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霜在耳边说:“太太来了。”纪明遥忙努力睁开眼皮……但太太的声音又说:“让她睡吧。”
宝庆姐姐也笑:“看给她困的!——别起来了!”
她就……又睡着了。
直到戴凤冠。
这凤冠是温夫人亲自选定的样子让工匠制作,几乎以纯金打造,饰以点翠和数十宝石、上千珍珠,虽未逾制,也重足有三斤六两。纪明遥不清醒着端坐,绝对戴不稳这冠。
这是太太对她沉甸甸的爱……纪明遥愿意戴上一天!!
她抿了两口水润嗓子,端正坐好,闭上眼睛,颇有几分视死如归之状。
温夫人看得发笑,便拦下全福人:“还有时间呢,请先给她穿吉服吧,最后再戴冠。”
虽然明遥懒惰,可凤冠是为叫亲友宾客都看清楚她身为国公府二姑娘的体面,不敢心中看低,不能省。
做母亲的愿意惯着孩子,全福人自然没有二话。
她还笑说:“二姑娘额角圆圆,长眉入鬓,一看便福气深厚,今日到了夫家,必然恩爱美满!”
生得这般天仙似的模样,还能让嫡母宠成这样的姑娘,能没有福气吗?小崔翰林的亲事才从纪家大姑奶奶换成了二姑娘,便得了圣上重用,回来就升了官,如今满京里谁不说果然是这两位命格才相配?
在满屋吉祥话里穿好吉服、戴上凤冠,纪明遥忽然就冷静了下来。
她要离开自己的家,去到别人家了。
孟姐姐虽然很好,崔珏也不错,可是、可是——
“快别哭!”她眼神一变,温夫人就知道她要怎么,赶紧说一句,“三天后就回来了!”又说:“崔宅离家里不远,坐车不到一刻,你这丫头少懒几次,多回来不就是了?”
“太太!”纪明遥真的把眼泪收了回去,“都这时候了你还说我!”
“说你怎地?”温夫人笑,“你就七八十岁了,我也说得你!”
纪明遥赶紧说:“好!”
太太长命百岁!
纪明德羡慕地看着太太和二姐姐说笑。
二姐姐平日懒怠妆饰已有倾城之色,今日做大婚装扮,更是有如天人,凤冠也是六品安人敕命的形制……连大姐姐出阁都没有,还有宝庆县主专门进来给撑体面——都是安国公府的女孩子,宝庆县主就只和二姐姐好,和她交好的几个姑娘却都是各家不受宠的庶女——
此时,门外报:“大姑奶奶回来了!”
纪明德忙与纪明宜出门相迎。
屋内还有许多族中亲近的婶娘、嫂子、姐妹,亦有许多亲友家的女眷,都等着看纪大姑奶奶和二姑娘是怎般情状。
虽说纪大姑奶奶出阁那天,和二姑娘姐妹两个仍是和和气气的,已经看过了,可今天和那天又不全一样:
温大爷到底没和二姑娘定过亲,小崔翰林却是和大姑奶奶定过又退了的!
纪明遥也想起身迎接,被温夫人按着坐好。
纪明达一身青莲紫色褙子走进来,衣饰雅致大方,又不夺了新娘的颜色,进门先唤一声:“二妹妹!”
“大姐姐!”纪明遥又要起身。
“二妹妹快请坐。”纪明达笑盈盈转进来,忙先让她免礼,便对母亲和宝庆县主问安。
宝庆当然不会在明遥妹妹的大喜日子难为纪明达,甚至还要给明遥妹妹的亲姐姐体面,先说了免礼。
纪明达依礼道谢,又和屋中的婶娘姊妹们问了好。
大家见过,温夫人从明遥身边起来,把位置让给女儿。宝庆也起来了。
就看看纪明达会给明遥妹妹添什么嫁妆。
在二妹妹身边坐下,纪明达从丫鬟手里接过添妆递给她,笑道:“衣衫首饰你都不缺,你平常也不爱妆扮,就不送你那些大而无用的了。这一套白玉头面是整块羊脂玉分割制作,每件都还算精巧,妹妹喜欢就戴,便不喜欢,将来或许也能用得上。”
她打开锦匣,将一个玉镯放在二妹妹手里,看了看笑道:“妹妹肤若凝脂,这玉果然还算衬你。”
纪明遥确实喜欢这套首饰,便不推辞,让青霜收下,笑道:“多谢大姐姐,我很喜欢,将来我送姐姐孩子更好的。”
纪明达不由摸了摸小腹,也真心笑道:“那就借二妹妹吉言了。”
她是盼着能早日有个孩子的。
见姐妹俩果然和睦,族中女人便说起与婚事相关的吉祥话,不再明里暗里都盯着她们。
纪明遥忙趁机小声问:“大姐夫没来吧?”
“没来,我们老爷和太太都来了,留他在家服侍外祖母——”纪明达也忙回答,“你放心,今日成婚必定万事顺利,不会丢了家里的脸。”
她也丢不起这个脸。
说话间,纪明达也认出了二妹妹凤冠的规制。
她双唇微抿,才想说句什么,门外便喧闹起来。
连着两声喜气的高呼传入屋内、传入屋内人的耳中——
“新郎官来咯!”
“翰林郎来接夫人咯!!”
第32章 不够体贴
新郎官还没到熙和院门口,只在第一处关卡外解题、做催妆诗,但院中已经喧闹起来,不断有丫鬟婆子飞奔来报信:
“新郎官答上了大爷出的题目!”
“新郎官连做三首催妆诗!大爷派了小幺儿读给二姑娘听——”
“张五爷和六爷的对子也对出来了!”
纪明远派来的小幺儿昂首挺胸站在廊下,举着纸页,声音清脆洪亮地将新郎官的催妆诗一字一句读到屋中每一个角落。
满屋女眷少有不识字的,大多都读过诗书、懂得品鉴诗文好坏。何况翰林郎的诗文法朴素真率、语意清湛直白,听在耳中便知是好诗。一时间,屋内赞颂新郎文采之声不绝于耳。
自然也有人不停口地夸纪二姑娘好福气。
纪明遥应景地低头装羞涩。
定亲后,太太就给了她一小箱崔珏的文章诗词让她看,说她自己不爱做,却不能不知道丈夫做过什么,不能不清楚丈夫的文风倾向,好歹有些了解,不能真的盲婚哑嫁。
太太着重要求她做到的事,纪明遥一向不敷衍。而且她也想看。那箱子里的每一篇文章诗词她都看过,不喜欢的应制、经济、时政文章就看完放在一边,喜欢的山水田园自然消闲诗词会多看几遍。
闲着也是闲着嘛。不看他的,也会看别人的。
所以,因为太过熟悉他的文章,这几首催妆诗虽好,她也难以生出羞赧。
她心里只有不舍得。
待他再过两个关卡……就是她离开家、离开太太的时刻了。
纪明达一眼就看出了二妹妹不是真的在为崔珏害羞。
她就知道会这样。
二妹妹从小不爱作诗写文章,先生布置的功课都是能敷衍就敷衍,倒是亏她能把自己做的那些东西交到先生面前,从没抄借过旁人的。到十一二岁,她的文章还是只会平铺直叙,没有一点意趣。
再后来,她便懒得管二妹妹了。
既然扶不起来,她何必再费心神。
只怕二妹妹到了崔家,与崔珏也无甚话可说。
但在一声声的恭喜里,纪明达又难免想起自己成婚那日。
温从阳……比二妹妹不学无术得多,拿二妹妹与他相比,都是玷辱了。给他一首诗,他都不能顺顺当当读下来,何况作诗。那日的催妆诗是别人替做的,他好歹算是背了个囫囵,堵门的亲友兄弟亦是今日这些人,却没有一个像今日难为崔珏一样考他。
他只是背了一首诗,射了两箭,又和明远掰过手腕,便算过关了。
纪明达又看了一眼二妹妹的凤冠。
也好,她想,她本便不喜欢这样喧哗的吵闹。
只是二妹妹很快便会有诰命,温从阳却——
纪明达闭了闭眼,忍下涌到喉咙口的气恼。
——温从阳却还连教他重新读书都不愿意,每日只想和那丫头——现在是李姨娘了——厮混!
院外的叫好一声比一声高。宝庆早坐不住,出去了一回,回来笑道:“没想到崔妹夫的武艺竟也不错!十箭十环,没有一箭偏的,还和贵府族里两个公子比试了几招剑法,停手连呼吸都没乱。”
若不是今日不合适,她都想试试崔妹夫了!不过他已是明遥妹妹的人,今日不合适,以后也不合适。
和她对招的人也不缺这一两个,没必要。
而纪明遥想到了去年四月——四月初六日,太太安排她和温从阳在花园里见面说开,崔珏却被徐老夫人诓骗过来。他本想走,又被青霜留下,于是就抱着剑,默默在门外护着她。
他当然应该是会武艺的。
起码,他有自信应对温从阳。
纪明达却愣住了。
她并不知……她没有梦见,崔珏竟然会武艺……还武艺不错吗?
但不待她细细回忆,新郎官已经过完所有关卡,在院门等着接新娘了。
母亲拿着盖头过来,纪明达便让开位置。
纪明遥直直盯着太太,看太太轻轻放下盖头。她眼前先是一片亮色的正红,随即光线便暗下来。
她被人扶住两侧起身,一步一步走出她住了数年的屋子。
有人把红绸递到她手里,她下意识握住。红绸的另一侧传来轻微的牵扯。她意识到,那是崔珏。
他们——她和这位才见了几面、说话不超过百句的未婚夫——将要结为夫妻,一起走完接下来的路了。
她希望可以一起走下去。
但如果不能,她仍然会过好自己的人生,就像这辈子过去的十六年。
所以……明遥、纪明遥!
不要怕啊!!!
因为眼前蒙着盖头,熟悉的路便也走得紧张。她只能看着脚下。原来家里的石砖地竟有流水一样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