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嚣张跋扈惯了的小十四爷也只好瘪瘪嘴,垂头丧气地耷拉下去。
林碧玉略显诧异地看了眼兄弟俩,笑道:“十四爷倒是变了不少。”
她还记得那回在永和宫时,这个熊孩子是如何指着他哥的鼻子嘲讽人家是没人要的野孩子,谁能想到呢,如今竟也能受管教了。
对此,胤禛只淡淡一笑,没多解释什么。
宫里的孩子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人生第一件事学会的就是察言观色。
过去仗着德妃的溺爱肆无忌惮,德妃甫一失势,他也比谁都更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中的落差。
都无需旁人哄劝,他自个儿就乖觉了许多,至少知晓如今靠着谁才不至于受到旁人的肆意欺辱、才能护着他好好长大。
熊归熊,好歹是个机灵的小子。
没了德妃在中间胡乱挑唆无脑溺爱,好好儿养几年也未必不能兄友弟恭。
至少,不至于跟仇人似的相看两厌。
午时,几人到西街找了一家酒楼吃饭,不成想却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爷,博启求见。”
胤禛顿时脸色一沉,冷冷地扫了一眼胤祯身后的几个奴才,“吃里扒外的东西。”
第56章
“奴才给两位阿哥请安。”
“免礼。”胤禛神色冷淡地扫了他一眼,并未开口赐座,反倒指指旁边的人,“这两位是左都御史林大人家的千金。”
博启的面色微微变了变,不甚情愿地对二人见礼,“见过两位姑娘。”
林黛玉并不知此人身份,正犹豫是否应当还礼之际,桌子底下一只手悄然覆盖了她的。
遂便也明了,只学着姐姐的样子安稳坐着,矜持颔首以示回应便罢。
如此一来,博启的脸色就肉眼可见地更难看了些,隐约甚至流露出屈辱的神色。
冷眼瞧着这一幕,林碧玉不由好笑。
家里出了一个皇妃生了两个阿哥,就真拿自个儿当皇亲国戚了不成?
莫说眼下德妃已然失势被贬,即便正风光的时候也轮不到他来充当这个国舅爷。
自己连个官身都还没有,顶破天也就只能称一声“五品包衣护军参领家的公子”罢了,对着她们见个礼可真真是委屈死了。
是当真一点儿没瞧出来四爷对他的反感不喜啊,装都不会装一下。
就凭这份心性这点道行,比起他姐姐来还差得远呢。
原本还有些担心乌雅家能不能掀起什么浪花儿来,这一个照面下来林碧玉也就彻底安心了。
“刚巧咱们也都吃饱了,不如我先带妹妹去外头转转,消消食儿。”
胤禛又一次冷眼扫过面前的不速之客,转过头来的瞬间春暖雪融,“带着苏培盛和侍卫,一会儿忙完了我去找你。
都警醒着些,护好两位姑娘周全,若遇上那等不开眼的都不必客气,任何后果爷担着。”
“嗻。”
“闲杂人等”前脚离去,博启就按捺不住了。
“四阿哥果真要娶那位林大姑娘做福晋不成?那林家门第虽说还可以,林如海的官儿也的确不小,可到底还是差些意思,正儿八经的满族贵女才更配您的身份、对您也才更有益处呢。”
胤禛当即掉了脸子,“爷的婚事自有皇阿玛皇额娘做主,何曾轮得到一个包衣奴才来指手画脚?博启,你越矩了!”
简单的“包衣奴才”四个字,有如无数个大耳刮子啪啪打在了脸上,霎时火辣辣的刺痛。
“四阿哥!我好歹是你生母的亲弟弟,按理你与十四阿哥都该叫我一声舅舅才是!”
还没等胤禛说什么,坐在一旁吃得正欢的熊孩子已经抬起头来。
原本陌生的眼神变得充满好奇,“小爷还有舅舅?怎么从未听额娘提起过?你莫不是骗子吧?”
提?她敢提吗?
只有皇后的亲兄弟才能被皇子们尊称一声“舅舅”,便是借她十个八个胆子她也绝不敢私下里教自己的儿子管一个包衣奴才叫舅舅。
小孩子家时常说话嘴上没个把门,一旦不小心秃噜出去少不了又是一场灾祸。
不如老实安分些,等孩子大些了再悄悄教认人也不迟。
只可惜,她是注定没这个机会了。
胤禛瞥了眼神态发窘的男人,淡漠地说道:“他是额娘的弟弟,但你不能叫他舅舅,否则皇阿玛会生你的气,也会更不喜额娘。”
“这是为什么?”
“因为乌雅氏一族乃包衣世家,祖上便一直都是伺候咱们皇家的家奴罢了,你作为皇阿玛的亲骨肉、作为他们的主子,哪有管自个儿的奴才叫舅舅的道理?”
胤祯虽年纪尚幼,却并非不懂主仆之分。
相反,主仆之分、尊卑之别是刻在他们这些人骨血里的,生来便有阶级意识。
听得胤禛这样一番简单的解释之后,小小的熊孩子就乖乖点点头,好奇中隐约透着些许亲近的眼神转而又变回高傲不可一世。
再看他时,与看其他的宫人也并无任何不同。
兄弟二人这一出当下就将博启给气了个仰倒,脸色已然铁青一片,头顶几乎都能看见冒烟了。
他向来最是痛恨别人拿自己的出身说事,亲姐姐得势之后他便也自觉鸡犬升天,背地里早已以皇亲国戚自居,更是满心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够成为真正的皇亲国戚。
可眼下却被人家左一个“家奴”右一个“主子”给打得晕头转向,恨不得脸皮子都被揭下来三层。
忍不住咬牙切齿道:“重规矩守规矩固然是好事,可四阿哥这番言词却未免太过了些,莫不是被佟皇后养大就真拿自个儿当成了中宫嫡子,却是连亲娘都不认了?”
胤禛根本就不耐烦同这等拎不清的蠢货掰扯,闻言脸色都没变一下,只云淡风轻地说道:“你若没有其他什么事爷就不奉陪了。”
说着就作势要起身。
博启忙阻拦,也顾不上其他,开门见山道明来意,“娘娘被奸人陷害落得这般境地,两位阿哥就只这样眼睁睁看着认命了不成?
十四阿哥还这样小,正是需要额娘照顾保护的时候,如何能离得了娘娘的羽翼?即便是皇上又另外替十四阿哥找了一个养母,可终究也还是比不得亲生的上心啊。
四阿哥虽已长大甚至即将娶妻生子,不比十四阿哥那般需要额娘的照顾,但有额娘没额娘到底大不相同,额娘得宠不得宠对于孩子来说更是天壤之别。
四阿哥即使对待娘娘没有什么母子情分,却好歹也该为自己考虑一下是不是?”
胤禛皱眉,“你口口声声说额娘是被奸人陷害,难不成是觉得皇阿玛老糊涂了,随便来个人都能糊弄得了他?还是说他故意是非不分?”
“奴才不敢!”
“不敢?爷看你敢得很。
额娘如今落得这般光景,你们作为娘家人心里着急爷理解,但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该说,好歹也有个分寸,否则……当心祸从口出。”
博启已是面色发白,跪在地上颤颤巍巍道:“奴才知错,奴才谨记四阿哥教诲。”
“额娘曾高居妃位,不同于寻常小主儿无足轻重,且又为皇阿玛先后生下过三子三女,即便是念着这份旧情,皇阿玛也绝不会轻易做出这般决定。
如今既是做了,那就证明事情的严重性已然超乎想象,再无转圜的余地。
爷和十四弟纵然贵为皇子,却也不能为所欲为,更加没有这等扭转乾坤的本事,你叫我们该如何?莫不是天真地以为只要咱们哭闹几回就能求得恩典?笑话。
你当皇上是什么人呢?任人拿捏、朝令夕改,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可是……”
“没有可是!老老实实地认命,才能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倘若非得不甘心到处瞎蹦跶……竹篮打水一场空都还罢了,只怕你们得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害苦了额娘和乌雅氏全族。”
说完,胤禛就拎着熊孩子走了。
博启缓缓从冰冷的地砖上爬起来,后槽牙几乎都要咬碎了。
道理不是不懂,可叫他怎么能够甘心呢?
他们乌雅家好不容易才闯出来一位娘娘,全家全族都期盼着将来搏一搏,好一步登天改门换庭。
冷不丁遭此变故几乎功亏一篑,真真是一夜之间从云端掉落淤泥,怎么可能甘心?怎么可能认命?
不可能的。
绝不可能!
可恨四阿哥那个白眼儿狼!
博启暗恨咬牙,阴沉着一张脸从酒楼里冲了出去,不妨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哪里来的贱民!瞎了你的狗眼了!”
“哎哟,爷消消气,小的给您赔个不是。”
这一开口,博启就听出来不同了。
不禁满眼狐疑地上下打量眼前人,“你是太监?”
白面无须眉眼阴柔的年轻人顿时露出谄媚的笑容,“爷好眼力。不知爷现下是否得空?小的请您进去喝一杯,全当是为方才的冒失冲撞赔罪了。”
博启虽自负自傲道行尚浅,却也不是真傻,哪里还看不出来这人就是奔着自个儿来的?
一时疑窦丛生,仔仔细细又瞧了瞧他几遍,警惕道:“你这模样实在面生的很,爷可不记得见过你,究竟是哪位贵人跟前的?”
“小的是贾贵人宫里的。”
“贾贵人又是哪个?”
“正是荣国府的嫡出大姑娘。”
这么一说他就想起来了——一个不自量力企图效仿他家姐姐的跳梁小丑罢了。
心里顿时也就没了什么兴趣,明晃晃流露出轻蔑不屑的眼神来,“对不住了,爷可没那闲工夫。”
“且慢!爷姑且听小的一言再走也不迟。
若是旁的什么事兴许还能有个转圜的余地,但您家娘娘摊上的却是‘不祥之兆’。说句您不爱听的,自古以来哪一个摊上这名头的得了什么好结局?能够侥幸留下一条性命那都已经算得上龙恩浩荡,怎么可能还有东山再起那一日?
乌雅氏一族与其费尽心机胡乱折腾一通,折腾得圣上烦不胜烦,折腾得野心暴露无遗……倒还不如趁早认清现实、保全自身留下余力,好歹还能找机会再搏一搏是不是?”
博启不由冷笑,“这话是说得没错,但我们乌雅家已经没有合适的姑娘可以送进宫去再搏一搏了,劝我们彻底放弃娘娘,难不成豁出去为他人作嫁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