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雪君很想立即就去看看鹿,那哈塔却摇摇头,“同志,你们赶了一夜的路,你需要喘口气,喝点东西,取取暖。”
他很希望林雪君立即去看鹿,但她不是工具,是个有血有肉,会冷会饿会生病的人,他必须让他们的客人吃饱,才能坦然地接受她的帮助。
“请进来吧。”那哈塔再次邀请,表现出绝对的诚意。
林雪君望了望四周,终于还是从善如流,走进了点着篝火的撮罗子。
燃烧在中心的火堆很暖,木柴燃烧时散发的黑烟像倒涌的黑色小河向上流淌,顺撮罗子顶端的空隙汩汩飘走。热气却被留在尖锥型的小屋里,使同寒冬奋战的人们得以喘息。
揪着帽子和围巾冻结在一块的地方搓了几分钟,上面的冰溜子终于融化,林雪君松一口气,将帽子摘下来递给女主人。
脱掉毡靴,她盘膝再次靠近火堆,双手放在火焰侧面不停地搓。
慢慢的,冻僵的手脚终于回暖,她只觉这一瞬间与阿依娜和邵宪举进到大队长家里坐上大炕取暖时很像,便转头朝阿依娜轻轻笑了笑。
一锅奶茶见底,那哈塔族长又用熟肉煮的干菜汤和烤饼子招待客人。
大家吃过早饭,阿依娜回头想问林雪君是先休息还是先去看看驯鹿时,发现林雪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靠着撮罗子的木柱睡着了。
连续的奔波和过少的睡眠在她眼底沉淀出青灰色,眼周皮肤皴红一片,则是草原上凛冽寒风留下的痕迹。
那哈塔族长朝阿依娜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吵醒林雪君,让她睡一会儿吧。
小小的营盘上炊烟袅袅,林雪君几人抵达部落二十来分钟时,借住在新搭的撮罗子里的两名兽医也起了床。他们一边吃早饭一边跟阿木古楞聊起这些鹿生的病,阿木古楞诊断的能力还很弱,并不做评价,只默默将他们的话都记在本子上。
“因为鹿的状态很古怪,我刚开始以为是铅中毒。铅中毒的症状嘛,磨牙,头颈肌肉抽搐,绝食,盲目行走等,就跟正生病的两头驯鹿差不多,就平衡失调,痉挛之类的。”子佑人公社兽医站的中年女兽医哈斯捧着自己的本子,一边讲一边探头看阿木古楞记录的文字,“但是部落里的人都说驯鹿没有接触过铅,出生就没接触过,不可能是这个病。”
另一位中年男兽医樊贵民抬眼看看哈斯,对于跟阿木古楞这个孩子聊病鹿丝毫没有兴趣。
哈斯便继续道:
“有的驯鹿发烧,有的没有;
“有一头7月龄驯鹿发烧烧死了,死前已经不会吞咽了,还有癫痫症状。
“另外有两头8月龄驯鹿,出现奇怪的肢体动作,乱走乱转,食物放到它面前,它像看不见一样。
“还有一头眼睛看不见了,就站在那里乱扭动……”
待哈斯讲得差不多了,樊贵民才将茶碗放在脚边,问阿木古楞:“阿依娜说林同志出发前就对驯鹿的疾病有个预测?”
阿木古楞点点头,“寄生虫病,多头绦虫的幼虫造成的多头蚴病。”
哈斯听到阿木古楞的话,眼珠一转,便望向樊贵民。
樊贵民也与之回望,两个人只做眼神交流,都没有接阿木古楞的话。
“你们知道。”阿木古楞一下便看出猫腻,放下手里的本子,死死瞪住樊贵民。
两位兽医迟疑了一会儿,哈斯率先开口道:
“我们的诊断其实是一致的,都是‘转圈病’,就是你说的多头蚴病。这里生活的人不太接受像牛羊一样每年给驯鹿打针,他们认为驯鹿在森林里吃苔藓和中药,这是最对驯鹿好的生活方式。他们跟生产队的接触差不多就只有商品交易,对于我们的许多技术都存在很强的戒备。人民对自己不了解的东西都是心存恐惧的,也正常。”
她讲着讲着便有些跑题。
樊贵民打断她继续道:“如果是其他寄生虫病还有办法,多头蚴基本上就是绝症了。我们用了中药‘使君子’,配了药方给驯鹿喝,肚子里的虫子打出来一些,但对于‘转圈病’没啥效果了。”
“除非做开颅手术。”哈斯快速接话,眼睛余光扫见那哈塔部落的人都不在附近,才凑近阿木古楞又小声道:“但是我们都没做过这手术,万一驯鹿活着给它开颅,做手术做死了,我们就是刽子手,是影响民族团结的敌人。”
说罢,哈斯摇了摇头,“我和樊贵民都束手无策了,生产队里有人知道林雪君同志手段多,掌握许多书上写的新技巧,可能会我们不会的技术。所以派了邵宪举和阿依娜去呼色赫公社请林同志过来。”
阿木古楞坐了一会儿,才抬头望向两位兽医,“你们都诊断是多头蚴病,却没有告诉其他人,不想让林同志知道是这病。”
哈斯被面前少年直白地挑明了她和樊贵民的行为,有些尴尬地噤声,没好意思接话。
“你们怕林同志听说是治不了的病,不来。”阿木古楞又将目光转向樊贵民。
“……”樊贵民也尴尬地撇开视线,对此避而不谈。
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雪,千里迢迢从300公里外的呼色赫公社赶到这里来做开颅手术吗?
连《人民公社兽医工作手册》上对于多头蚴的治法都没什么头绪,书上更多的是记录如何预防,对于治疗,只有一句话:施行透露圆锯术,取出脑包虫,但手术麻烦,没经验的人不易做好。
他们认识的兽医中,就没有一个做成功过的。
去年他遇到过一只患脑包虫的羊,尝试做了次开颅手术,脑袋才锯开,羊就死了。
现在所有生产队对于同少数民族互帮互助的工作都看得很重,他不敢想象自己拿着锯子锯人家珍若性命的驯鹿,把鹿头骨锯开的瞬间鹿死掉的那种场面——去年锯那头羊的时候,跟牧民说好了死马当活马医,羊死的时候,牧民还是悄悄抹了两把眼泪。
哈斯和樊贵民都不敢做这个手术,他们也不敢直接跟部落里的人说病鹿生的虽然不是传染病,但也是绝症,没得治了,会死。
在他们煎熬着的时候,有人提出了搬救兵找林雪君同志的办法。于是,他们默契地促成了‘请林雪君来’这件事。
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
阿木古楞“啪”一声合上本子,垂眸想了想,才轻声道:“林同志不是那种人,这里的鹿生病了,哪怕她知道很难治,也会来的。”
哈斯直望向阿木古楞,似乎是想从他的表情中判断出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话。
阿木古楞睁大眼睛与哈斯对望,眸子里清澈似有一汪湖,干干净净的能一眼望到湖底,淳朴,真诚,没有谎言,没有大话。
他是这样相信着的。
哈斯搓了搓手,想到对方在大风雪中的冰原上日夜兼程赶来救鹿,自己和樊贵民却——
一些与光荣不沾边的隐秘想法被戳穿,心里一阵不是滋味。
尴尬的气氛在三人间流转,阿木古楞站起身拍拍屁股,走向林雪君睡觉的撮罗子。
他搬了个把小椅子,静静坐在门口。在阿依娜过来询问他是否需要睡一觉时,他摇摇头表示自己不困。
阿依娜便只喊人在他面前点燃了个小火堆供他取暖,又递了一壶热水供他喝。
阿木古楞取过这趟他们带来的所有器具和药品,将怕冻的东西揣回怀里,可能会用到的体温计、手术刀具等再次用冲泡的来苏水擦洗干净。
他知道林雪君睡醒后第一件事一定是去看鹿,他要在那之前,将她需要的所有一切都准备好。
呼呼声响彻丛林,落在松树上的雪扑簌簌飞落,或停在人们肩头,或飘进篝火化成一股潮湿的热雾。
这场小雪并非来自云层,它是风的杰作。
第234章 圆锯开颅术
舍温啊,请让苍老的自己代替驯鹿承接灾难吧……
病鹿都被萨满安排在一片远离营盘的空地处,3只大鹿和1只小鹿被圈在里面。清晨八九点的斜照阳光洒在它们身上,令它们诡异的行为完全暴露在人类眼中。
“不发烧,没有其他肠胃症状,基本上排除了脑炎等疾病。”樊贵民站在林雪君身侧,不时转头打量这位大名鼎鼎的小兽医。
她比电视上更清瘦,面容也更显稚嫩。但盯着病畜的眼神专注,与电视上直视镜头时无畏坦然的形象又逐渐重合。
“第一只鹿出现异常行为,距今已经快1个月了。这期间我们使用过能搜罗到的所有驱虫药,也给病鹿打过一些针剂。”女兽医哈斯将自己的诊断记录展示给林雪君看。
“我能听懂蒙语,但看不懂蒙文。哈斯同志可以念给我吗?”林雪君抽了抽鼻子,将围巾向下拉,鼻息喷出,瞬间化成一团白雾。
“啊,当然可以。”哈斯没想到林雪君看不懂蒙文,便一页一页将他们的诊断和尝试治疗的方案及效果念给她听。
林雪君皱眉倾听,时而抬头看看圈围中的病鹿。
待哈斯全部念完,她才抬头道:“多头蚴病。”
“是的,其他病症都排除了,只能是这个。”哈斯看看樊贵民,两人一起点了头。
站在圈围外的阿依娜“啊”一声低呼,不敢置信地挑高眉头,“林同志猜对了。”
站在林雪君身边的老萨满转头看了眼阿依娜,露出疑惑神情。
“我们在林同志生产队的时候,跟林同志讲了下症状,林同志就说是多头蚴病。不过我出发前两位兽医都说还在找病因,我还不知道是这个病。”阿依娜兴奋地睁大眼睛,既然林雪君兽医这么神奇地只听症状就能诊断出病因,是不是说她的医术胜过别人,哈斯兽医和樊贵民兽医说不好治的病,林同志能轻易治好呢?
老萨满听了也点点头,转首以希冀目光望林雪君。
哈斯和樊贵民听到阿依娜的话,都没有吭声,避过了‘在阿依娜出发前,他们到底知不知道病因’这一点,继续谈这病。
“你看呢?确认是多头蚴病?”樊贵民问。
“之前听症状推测是这样,我再看看。”林雪君深吸口气,顾不上思考其他,脑子里只在想诊断和医治的事。
现在光是打眼望一望,基本上与多头蚴病完全一致,但如果是这病,那麻烦就大了。
多头蚴病是由多头绦虫的幼虫寄生造成,多为狗、狼、狐狸等粪便传播。
初期发烧、脉搏加快、呼吸次数增多,容易让人误诊为肺病,因为呼吸异常很像是肺喘。而这时期的神经症状如前冲退后等,也常常被诊断为焦躁不安,导致误诊,耽误医治。
在一两个月后,寄生在病畜头部的幼虫发育变大,就从急性期进入慢性期了,持续地转圈等症状被保留,逐步加剧。
因为影响大脑,使病畜不能正常吃饭休息,多次发作后或引发其他恶疾而致死。
能治疗的药物吡喹酮和甲苯达唑要到70年代后才有,现在唯一的治疗方法只有开颅,将寄生的多头蚴取出。
开颅手术啊……在这个时代这个环境,在崇尚自然的鄂温克部落里,给他们珍爱的驯鹿做开颅手术……
林雪君思索间,垂着头的灰棕色大驯鹿被老萨满拽到面前。老萨满一松手,驯鹿便直线前行,撞到围栏后抵着围栏呆站着不动。
再看另一头有白围脖的灰色和棕色大鹿,它们要么呆立着,要么持续向左转圈。
令林雪君惊异的是生病的那只小驯鹿身体毛发是白色的,只有嘴筒子上有灰色毛发。它站在雪中不动时,被映衬得洁白如玉,有种清灵圣洁的美。可当它显现出失明的茫然,不停不停地转起圈儿来,那种美感就完全化成了诡异。
伸手抚摸了下白色小驯鹿的毛发,这些日子的病痛折磨令它毛发不再柔顺,皮毛下的骨骼支出尖锐的棱角,这头精灵般的小动物正渐渐走向死亡。
摘下手套快速给小驯鹿做触诊,左角根内侧斜下方有压痛点,小驯鹿的反应很明显。手指轻轻施力,触压头骨比其他部位软——已经出现骨质软化区了,基本上可以确定就是多头蚴病。
她转头看一眼哈斯和樊贵民,这些症状已经很明确了,应该早就确诊的。虽然多头蚴病在鹿群中发病的采样和记录很少,但同是偶蹄类动物,也是易感动物,应该不难判断的。
将手插回手套暖过之后,她又去为其他三头驯鹿触诊,基本上都出现骨质软化症状了。
戴回手套去做其他检查时,林雪君才忽然明白过来,哈斯和樊贵民都不敢在寒冬森林里给驯鹿做圆锯开颅术,更不愿意做那个给驯鹿宣判死刑的人,他们都在等她。
垂头扶了扶帽子,她转头深深扫过哈斯和樊贵民两位兽医,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转身继续给四头患鹿做检查。
十几分钟后,她回头询问老萨满:
“秋天的时候这四头驯鹿都出现过发烧症状吗?”
一直在部落里承担医生职责的老人转头与一直负责照顾驯鹿的四位族内妇女沟通几句,才回头对林雪君答道:
“都有。”
林雪君点点头,又询问了驯鹿发烧的大体日期,这才跟老萨满要了一个可以给驯鹿做标记的染了树汁的布巾。
拿着布巾,她在走直线的驯鹿屁股上标记上数字1,左转圈的两大一小屁股上则标记了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