻慢于她?你也知道她是‘嫂子’,难道还要我哄孩子似的哄着她吗?”
她越发气壮,问:“还是叫我视而不见,只等着看你崔家丢脸?!”
她冷嗤一声,等着看他还能说什么。
崔珏却收回了撑在案上的手。
他退后两步,眼中又恢复了冷淡。
“纪明达,”他毫无感情地叫着她的名字,“你是名扬京中的国公之女,难道从前对自家长辈、姊妹,也是这般态度吗。”
“你自恃聪明,”他语气疏离,“也别把别人全当成傻子。”
第26章 恋爱
纪明达骤然惊醒。
“娘——”
这样的梦她接连做了多少次,都已经习惯了,不怕了——上次梦见温从阳和二妹妹说丫头的事,她也的确没有再怕。
但今日她才退烧,本便精神短,这两日连遭打击,又昏沉经了一梦,梦里……还被人那般地说到脸上,她不免满心慌乱,挣扎着坐起来便要找母亲。
“大姑娘!”镜月正端着药碗进来,唬了一跳。
她忙把碗先交给别人,急急过来拦住:“姑娘还没好全呢,可不能这么折腾呀!”
“让开!我要找我娘!”纪明达伸手便推她。
她病中虽力气不足,但全力之下,镜月还是被推了个趔趄。
镜月来不及管被推疼的肩膀,满心只想着先把大姑娘拦住。
虽有太太的话,叫大姑娘静心养病,不许出门,可她一个丫头,满屋都是下人,怎好和姑娘动手动脚的?
这会子再去叫太太,怕也来不及了。大姑娘这样出去叫众人看见,更不好。
眼看这许多人都拦不住,快叫大姑娘走到堂屋了,镜月心生一着,忙两手握了大姑娘的手,笑道:“不是不叫姑娘去见太太,实是……实是这会儿孟恭人还没走呢,还说一会儿崔大人和小崔大人都要来,姑娘病中未经装扮,就这样出去,是不是——”
……孟恭人?
崔大人?
小崔大人?
听见这几个称呼,纪明达不觉恍惚。
见似乎说动了,镜月忙就这样拉着大姑娘的手,把人带回床边坐下,笑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话和太太说?姑娘告诉我,我去回给太太,太太就来看姑娘了,好不好?也免得姑娘这样出去,再着了风寒,又叫太太挂心,姑娘也要再吃苦。”
“吃苦……”
纪明达张口,重复念了一遍。
“是啊!”镜月忙笑道,“再病了又要头晕、头疼,还咳嗽、发冷,还得多吃几天药,可不是吃苦吗?”
“是吃苦……”
纪明达又重复说。
嫁到崔家,是去吃苦。
但她已经不会再嫁去崔家了。
她不用怕……她不用怕……
“别去告诉娘。”纪明达反握住镜月,低声道,“别让娘担心……”
“哎!”镜月终于松了口气,忙答应着,又劝说,“那姑娘快吃了药吧,再不吃就凉了。”
她把药端回来,看着大姑娘自己端过了碗,一饮而尽,苦得皱起眉头,却没拿手边的蜜饯,只漱了漱口。
大姑娘又睡下了。
镜月把空了的药碗交给婆子,关上东厢房的门,才终于有空碰了碰自己的肩膀。
……好疼!
身旁的银月本还想说,大姑娘乖乖吃了药看着倒可怜,便见镜月摸着肩膀皱脸,忙问:“姐姐是伤着了?”
“嘘!”镜月忙令噤声,拉她离门边远了些,说,“什么‘伤着’,被推了一下罢了,过两日就好了。”
太太本就心烦着,她这点子事就别拿出来说了,万一传来传去又闹起来,让老太太和老爷都知道了……吃亏的不还是她吗。
银月也自知失言。但看镜月实在疼得很,她又放心不下,便说:“我看太太这会儿也不用人,咱们快到房里看看,若有不好快上些药,不然也怕耽误出事儿呀。”
“也是。”镜月没推辞。
“快走,我记着冯嬷嬷屋里有治跌打的药……”银月又忙出主意。
她们虽是奴才命,少不了挨骂挨打,到底是人生肉长的,也想好好活这一辈子。
镜月姐姐才二十出头的年纪,还没嫁人,若就落下个症候,以后怎么办呢?
别像理国府的如蕙,就算骨头养上,只怕手也做不了精细活了。
如蕙好歹还有温大爷养活,若是她们,嫁了人却不能做针线活计,少了个进项,别说夫家嫌不嫌弃,就是她们自己也不甘心!
回头一想……大姑娘那下推得是不轻啊!
……
午饭前,崔珏赶到安国公府。
安国公恰不在府上,他便只需来见温夫人,又亲口陈明将要远行。
温夫人自是喜欢,有许多勉励的话要说,又叫明遥来相见。
丫鬟报:“二姑娘到了。”人还未至,崔珏已依礼起身相迎。
温夫人便也站起身,扶着丫头的手绕出屏风,笑道:“你们说说话吧,我去躺一会。”
崔珏一去数月,又还没成亲,这两个孩子有什么话不趁现在说,书信往来是不方便了。
但纪明遥和崔珏……实在没什么话能说。
这段时间通过紧急补课,纪明遥详细学习了崔家众人的情况,连崔瑜在地方上和回京后都有何政绩举措,孟恭人娘家的亲戚关系,和她在闺中时都与谁交好,而这些女子又现在何方等等……都背得滚瓜烂熟。
崔珏从年幼至今的经历,和他现下在翰林院的职责等等,她更是一清二楚。
他离京要做什么,她自然也知道。
但……虽然她不算目不识丁的草包,两辈子加起来上过二十多年学,古代的现代的、中的西的……都略有涉猎,可她学的方向和崔珏并不一样,对他的生活只能说是有所了解。
若现在要以这个做话题,很快就会变成一问一答,而崔珏是来道别的,不是来做先生的。
她也不想这时候还上课。
他上回的举动,她已经诚恳谢过了,再提起来谢一次也很奇怪。
倒是可以提上午才来过的孟恭人。但孟恭人来说的是她未来在崔家的住处。
这……不好现在就直接和“未婚夫”讨论吧……
见礼后,纪明遥慢慢地坐在榻上,慢慢接过茶碗,用这些动作拖延了好几秒,还是没想出一个合适的话题。
她没谈过恋爱。
和温从阳的相处如果算的话……她只需要人出现在他眼前,温从阳就会自己找出源源不断的话说。
崔珏显然与温从阳是相反的性格。
她……上辈子也算个卷王,男同学的情书示好等等她都嫌烦,直接视而不见……这辈子更别提了,除了自家、亲友家的男子、仆从和各店掌柜之外,她就没怎么和男的说过话。
而这辈子她贯彻得最认真的准则,还有一条是:
直面自己所不会的,并且承认自己有缺点。
所以,纪明遥放下茶碗,看向崔珏,只干巴巴说出一句:“崔翰林,在外要保重身体……一路平安。”
她开口时,崔珏已端肃静听。见她说完便看着他,崔珏有心想为自己突然离京致歉,但话在嘴边总是难以出口……竟也只说出一句:“姑娘在家……也请保重自身。”
虽则甜腻字眼无趣,但这话也太干了,已算失礼。他说完便想。
纪二姑娘却竟笑了。
崔珏一时怔住。
——原来他也不会嘛!
纪明遥浑身都轻松了,笑应他的话:“好。”
虽然不解,但纪二姑娘并未觉得他失礼,崔珏便也不再深想。
就似这般互相敬重便很好。
看崔珏没有再开口的意思,纪明遥便与他道别,向内间请太太出来。
温夫人诧异:“这才能说了几句话?”
纪明遥算了算:“说了七句。”
见礼问好各一句,她说一句,崔珏一句,然后她答了一句,道别又是两句。
正好是七句。
一算还挺多!
温夫人听得发笑又无奈:“我难道是真在问你说了几句话?你又和我装傻!”
但她也不好再让明遥回去找崔珏了,只得让她自去。
难道是……还没开窍吗?
温夫人心里可惜。
若崔珏不出这趟门,一月过来一两次,两人多见几面,到成婚前就能算熟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