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
茶盏落在桌子上发出的声音并不很大,但如此突兀却足够打乱一切。
周遭几人齐齐噤了声,投来目光。
只见林碧玉先是拿帕子轻拭嘴角茶渍,不紧不慢地说道:“宝兄弟冒昧了,家父尚在,此事可不敢叫他人代劳。”
虽语气一如既往平静温和,但在那淡漠的眼眸的注视下,贾宝玉却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心中陡然生起一股莫名的惧意。
林黛玉更是小脸儿一变,眼看就要恼。
探春却眼疾嘴快,当即照着贾宝玉就啐了一口,“平日总嫌这个书无趣那个书庸俗,叫你读个书像是要了你的命,这会儿可是闹笑话得罪人了?真真是个蠢材。”
起表字之人只能是家中长辈、恩师,对于女子来说还更不太一样。
《礼记》有云:女子许嫁,笄而字。
由此足以见得其特殊意义。
便是不曾听过这句话,也不该不懂表字的重要性,这是常识问题。
贾宝玉不可能不知道,除非他是个傻子。
但探春这样一说,倒是叫人不太好较真了,否则就显得得理不饶人似的。
当然了,本就是上门做客的,林碧玉也没想着要大闹一番如何如何。
没有任何意义,叫该知道的人知道他是个什么德行就成了。
故而眼看贾宝玉怯生生地赔了罪,她也就顺势揭过不再咄咄逼人。
恰好另一边的几个大人总算是热络够了,老太太大手一挥,大发慈悲叫大伙儿都各自散了去。
贾敏自个儿的院子她自是熟门熟路,不过为了彰显尊重,王熙凤还是亲自将她送了回去才作罢。
“姑妈且先好好歇歇,有什么吩咐只管打发丫头来告知我一声就是。两位妹妹和瑾哥儿也是,自个儿家只管张口,怎么自在怎么来,千万别整客套那一出,反倒该叫人伤心了。”
说罢就摆摆手潇洒离去,背影都透着股风风火火的爽利劲儿。
又听底下的婆子说,“咱们带来的行李都是自己人归置的,琏二奶奶都不肯叫贾家的奴才碰。”
“倒是个讲究人。”贾敏笑了。
环顾四周,一应摆设布置果真与她出嫁前并无不同。
梁嬷嬷不禁感慨,“掰着手指头算算,距离太太出嫁至今已有二十多年了,这里却仍保存得如此完好……下午那会儿奴婢还来看过,院里院外连边边角角都是完好的,可见也时常修葺仔细维护着呢。
老太太待太太的心实在是天地可鉴,声声句句都在这其中啊。”
似又忆起了当年的种种,贾敏的眼中溢满柔情,“我们兄妹三人,母亲素来最是偏宠于我。”
罢了,冲自己的三个儿女招招手,“今儿晚饭不合胃口吧?我瞧着你们也不曾怎么动筷子,先就着茶吃些糕点垫垫肚子,待明日我叫琏二媳妇将院子里的小厨房重新弄起来,往后咱们自个儿吃。”
姐弟三人的确都没吃饱,索性就鞋子一脱围坐炕上吃起来,边吃却也不老实,还边说笑拌嘴打打闹闹。
完全没什么形象仪态可言。
但这一幕落在贾敏的眼里却温馨极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幸福感在心底涌动。
“方才我瞧见你们姐弟三个似都有些恼意,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宝玉欺负你们了?”
哪想姐弟三个还没回话,梁嬷嬷就急不可耐地说道:“太太怕是误会了,宝玉那孩子多乖巧懂事啊,向来就是一副温柔体贴的性子,瞧见弟弟妹妹们疼爱还来不及呢,哪儿能欺负人呢?”
林碧玉冷冷地扫了她一眼,放下欲要送进嘴里的枣泥糕,“故意欺负人兴许谈不上,不过不懂事倒是真的。母亲有所不知,那贾宝玉不知是抽了哪根筋,竟还妄想给黛儿起表字。”
“竟有此事?”贾敏愕然瞪大双眼,顿生恼怒,“实在胡闹!老爷还活得好好儿的,他倒真敢说!”
转念又不禁怀疑,莫非是老太太私下里给他透露过什么,才导致他有如此念想?
这么一想,她这心里头就更不淡定了。
看来还是得抓紧找个机会跟老太太说清楚才好,省得节外生枝。
彼时,好不容易才熬到回宫的胤禛迫不及待就去了承乾宫。
“额娘……我找到她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得皇贵妃愣了愣,旋即灵光一闪,“她?”
胤禛点点头,将今日所见一一道来。
“你确定是御前常见的侍卫?”
“千真万确,阵仗大得很,好些人都是熟面孔。”
“那本宫就知晓了,定是林如海家的女眷无疑。”皇贵妃蓦地狠狠松了一口气,“这么多年可算是现出庐山真面目了。”
惊喜来得太突然,一时却又叫人不太敢轻易相信了。
迟疑道:“俗话说人有相似,仅凭这惊鸿一瞥恐怕……此事又非比寻常,万一弄错了可如何是好?不如过两日本宫将其召进宫中,你再仔细确认确认?”
胤禛也觉得这样比较妥当些,自是没什么好反对的,不过另外一个要命的问题却又随之而来。
“若确定了果真是她,接下来又该怎么做才好呢?”
“这……道鉴大师也没说啊……”
想起那句“天机不可泄露”,母子二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齐齐傻了。
第7章
大清早天才蒙蒙亮,林碧玉就已经醒了过来。
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头顶纱帐一动不动悄无声息,乍一看仿佛心事重重陷入沉思的样子。
可凑近了仔细一瞧却不难发现,那双素日神采飞扬的桃花眼此刻却空洞无神呆呆愣愣的。
显然,根本就是放空发呆呢。
突然间,被窝里头似有什么蠕动了几下,随即就看见一颗乌黑发亮的小脑袋瓜子钻了出来。
惺忪的睡眼半睁不睁,都不必看,驾轻就熟地粘了上去,在她白皙细嫩的脖颈处好一顿磨蹭。
“什么时辰了?”
晨起异常软糯的声音实在甜度超标,便是那百炼钢也要化为绕指柔了。
林碧玉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发,“还早呢,你再睡会儿。”
“睡不着了。”这时,林黛玉也已经完全睁开了双眼,满腹郁闷地咕哝道:“在船上漂了那么久才好不容易适应些就又换了新的地方,一整夜半梦半醒折腾得可太难过了,也不知何时才能正经睡上一个好觉。”
“要不说是孪生姐妹呢。”林碧玉笑叹一声,忽而想到什么,笑意愈浓,“还得是小土豆子,甭管上哪儿,那是沾着枕头就能呼呼大睡,我看改叫小猪仔还更贴切些。大半夜哪个将他抬出去卖了他都不带知道的,第二天醒来没准儿还只当是自个儿梦游了呢。”
“扑哧”一声,林黛玉乐坏了。
听见了动静,守在外头的丫头就问,“可要进屋伺候?”
林碧玉低头看了看妹妹,见她点头,就扬声叫了进。
一众丫头婆子捧着洗漱用具鱼贯而入。
“母亲起身不曾?”
“约莫也就是一炷香前才叫了人进去伺候。”
小姑娘家还无需太过繁琐的打扮,等姐妹二人收拾妥当去往正房,刚好赶上贾敏也梳妆完毕。
眼尖地看到她眼底的一丝疲态,林黛玉有些诧异,“母亲昨夜也不曾睡好吗?”
贾敏不禁苦笑,“屋子还是那个屋子,床也还是那张床,可惜终究还是不一样了。”
尽管看着无比熟悉亲切,可真正住下才陡然惊觉,一切似乎早已物是人非。
她已经出嫁二十多年了……
母女三人闲聊了一会儿,林怀瑾也终于姗姗来迟。
一见他面色红润精神奕奕的样子,姐妹两个默契对视一眼忽的就笑开了,只笑得是花枝乱颤东倒西歪。 ???
林怀瑾一脸莫名其妙,下意识摸摸脸摸摸头,“可是我哪里不对劲?不曾收拾干净?”
贾敏瞅着他细细打量半晌也没发现哪里不对的,亦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过等瞧见姐妹二人促狭的眼神时大致也就悟了,笑骂:“两个促狭鬼又在背地里打趣弟弟。快别傻乐了,老太太这会儿估计已经等着呢。”
上了年纪的人觉也就变少了许多,哪怕昨儿兴奋一下午再怎么耗神,贾母也还是早早的就起来了。
一见他们来,她立时就笑开了花儿,连忙招手叫姐弟三个上前,“怎么这样早就起来了?你们这一路折腾下来定是不轻松,合该好好歇歇才是,自己家里头何苦紧绷着条条框框。”
贾敏寻了个借口回道:“他们三个在家时都习惯了,打五岁起每一日都是差不多这个时辰起来读书,到点儿自然就睁眼了。”
谁想贾母听闻这话却皱了皱眉,颇为不赞同地说道:“女婿对孩子也太严苛了些,小孩子家家还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竟是睡也不叫好好睡,哪有这样的?你这个做亲娘的好歹也拦着些。
读书再是重要,还能比得过孩子的身子重要不成?指望孩子成才也得慢慢教才好,如此操之过急做什么?心急又吃不了热豆腐,万一累坏了孩子有你们后悔的,可是忘了你……”
话赶话就说到了这儿才陡然察觉这话不太妥当,贾母就立即止住了。
不过未尽之言究竟是什么娘儿几个却也都有数,无非就是想起了二房的嫡长子、贾宝玉的嫡亲兄长贾珠。
当年正是被其父贾政寄予厚望逼得太紧了,才经不住垮了身子,后面直接就倒在了考场里,回来也没熬上多少日子就撒手去了。
年纪轻轻的,留下娇妻稚儿说走就走了,怎么能不叫人惋惜伤心呢。
如今想起来,贾母的眼睛还不由微微湿润,叹道:“如今都道我太宠着纵着宝玉,殊不知我也是怕了啊……咱们这样的人家,非得逼着孩子悬梁刺股削尖了脑袋上进做什么呢?又不是那寒门子弟擎等着这条路好翻身。
再者说,咱们家的孩子个个也都是那聪明绝顶的,祖宗父辈的血脉在那儿呢,将来能差到哪里去?如今也不过是年纪还小贪玩些,姑且就由着他们去就是了,拢共还能玩个几年呢?等长大定了性,不必旁人压着逼着,自个儿就该知道努力了。”
话里话外处处透着弦外之音,显然是借题发挥呢。
贾敏听明白了意思,也更感受到了她对那件事尤其期盼渴望的态度,一时只觉头痛不已。
恰在这时,三春姐妹也前来请安。
大抵是到了固定的时辰,紧随其后,荣国府一众晚辈就陆陆续续都来了,包括昨日未能见上一面的贾赦贾琏父子和贾政。
虽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但贾敏自来就有些瞧不上吊儿郎当贪杯好色的长兄贾赦。
尤其见他如今年岁越大越是一副脑满肠肥、眼珠子滴溜乱转的猥琐样,便更是嫌恶不已,瞧都不稀得多瞧一眼,连带着对他亲儿子贾琏也没多待见。
比起他老子来,年轻俊俏的贾琏毫无疑问委实养眼,虽然脂粉浪荡气重了些,却好歹不猥琐,按理来说倒也不至于太招人烦。
奈何,她又不是没亲眼见过贾赦年轻时的模样,与如今的贾琏简直就是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