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但知道李隆基想要改年号,还知道李隆基要改的年号是“天宝”,并且三年后还会将年改为载,天宝三年变成天宝三载呢。
改年号这事又不是说明天过年,今天一拍脑门想改年号就能改,肯定是要提前准备一段时间,圣人动心思、近臣讨论、钦天监测算、朝廷准备……一套流程下来才能昭告天下改元。
贺知章诧异了一下,此事还只是陛下的一个想法,朝中知道此事的人一手都能数清,为何李长安会知道?随即想起李长安的身份,知道此事倒也不稀奇,说不准是哪位陛下的身边人漏了口风。
“既然要改元,那就要大赦天下,减免税赋,陛下还有意修建一座新宫殿,名曰长生殿。”
贺知章和工部关系深厚,对修建宫殿这样的事情知道的要比旁人更早一些。
大赦天下需要钱,减免税赋也需要国库有钱,修建宫殿更需要花费钱财了,处处都需要花钱,钱自然就少了。上年丰收多收取的税赋恐怕都不够用,还得想办法巧立名目加税。
哪来的钱修缮河道。
“何况洛水只是有可能泛滥,如今还没有泛滥。”贺知章点出了十分重要的一点。
要是水灾已经发生了,朝廷自然要拿出钱来救灾,可如今水灾还没有发生,也不一定会发生,朝廷为何要为了还没有影子的事情花费本就不充足的国库钱财呢?
这次李长安彻底明白了贺知章的意思,说到底就是朝廷不愿意赌那个可能。
房子没塌就还能住,哪怕裂缝都踩在脚底下了也能装看不到,等到房子塌了,再花钱修也不迟。
反正房子塌了砸死的也不是自己,可修房子耗费的钱是实打实从自己兜里往外掏。
何况房子又不一定会塌,干嘛非要先花那个“冤枉钱”去修房子呢。
李长安只觉得荒谬。
水灾冲垮的只是数万贱民的屋舍,圣人能得到的,可是一座带温泉的长生殿啊。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可黎民呢?他们只能哭泣哀悼自己被洪水冲垮的屋舍,他们难道不想在自己家中搂着妻儿说贴心话吗?
良久,李长安才又开口,她拱手道:“无论如何,还请贺监上奏一试。成或不成,总归我尽力了,问心无愧。”
李长安也只能找贺知章了,杨玉环管不着朝堂上的事情,至于李林甫一系……李长安觉得改元加上建造新宫殿这几个主意十有八九离不开李林甫的出谋划策。
佞臣之所以被称为佞臣,就是因为他们只管让帝王高兴,背后是洪水滔天还是天崩地裂,他们一概不管。
找佞臣商量救国救民,无异于找耗子商量怎么救猫。
李长安一开始就知道只能把希望托在贺知章身上,文人虽然不知变通,可起码学的是济世安民的学问,心里还有百姓。
贺知章深深看了李长安一眼,心中滋味复杂,站起身对李长安长揖:“臣愿尽力一试。”
李长安走后,贺知章将李长安留下的资料翻看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天色微黑,书房点上蜡烛,贺知章依然坐在书桌前,烛火照着他浑浊的眼珠。
“吱呀”一声,小厮推门进来询问贺知章:“郎君今日可还饮酒?”
贺知章平日无酒不欢,每食必要饮酒,上了年纪后,更是恨不得日日都大醉一场。
可他今日却不想饮酒。
“老夫今日不喝酒。”贺知章手中依旧攥着那沓纸,眼神没有离开过纸面。
就连贺知章也不知道自己肚中的酒虫为何忽然就不馋了。
或许是因为这些纸上的字迹和李长安曾经送给自己的信上的字迹一模一样吧,这是李长安亲自写的建议书。
这封建议书何止万言,从洛水源头开始写,从地理位置、洛水河道成因一直分析到今岁雨水多,洛水河道所处的地势低,得出若是不做处理洛水必将泛滥这个结论。甚至还给出了数条建议,开挖排水渠、加固河堤、疏散百姓等等。
贺知章做过许多年的工部尚书,他扪心自问,就算是他亲自写,也不会写的比李长安这一封建议书更好了。
这洋洋洒洒数万言,李长安需要花费多少心血才能写出这一篇建议书呢?
贺知章想到此处,便觉得酒意全消,甚至下意识不复往日轻狂,而是正襟端坐全神贯注读此文。
哪怕贺知章知道这满纸心血注定被当作一纸荒唐言。
夜色已深,贺知章书房中的烛火却一直亮着……
天色刚蒙蒙亮,太子府上便迎来访客。
太子李屿听闻贺知章上门,连忙整理好衣冠接待。
他手中的势力不多,贺知章算是和他亲近之人中官职最高的一人了。
只是听闻了贺知章的来意后,李屿面上显露为难之色。
李屿为难道:“并非是我不愿帮助贺监,实在是我在朝中说不上话,而且洛阳乃是东都,我若是贸然插手,只恐父皇不悦。”
贺知章叹了口气:“臣知太子为难,只是此事关系数万人生计,洛水一旦泛滥,洛水沿途县乡必遭水灾,洛阳城中只怕也会冲垮无数屋舍,关系重大,还请太子尽力一试,与老臣共上奏陛下。”
“不是我不愿助贺监一臂之力,实在是我前些时日已经惹恼了父皇……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李屿心中估计了一下得失。
他要是帮贺知章,也顶多就是多获得一些贺知章的好感,但是肯定会让圣人不悦,到时候倒霉的还是他。
何况洛水泛滥,就算他让手下的官员上奏此事,促成了此事,对他也没有好处。
一来得不到名声,二来拉拢不了臣子,还要惹圣人不悦,百害而无一利。
心中有了结果,面上却还是要做一做面子工程的,贺知章都求到了他面前,若是自己不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恐怕会君臣离心。
李屿长吁短叹,对贺知章诉苦:“实在不是我不愿帮贺监,只是如今我的处境也不好过。”
贺知章听着李屿的解释,心中只剩下了苦涩。
什么叫做帮他?难道这天下不是你李唐的天下,天下百姓不是你李唐的子民吗?
这一瞬间,贺知章甚至升起了质问太子的冲动。
你身为太子,眼中只有拉拢朝臣,争权夺利,难道就丝毫不想想如何为天下百姓谋太平吗?
好在贺知章已经过了冲动的年纪,冲动只在他心中冒了个头便化作了浓浓的失望。
离开太子府时,贺知章最后扭头又看了一眼太子府邸。
长叹一声,不忍回头再看。
陛下已经不是年轻时励精图治的陛下,他本来还将希望寄托在现在大唐的下一任帝王身上,满心以为只要新皇登基励精图治,大唐便可再次焕发出生机,可太子如今一看也不是爱护百姓的太子啊。
初升的朝阳照在贺知章满头的白发上,将他的影子斜斜拉长。
贺知章骑在马上,腹中忽然生起了一股馋意,他干脆打马直奔东市,直接往酒肆一坐。
“上酒、上酒!”
酒入愁肠,贺知章没用多久便喝得醉醺醺了。
“再上一坛酒!”贺知章大声唤着胡姬,伸手一探腰袋,却已经空空如也,一文钱也不剩了。
酒意上头,贺知章干脆将腰间圣人赐下的金龟解下来,扔给了胡姬。
“这东西拿去,给老夫换酒来喝!”
今日不用上朝,贺知章出了太子府便直奔了酒肆,从早上一直喝到快要宵禁,贺知章才在胡姬的催促下不情不愿地离开酒肆。
贺知章骑着马,摇摇晃晃,老眼又昏花,一时间竟然分不清自己是在骑马还是在乘船,只觉得心中哀愁极了,辨认出了一个方向,似乎是自家方向,索性踉踉跄跄下马,牵着马向那个方向走。
脚下一个踉跄,直接仰面倒在了地上,迷迷糊糊看着天。
“这是天,还是井?”贺知章哈哈大笑,就这么仰躺在地面上。
太子是未来的天子,还是坐井观天的蟾蜍?
眼中只有权力争夺全无天下百姓的太子当真能成为合格的天子吗?
贺知章不知道,贺知章也懒得去想。
他已经八十岁了,离死没几年了,何必再管那么多。
忽然,贺知章被一股力气拽了起来,他勉强睁开昏花的老眼去看,认出了是自己的酒友和诗友,李白。
“贺监怎么还醉倒在这路上了?”李白轻轻松松扶起了贺知章,将他扶到马上。
贺知章抱着马脖,任由李白牵着马将他送回府中。
“太白今日饮酒否?”贺知章醉醺醺问。
李白朗声笑:“我李十二岂可一日无美酒?”
贺知章看着李白,知道他是为将要做官而高兴,因为数十年前贺知章考上状元的那一天也是这么高兴。
“太白可是为做官而乐?”贺知章问道。
“非也非也。”李白道,“我举荐了一位友人给寿安公主,寿安公主称赞我是能相千里马的伯乐,我因此而乐。”
贺知章喃喃道:“是啊,寿安公主愿意选贤任能,她还心怀百姓……”
第76章
勤政楼。
贺知章呈上了自己的奏折,但是李隆基只是轻飘飘看了两眼,便将其放到了一侧,反而打趣道:“贺监已经不担任工部尚书,却还如此关心工部事务吗?”
看似是一句打趣,贺知章却从中品出了暗藏在其中的意思。
李隆基怀疑贺知章是投了太子,想要找机会重回工部给太子效力,才会在离开工部数年后忽然上书有关水患之事。
水利隶属于工部掌管,贺知章没头没尾忽然上书奏请在洛水渭水一带兴修水利,再加上他如今太子宾客的身份,难免会让李隆基起疑心。
贺知章在心中轻叹一口气,知道自己是注定无法完成寿安公主的嘱托了。
圣人看到奏折,不去想天灾人祸百姓流离失所, 第一时间想的竟然是他有没有投太子。
好在贺知章昨日已经经历了一次失望,比起已经老迈的现任帝王,年轻的大唐下一任继承人的无能其实对贺知章的冲击更大。
如今李隆基的怀疑甚至没有让贺知章产生一丝一毫的悲伤。
贺知章只是平淡道:“老臣已经八十岁了,也到了该告老还乡的年纪,臣的大子资质平平,一辈子做个典设郎,臣已经心满意足,臣的小子年纪尚幼,臣有心将他留在身边享受天伦之乐,不欲让他出仕。臣此番上言,盖因臣有老友久居洛阳,传书告诉老臣今岁洛水水位上涨……臣才拉下老脸上奏陛下。”
贺知章把话说得明明白白了。我都八十了,黄土都埋到脖子了,而且我儿子也不需要仰仗太子,我也不希望为他们谋前途,那我投靠太子有什么好处呢?
指望我死了以后太子给我修个好坟吗?
李隆基哂笑:“贺卿虽年迈,却依然能饮酒作乐,朕还听闻你将朕赐给你的金龟换了美酒?真是胆大包天,也就是朕脾气好,看在你为大唐鞠躬尽瘁数十年的份上不怪你。你还能日日饮酒作乐,朕瞧你身体强壮得很,告老还乡一事,就不必再提了。”
绝口不提方才他方才的怀疑试探。
李隆基文化涵养水平高,精通音律,比起李林甫那样字都认不全的佞臣,李隆基还是更喜欢和文人待在一起谈论风花雪月。
再加上贺知章虽然势力不大,可资历摆在这儿,四朝老臣,足够压李林甫一头,若是贺知章如今便离开,一时半会李隆基也来不及再扶起来人和李林甫打擂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