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她的是一声闷响。
马停了下来。
公主回头一看,他从马上摔下去,身下的黄沙隐隐染上血色。
她连忙跳下马。
马真的太高了,以至于她不慎踉跄,扭伤了脚,一瘸一拐地跑向他,跪伏在他身边。
“侠士,侠士,你别死啊,你死了我怎么办?”
她手足无措地轻拍他的脸。
蠢货公主,他死了你就自己跑啊。这不比拖着个重伤累赘好?
它恨不得去煽动公主独自逃跑,让谢无镜气急了捅死公主。
但现在时机未到,它还不能现身。
出乎他意料的是,公主竟然真的骑着马离开了。
但很快,公主又骑着马回来,吃力地将不知昏迷还是清醒的谢无镜拖向马,“前面有座庙窟,你再坚持一会儿,到了那儿再倒下吧。”
“喂,侠士,你听得见吗,你别晕过去,不然我就骑着你的马跑了,我不会管你的,我真的不会管你……”
“你怎么这么重,从小到大,没人敢让我拖这么重的东西……不对,就没人敢让本公主拖他!”
公主话挺多,还很骄横。拖了最多三尺路,就忍不住开始抱怨、发脾气。
可她始终没有松开谢无镜。
它默然无言,好像明白了她于谢无镜而言,为何不同。
又好像还是不明白,这名彻头彻尾带着凡界世俗的娇蛮公主,有哪里值得多智近妖、不染俗尘的谢无镜待她与众不同。
从黄昏到深夜,公主终于将重伤的刀客拖回了庙窟。
庙窟内褪色残败的神像,在夜幕中鬼气森森,吓得刚走出金丝笼的公主害怕地自言自语。
她畏缩在刀客身边,把他包裹里的衣物全拿出来,盖在他和自己身上。与他依偎在一起,在这寒冷的大漠夜晚,勉强能够获取一丝温度。
谢无镜气息浅淡,体温有下降趋势,他却没有丝毫反应。
公主不安地拍他:“侠士,你怎么了?”
他眉头轻皱,似在昏沉中感到痛苦,却无法醒来。
就是现在!
趁着公主一心在叫昏死过去的谢无镜,它首次现身,直冲公主后脑而去。
只要操控了这位蠢货公主,让她再次背叛谢无镜。谢无镜肯定会被逼得斩杀她。
选择杀她,谢无镜必心神动摇。
这才是它真正的可乘之机。
然而就在它逼近公主的刹那,谢无镜突然睁眼。一手将公主按进怀中,一手抽刀一斩。
一切疾如雷霆,它凝成一团黑气的身形被刀斩破,化作云烟散。
它除了错愕,更震惊于谢无镜可怕的神智。
无间地狱至苦,莫过于在痛苦与死亡中无尽轮回。
古往今来,无人能像谢无镜这般在幻象中耗上三千遍,而依旧沉静自若。
消散前,它道:“谢无镜,你心性不俗,甚至远胜当年的谢世絮,吾输得心服口服。你说得没错,吾确实不是你的心魔,你可想知道,吾是谁?”
魔已死,她在他怀中逐渐消散。
谢无镜透过她消散的尘埃,望着黑夜中的神像。
神像低眉垂目,好似慈悲,又好似无情。
他答:“融于邪冢魔气的魔族残魂。”
它已不会惊讶,只觉谢无镜如此才智,心中早有计较不为过。
但它仍旧好奇:“你如何知道?”
谢无镜道:“我之灵府中,外来者除了魔气,便是神气。想引我以杀入魔,必不可能是神气。”
它大笑,禁不住惋惜谢无镜不是魔道中人。若谢无镜成魔,只要他有心,率领魔族一统三大界指日可待。
它不死心:“倘若哪日你想成魔,吾在邪冢随时恭候大驾。”
消散之时,瞧见谢无镜仍在望神像,它又叹:“地狱至苦,莫过无间。千劫至难,莫过情关。”
“谢无镜,不管你成魔还是为仙,如你这般资质傲世的人若败在情字上,吾可都是会痛心疾首的。”
残魂散去,幻象破。
谢无镜回归灵府,灵府之中仍留有邪冢魔气,只是上面已无残魂之息。
灵府的另一边,神气因神杵咒术流入变得更为浓厚。隐约显露出某种形态。
谢无镜扫了眼,不再多看。
他在幻象中待了太久,该醒了。
他神识渐渐回归清明。徐徐睁眼,在一片霞色满屋的朦胧中,看见她的身影站在门口。
他灵脉被封,咒术仍在,此时身体接近凡人。沉睡太久,视线变得模糊,头脑也有些沉痛。
谢无镜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看清了——
房门开着,却是仙侍进来。
见谢无镜醒了,香梅下意识惊喜地要叫夫人。
张了张口,她终是没叫,神情落寞地跪地行礼,“仙尊,您终于醒了。”
“夫人已不是从前的夫人,她如今是天命盟护天者之首,是天命盟中除盟主以外的第一人……”
香梅将天命盟的情况,这段时间外界的变化等所有事情,一一禀报谢无镜。
谢无镜静默无声。待香梅说罢,他道:“方才夫人可来过?”
香梅点头:“您醒前不久,夫人刚被请去乾元宗议事。现在大概才到山门,需要请夫人回来吗?”
谢无镜:“不必。”
香梅咬了咬唇瓣,欲言又止,思忖良久,忍不住问:“仙尊有何打算?可需要通知奉仙族?”
谢无镜:“暂时不用。”
见仙尊仍如往常那般气定神闲,丝毫没有忧色,香梅安下心来,告退。
谢无镜静坐在床上良久,方起身,沐浴焚香更衣。
着一身暮山紫描金竹纹袍,他若一位儒士,在廊下落坐。
拂袖摆出一壶苦茶,在越渐昏暗的庭中慢饮。
*
“有什么急事,这么晚了还请我过来?”
织愉下了步辇,径直入太清殿坐下。
其他十名护天者在殿中聚齐,已等她有段时间了。
昊均:“谢无镜已不再是仙尊,现正被囚于尧光仙府一事已经传开。从前受谢无镜威慑,不敢来犯的妖魔开始频频动作。各方地界中,都已出现妖魔害人之事。”
“我等既为天命盟,理当奉行天命,斩妖除魔,护佑灵云界。护天者已各自将除妖灭魔、加强戒备的命令下达给各自掌管的灵境,现在就差你了。”
织愉奇怪:“你们不是和魔族有所勾结吗?现在怎么又要灭魔了?”
昊均冷了脸。
柳别鸿:“那时是为了奉行天命,不得不与魔族合作。现在目的已成,合作结束。自然是各自为阵,重回敌对了。”
是这样吗?
织愉半信半疑地扫柳别鸿一眼。
柳别鸿仍仪态风流,态度亲昵,仿佛三日前织愉不曾当众打过他。
织愉不由感慨他脸皮可真厚。
正是这样的人,才更该小心提防。
织愉:“待会儿我便去吩咐戒严南海国。可还有别的事?”
昊均:“无事,时候不早,处理完南海国的事,你便回去吃饭吧。是我考虑不周,忘了这个点该是凡人吃饭的时候。”
昊均表现得对织愉很和蔼很多,像个邻家老头。
织愉也表现得很承情,客气行礼离开。
走至门口,昊均叫住她:“对了,谢无镜可有醒来?”
织愉:“尚未。”
昊均:“不妨透露消息,说他已醒,告知世人他现在与你缔命,受你牵制一事。如此,也许仍能威慑一些妖魔。”
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吧。已经抓了谢无镜,准备将其抽骨吸髓,还要连他的余威都利用殆尽。
织愉虽和他们是一伙的,但心里是站在谢无镜那边的。她不免为谢无镜生气:“如此,妖魔岂不是都要来我尧光仙府探查?我不过一个凡人,哪里招架得住妖魔围攻?”
昊均:“身为护天者,当为苍生承受苦难。我会多派人手保护尧光仙府。”
苍生?
那些一见谢无镜失势就恨不得踩死他,人云亦云、造谣早就看出他心术不正,对他狠下毒手、肆意辱骂他的苍生?
他们凭什么还要谢无镜去护!
“你是想保护苍生,还是要控制我?”
织愉不留情面,撕破他的虚伪,“既然你这么为苍生着想,干脆等谢无镜醒了,让他重回仙尊之位好了。只要有他在,妖魔就不敢进犯。”
“到时天下太平,只会死我们和天谕这十三个人,也算圆了你们为苍生受苦的心愿。”
“既然你不愿,那便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