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抖着声说:“我、我还什么都不懂呢——”
“我的姑娘啊!”乳母吓得跪在地上,拉着三姑娘的衣襟求,“姑娘累了,便有什么话,回房再吩咐奴才们,奴才们就是拼死也替姑娘去办,这大日头底下,还请姑娘爱惜贵体——”
“姑娘!”其余丫鬟嬷嬷有一同跪下的,也有忙忙挡在外围,怕被人看到这里景象,回给太太和老太太的。
突如其来的无畏勇气又迅速从纪明德身上散去了。
看着从小照顾她到大的乳母,纪明德又不忍。她亲手扶了乳母起来,心中的憋闷却又化成了一句话:“嬷嬷,你这么怕什么?我又不是二姐姐,不会一点小事就小题大做回给太太,非要撵了你去的!”
常嬷嬷哆嗦了一下,实在更没法答这话,只有对三姑娘赔笑罢了。
……
纪明遥当然不知道在熙和院外发生的这一出。
直到申初三刻,她才伸了个懒腰,从床上坐起来。
今天运动量超标,多睡一会有助于身体修复……说她是纯懒也没错。
不过,太太愿意纵着她,徐老夫人的挑剔总体来说对她影响不大——
太太出身理国公府,是温家上一代当家人理国侯的亲女儿,也是现任当家人理国伯唯一的亲妹妹。太太又儿女双全,多年来在纪家勤慎贤明,几无错处,在京中风评亦是无可挑剔的当家夫人,婆媳之间,徐老夫人也要给太太几分尊重,不会对太太疼爱的庶女太过分。虽然似今日一般的暗地算计和见缝插针的明面苛责一直没少过……
但都没对她造成过什么实质性的损害。
徐老夫人算计不成,她被说两句又不会掉块肉。
至于体罚、虐待不喜欢的庶女,那是最不“体面”的人家才做的事。且高门大户之家都是“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万一被传出去,也有损安国公府的名声,和她与别家联姻的价值。
纪明遥懒在床上,随便翻开一本温从阳送她的闲书,打开一看,是红拂女与李靖的“新编”传奇。
碧月同人收拾着夏装,看着姑娘笑:“等过几日走了礼,姑娘有什么想要的,就更好与温大爷说了。”
“……那倒也不是……”纪明遥正为写书人的神奇脑洞发笑,反应慢半拍,“现在是表哥,走了礼就是未——”
纪明遥抬头看碧月。
碧月“嘿嘿”笑着,凑近姑娘:“姑娘怎么不往下说了?”
“说什么?”纪明遥使劲瞪她,“说出来,让你们都笑话我?”
“姑娘明鉴!”春涧等早笑成一团,“碧月姐姐哪敢笑话姑娘啊!”
“她不敢,你们敢!”纪明遥抽出一条手帕,作势要丢她们,却撑不住也笑了,“一群坏丫头!”
屋子里吱吱喳喳,声音传出去,在房檐下歇着的婆子们互相看看,也都高兴着,一个婆子从院外溜进来,与她们分享消息:“小崔大人告辞走了,老爷亲送的,大姑娘到底没出来见。”
觑着屋里没听见,婆子们立刻小声地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大姑娘身上这般不好,怎么家里没请大夫?”
“是不是怕冲撞了小崔大人,不方便?”
“都定了亲了,又不是外客,怕什么冲撞呢?”一人立刻说,“再说了,太太、老太太那么疼大姑娘,怎么会为了别人不给大姑娘请大夫。”
有人附和:“咱们府上这么大,哪个门大夫不能进?小崔大人上哪知道去。”
“倒也是……”
……
崔珏回到家中,兄长正在书房等他。
亲兄弟熟不拘礼。崔珏只对兄长点了点头,便先洗手,到内间脱去外袍,换上一件家常穿的淡青色细棉布袍,整理衣襟毕,才过去拱手,正式说了一声:“大哥久等了。”
“没等多久,”虽是兄长,崔瑜在崔珏面前却一向没甚威严,他眉目也看着比崔珏更可亲,笑问道,“这个时辰才回来……看来今日不错?”
“是不错。”迎着兄长好奇到发亮的眼神,崔珏声音平稳,说道,“纪大姑娘身体不适,我与安国公谈论了一日时新文章。”
“这、这——”崔瑜着实没想到竟是这样。
他一肚子调侃幼弟的话全卡在喉咙口,只能问:“那……安国公府可说了纪大姑娘身患何疾?”
崔珏喝下半杯茶,铺纸边写今日与安国公所谈的感悟,边不大在意地说:“安国公没提,自是不大方便与我说的了。”
崔瑜想了想,虽是这个理,可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头,细想又捉不住,便只问兄弟:“到底是你未来媳妇,你也不多关心些。”
“还未成婚,互不相熟,打探过多,只恐冒犯。”崔珏开始写第二页纸。
“你这——”崔瑜甩了甩手,无奈笑道,“罢了,你这性子,说了你也不懂。”
他站起身:“晚饭我与你嫂子用,你就自己吃吧。”
“大哥请。”崔珏放下笔,要送兄长。
“忙你的吧!”崔瑜按他坐下,自己背手出了门,脚步轻快。
没了别事分心,崔珏很快写好几页纸,自己斟酌着批注修改。
天光渐次暗下来,昏黄色的竹影洒在堂屋青砖地上。
小厮轻手轻脚点起灯烛,火光跃起,室内莹然生亮。
崔珏从书案中抬起头。
他想起了温家公子温从阳看向纪二姑娘的神情。
——毫不遮掩的灼热,就像这簇烛火。
他明白,大哥希望他能对婚事,或者说对纪大姑娘再热情些。
但什么样的火能燃烧数十年而不灭?
他并非质疑温家公子与纪二姑娘之间的情分,只是,他更希望自己与妻子之间能似江水长流不尽。
便如大哥与嫂子。
如……父亲与母亲。
……
天已擦黑时,温从阳终于赶回了理国公府。
虽然姑母留他住一晚再走,但今日是他与遥妹妹的……相看,不似以往只是表兄妹之间相见了!他该郑重再郑重,好生回家与长辈交代才是!
下了马,他一溜烟便跑到祖母房中。
理国公府的老夫人张氏与夫人何氏早等着他回来。听见他的靴子声,婆媳俩一个忙叫丫鬟倒茶,一个忙已站起来赶到外间,搂住儿子上下细看,心疼问道:“怎么就吃醉了呢?”
“没留神就多吃了几杯,累着老太太和太太等我了。”温从阳轻轻把这个话题揭过去,扶着母亲向里走,笑问,“太太晚上吃了什么?”
“能吃什么?不过家常东西。哪有你姑姑家的酒菜香?是不是?”
半酸不酸说了一句,何夫人也就放过了儿子,问:“今儿怎么样?”
温从阳自觉还不算太傻,也隐约知道不大好在母亲面前表现得太喜欢遥妹妹。可想到今天与遥妹妹的相处,他实在太高兴了,越说越欢喜,加上母亲与祖母又追问得仔细,他不自觉便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亲孙子与外孙女将成好事,张老夫人听得满意。
何夫人面上也笑着,心里却越发不舒坦。
等儿子回房,她与婆母商议了一会如何到纪家提亲,也告退出去,路上便忍不住和心腹感叹:“这些年看下来,明遥丫头倒算是个好的,人也算懂事,只是生得也太好了……这就把你大爷迷得找不着北,等真成了亲,还不知怎么样呢!只怕你大爷要连亲娘……亲爹都忘了。”
第6章 天作之合
何夫人对未来儿媳的看法,平常就瞒不过贴身服侍的亲信,自然,她也没想过瞒。
那亲信媳妇是她的陪嫁,从小服侍她到大,当下就顺着接话,笑说:“大爷就是这个性子,年轻心热,把谁看在眼里了,就看重到十二分,可都这么把纪二姑娘放在心上了,还是非要赶着回来见太太和老太太,可见大爷的孝顺,不管怎样都变不了。太太您就安心罢!”
儿子的亲事不是只提起了一两个月,粗粗一算也足有一年多了。若从温、纪两家有再让儿女联姻的打算开始算,竟已有了四五年。
这些年里,何夫人自己冷眼看着纪家的几个姑娘,大姑娘自然是无可挑剔的好,可惜自家儿子什么样,她心里也清楚,明白不但小姑子不可能把亲女儿嫁回来,安国公和他们府上的老夫人也不会应。
剩下三个姨娘养的女孩子,只有二姑娘和三姑娘年岁合适。
三姑娘是比二姑娘更爱上进,也算知书识礼,样样出色,可惜她那亲姨娘不但是个狐媚东西,还亲手推杀过人!
别说小姑子因这个对三姑娘亲近不起来,她也心里有个疙瘩……实在不敢让那种女人的孩子进家门。
在这几个表姐妹里,儿子又偏对二姑娘不一样,大人眼里都看得见。
虽说“娶妻娶贤”,到底是一辈子的事。在他们这样的人家,孩子自己的心意也要紧。
顺水推舟,也就是二姑娘了。
被心腹媳妇一劝,何夫人略想开些,也笑了:“好歹明遥丫头是个性子直的,有什么说什么,没有坏心,这就比多少人强了。大家子姑娘都养得娇惯,人憨懒些也不是大错。再说……为了她,你大爷这一年还长进不少,老爷看他都顺眼了。”
那心腹媳妇又忙笑说:“大爷和二姑娘年轻,都要靠太太老爷慢慢教导呢。”
何夫人又说:“长得漂亮总比丑强,不但你大爷喜欢,我看着也高兴。”
心腹媳妇便笑道:“太太高兴,也是奴才们的福气了!”
何夫人才说道:“老太太也喜欢她……老爷和老太太高兴,那才是咱们全府上下的福气……”
说话间已行到正院。
理国伯虽没妾室,因与何夫人成婚近三十年,夫妻俩都已四十过半,将近半百,自是不再似年轻新婚时一般热缠,理国伯常歇宿在自己书房。
今日是儿子去纪家相看,理国伯便专门来至夫人房中等候。
近十几年来,夫妻俩因儿子的管教问题大闹小吵不断,幸好还有一个小女儿从中调和,两人不吵的时候,还能心平气和坐下来商量正事。
不到两刻钟功夫,何夫人已将张老夫人的意见转述完毕。
理国伯没甚要斟酌更改的,事就算谈完了。
何夫人等着看理国伯是留宿还是走。
理国伯也等着看夫人是留他还是赶他。
夫妻二人各自捧着一杯茶,小口啜饮品味了好半晌,理国伯先说:“天晚了,歇下罢。”
“是该睡了。”何夫人忙站起来吩咐丫头铺床,自己回到卧房里卸妆。
妆台上十余盏蜡烛将周围照得如同白日。何夫人洗了脸,对着铜镜仔细看自己,一时觉得眼下的皱纹又多了一条,一时又觉得白发比昨日更显眼了,总不满意。
理国伯洗漱完,见夫人久久不过来,便走过去,手虚虚搭在夫人肩膀上,说道:“都这把年纪了——”
何夫人不由回头一瞪。
理国伯只得讪讪闭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