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前怎么没有发现,直到离开才看见呢。
新娘越走越慢。
崔珏没从她足迹下寻见泪滴,也没听见她抽泣,但仍然放慢了脚步。看着她一步又一步走得分外认真,他心里也更添了郑重。
从今日起,他们便是夫妻了。
夫妻之间,自当相敬、相近……相亲。
纪……夫人她知礼平和,他亦会敬重于她。
新郎迁就着新娘的步伐,身前身后引路围随的众人便更不心急。
还有喜娘凑趣笑道:“咱们新郎官这就看新娘不眨眼了,以后的日子还愁不和和美美、恩爱甜蜜吗!”
——他在看她?
还是……不眨眼地看吗?
众人的哄笑声里,纪明遥呼吸微乱,幸好,她仪态一向过关,脚步也没有慌。
只是她也不由恢复了一开始的速度,不再让……旁边的人等她。
很快行到正堂。
从又听见太太的声音,纪明遥便再忍不住泪水。
她根本不记得安国公说了什么,崔珏又答了什么。她只是随着嬷嬷的引导行礼、拜别,走出正堂,听见明远走到她身前,要背她上花轿。
她便不由唤出一声:“明远——”
“二姐姐。”
纪明远从袖中拿出干净的棉帕,放在二姐姐手里。
周围还有许多人看着,他却不着急送二姐姐上花轿。他们已经长大了,十几岁的年纪,不能再如幼时一样亲密,但纪明远还是握了握二姐姐的手,说:“姐姐请放心吧,家里一切都有我在。”
他会努力读书、早日成为和二姐夫一样的人,他会做好母亲的后盾,也会做好姐妹们的。
他知道二姐姐最放心不下娘,这么多年,跟着二姐姐的目光,他也看清了娘在家中究竟受到了多少委屈。
他希望二姐姐能相信他。
而纪明遥也的确哽咽着对他说:“好。”
纪明远送二姐姐上了花轿。
崔珏便对妻弟和岳父岳母遥遥一礼,上马归家。
纪明遥慢慢在花轿里擦干了眼泪。
全福人没给她上太多胭脂水粉,而且今日特制的妆还算防水,手帕上没有太多痕迹。
她又摸了摸凤冠,也如才戴在她头上时一样端正稳固。
既然妆没花,到了崔家不会丢人,人也从家里出来了,不能走回头路,纪明遥便收起一切不舍与担心,开始想些别的好分散注意力。
八抬大轿不算颠,但花轿要绕城一圈才到崔家,这一路又不能睡觉,太过无聊。
她先默背了一遍今日崔珏做的三首催妆诗。
她开始想现在是什么时辰,到崔家又是什么时辰。崔珏会在什么时间回到……新房里……
他……一定也学了那些东西吧——
不知道他学的是画册还是陶瓷塑像……还是……都有……
纪明遥脸上就热了起来。
她又想控制自己不要再往深里思考,又觉得今晚一定会面对……为什么不能想?
才见几面,手都没牵过就要……那个……
进度……还真快啊!!
纪明遥在盖头下捂住了脸。
终于,花轿停下。
喜娘将新娘扶出,红绸又递到新人手里。
纪明遥还是只能看见崔家铺地的石砖和一重重门槛。
身旁的人依旧耐心,缓步与她一同向前。围随恭贺的人似乎比在安国公府还多,都是她不熟悉的声音。
纪明遥深深呼吸,将红绸握得更紧。
崔珏便更留意她走得稳不稳、是否有异。
纪明遥听见几个年轻人的声音,他们应是聚在一处,“嘻嘻嘿嘿”笑着,在说——
“没想到崔兄娶了妻,竟是这般柔情?”
“我也是……还以为崔二叔会对着新婶娘都冷清清的!”
“小点声!小心崔二叔听见——”
“怕什么!今天大喜之日,难道他还拿着你的文章问你吗?”
“一起读的书,崔兄都是翰林侍讲了……”
“这几位兄台——”这又是另外一拨年轻人了,也凑过去,笑问,“崔兄对你们也没提过新夫人的事?”
“是啊!同在翰林院一年,从未在崔兄口中听见一句有关新夫人的话。”
“那他可真藏得紧!听说连崔大哥都问不出他和二嫂的相处!”
“是问不出……还是根本没有?”
“没有还对嫂子这般?”
“我看倒也不必为奇,”这是一个沉稳些的声音,“崔兄只是面冷口冷,其实心里不冷。二月初七,我与崔兄一同下衙,正好顺路一段,崔兄看我去药堂给家母抓药,还问家母是何病症,荐了一位好太医,家母看过,果然好些!崔兄待我等蠢钝同僚都如此,何况这位是他的新夫人。”
一句接一句的“二嫂”“婶娘”和“新夫人”,又让纪明遥两颊烫起来。
不过她有些高兴。
崔珏……果真没对任何人提过他们的私话吗?
仔细想想,孟姐姐似乎的确不知道她与崔珏几次相见都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其实,她很不喜欢温从阳什么事都对他母亲说。可她从前也并没有立场让温从阳对他的家人保密。甚至她总觉得,温从阳会一张嘴对何夫人说出,“遥妹妹不让我说”或类似的话。
她以后,是不是也不必再为被迫泄露隐私开解自己了?
身旁人的脚步更缓下来,再迈过一重门槛,便是拜堂的正院。
崔家高堂俱已不在,只有牌位摆在上首。
崔瑜站在父母牌位旁侧,看早已长大为官、能独当一面的幼弟穿着他六品服色的官袍,手牵红绸领新娘走过来。
他神色虽依然严肃清冷,却时不时向旁侧的新娘看上一眼,注意着新娘的脚下,即便周围人再如何起哄也没收一收。
崔瑜便不禁笑了。
这小子,看来也不是呆得无可救药嘛。
拜堂成亲。
佳偶天成、地久天长。
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三拜,礼成,新人送入喜房。
崔家竟然给新娘备了软轿。
纪明遥被扶入轿中,手中仍然紧握红绸一端。她在轿上,崔珏在轿下,他们依然被红绸紧紧连在一起,纪明遥心里想的却是孟姐姐,——从明日起,就要改口称嫂子了。
这软轿,是谁为她准备的?
她认为应该是孟姐姐,但如果不弄清楚就直接排除崔珏的功劳,也不太好。
这个问题,光凭自己想,自然不能分明。
软轿没有行太久便停下。纪明遥被搀扶下轿,扶入新房,立刻察觉到这房中应有不少女客。
她被扶到喜床上坐好。
扶她的人就是孟姐姐。
——要揭盖头了。
喜娘的吉祥话在纪明遥耳边绕过一圈,全没进去。她只从盖头下看到崔珏的青袍离她近了,青与红稍稍碰触,又飘荡着分开。
她听见了轻微的呼吸声。
是崔珏在紧张吗?
纪明遥眼前豁然亮了。
她抬头,眼中正撞入崔珏的脸。他似乎面色平静,眼中也无波澜,耳根却已经微微发红。
几个月不见,他好像……白回来了,所以那一抹红就分外明显,让纪明遥不禁又想起一年前,安国公府的花园里,她傻傻地问他京中有什么流言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红了耳朵。
纪明遥不由一笑。
崔珏一怔,也一笑。
纪明遥还从没见过他笑……原来,他笑起来是这样……她想起初春山间的积雪落入清溪,溶溶飘化,清寒的风吹在她脸上,她却只觉得春意盎然。
“笑了——快看,都笑了!!”
“新郎官看新娘子都看直眼了!”
不知是谁带头,屋内一片善意的起哄声。还有小女孩清清脆脆地说:“娘,画上的仙女下凡了!”
“是啊!”不知是谁又接话,“娶这么一位神仙似的娘子进来,怪不得咱们小崔翰林都化成了绕指柔!”
纪明遥也禁不得这样的打趣,连忙低头。
崔珏也垂下眼眸,在喜娘的指引下坐在新妻身边。
合卺交杯。
崔珏稳稳端住酒杯,看着新妻飞上红霞的脸,与她交臂同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