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又戴着手套握着铅笔,笨拙地在本子上记录:
【1号患病驯鹿寄生于大脑正前部,头下垂,走直线。
2号患病驯鹿左转圈,虫寄生大脑半球表面,左侧。】
“没有诡异行为的驯鹿,还有哪些在秋天发过烧?”收起本子,林雪君转头又问。
四位照顾驯鹿的妇女一边回想一边互相沟通时,阿依娜机敏地明白过来林雪君的意思,她惊惧地瞠目,紧张地追问:
“林同志,你是说还有其他驯鹿也生了这个病?”
“这是寄生虫病,驯鹿可能接触过含有寄生虫的狼、狐狸或狗等动物的粪便。你们的驯鹿都是一群一起放的,虽然寄生虫病不是接触后百分百患病,但一旦有发病的,同群的其他无症状驯鹿也得仔细检查一遍才行。”林雪君走到临时棚圈门口,一边跟着四位妇女往‘健康’驯鹿所在区域走,一边回头对阿依娜和老组长道:
“所有患鹿的排泄物都必须做无害化处理。”
接着对兽医樊贵民道:“樊兽医,麻烦你将无害化处理的方法教给族长和族里的青年,带队把患鹿的排泄物……还有部落里的狗的排泄物都做一下无害化处理。”
不等樊贵民应声,林雪君又对兽医哈斯道:
“哈斯同志,我们需要熬驱虫药汤万应散给所有未发病的驯鹿和部落里的狗做驱虫。
“你在部落里呆得久,麻烦你组织一下烧水、煎药等工作。”
“这——我没熬过万应散啊。”哈斯从来没听过这种驱虫药。
“槟榔、大黄、皂角、木香——”为防大家对这剂药的叫法不同,她将药方重复了一遍。
哈斯摇了摇头,她的确没听过这个汤剂,而且——
“这药汤里好几剂药材咱们这都没有啊。”
“我带了。那这样吧,阿木古楞会配这个药,让他带着你们熬药吧。”林雪君说罢朝阿木古楞点了点头,随即便随老萨满和四名驯鹿饲养员大步离开了。
留在原地的几人大眼对小眼了一会儿,樊贵民见老族长正望着自己,终于还是听了林雪君的差遣,对老族长道:“您点几位族内的年轻人做这件事吧。”
老族长带走樊贵民及一名兽医卫生员后,哈斯转头看向阿木古楞。
“走吧,我们的药材都放在刚才的撮罗子里了。”阿木古楞转头便迈步往营地走。
阿依娜走在哈斯身边,大步追上阿木古楞后主动道:“我帮你们煮药。”
“嗯。”阿木古楞点点头。
“林同志不仅提前判断出我们的驯鹿生了什么病,还把珍贵的药材都带来了。”阿依娜回想起这一切,忍不住再一次感慨。
幸亏林同志的准备充分,不然现在就算诊断出病因了,大家也是束手无策。
“很可靠啊。”哈斯也不由得啧了一声,只这一个多小时的相处,她已隐隐理解了为什么林雪君小小年纪就成为抗灾模范。
“一向如此。”阿木古楞步速忽然慢下来,转头瞧着哈斯意有所指地道。
他还在为这些人算计林雪君而感到不满。
哈斯尴尬地用手套戳了戳鼻子,接下来她虽积极学习万应散的配置和熬煮方法,陪着忙前忙后,却再不肯在阿木古楞面前说话了。
她自知同樊贵民的行为实在不够磊落敞亮,心虚之下听阿木古楞讲话总觉得是在戳她脊梁骨,噎得慌,心里难受得紧。
还是少说话,多干活吧!
……
部落营盘的另一边,四名饲养员找出同样在秋天发过烧的3头驯鹿。
林雪君一头一头地仔细触诊,手指冻得发白,仍在驯鹿结了雪霜的皮毛上仔细触摸。
老萨满站了一会儿,便转头对跟在身边穿狍皮袄子的青年小声道:
“回去多煮些热水,一会儿给林同志泡手用。”
“嗯。”狍皮青年转身小跑离开,在靠近营盘时听到林雪君对老萨满说的话:
“……它左颊有个鹅卵大的肿物,你摸……应该也是个多头蚴包囊。这头也要动手术——”
狍皮青年脚下一个踉跄,一颗小石子被踢飞,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滚痕。
被阿木古楞控制在身边的小小狼抬头瞧一眼,趁人不注意跑过去叼起小石子,伏在地上前爪抱住咬舔了几口,觉得无趣,才将石子丢在原地,百无聊赖地溜达回阿木古楞身边。它发了会儿呆,又转头去咬趴着睡觉的糖豆的尾巴。
狍皮青年只看了小小狼一眼,便拐去请自己阿妈煮热水。
“怎么样?”老阿妈将收拢在筐里的雪倒入铁锅,转头关切地问询。
“又一头……”狍皮青年抱着胸,守在锅边,担忧地不时朝林雪君等人所在的方向张望。
老阿妈佝偻着背,听到儿子的话长叹一声,布满褶皱的面孔仿佛又苍老了几岁。
她闭上眼,对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悄声祈祷。
她已经老了,熬不过几次四季轮转了。可是驯鹿们还健壮,它们还能孕育新生命,可以源源不断地产奶养育她的族人。
舍温啊,请让苍老的自己代替驯鹿承接灾难吧……
第235章 开颅手术要用到枪?
全体检查和解剖?还是在这种零下二十度左右的深山部落里?
“这头左侧肘突部后方有一个肿泡,有波动感,应该也是多头蚴包囊。”
又一头。
“这头身体肌肉触诊无异常,但神情呆滞,进食欲望有所减退。暂时未出现视力障碍、神经性症状,带离鹿群喂药的同时进行紧密观察。”
“这头皮毛较其他健康鹿明显粗糙无光,触碰有硬刺感。同样牧喂情况下,它的发育明显迟缓,长膘情况也不好。应该是有肠胃寄生虫,一样喂万应散,带离鹿群等它排便。等它排便后要喊我检查,检查后再做无害化处理。”
“这头母鹿已经怀孕了,同样左侧肘后有肿胞,波动感较弱。”
林雪君的声音在鹿圈里不时响起,每当她开口,紧随在她身后的妇女和老萨满脸皮便轻轻抽动一下。
他们面上的痛苦和忧虑神情不断加重,老萨满伸手抹一把脸,一边牵过在林雪君的检查中出现问题的患鹿,一边抬头望望没有问题和还未检查的驯鹿,焦虑得一直唉声叹气。
樊贵民带部落里的青年用篝火软化冻土,费力地挖好土坑,教会他们如何为粪便等做无害化处理后,到哈斯那边看了看熬药的状况,便又跑到鹿圈来看林雪君做检查。
听了一会儿,他伸手掏出自己的钢笔,想到笔囊早就冻炸了,又摸都掏找出铅笔,开始做笔记。
“怀孕的母鹿先不要喂驱虫药,等我检查好后,会为每一头驯鹿量体重确定用药剂量。少了没用,多了可能影响鹿胎。”林雪君见一位戴狍皮帽的妇女牵走患病孕鹿,忙开口叮嘱。
“只动手术取出多头蚴不行吗?也要喂药?”这涉及到樊贵民不了解的内容了,忍不住开口。
“之前有羔羊患病的案例,多头蚴病应该也有先天感染的可能性。”林雪君说罢将右手塞进左袖筒里取暖,缓了会儿又去摸另一头。
樊贵民盯了她几秒,将本子揣回兜,叼住右手手套将之拽下。寒冷的空气瞬间包裹手掌,皮肤变得紧绷,微微的麻痛感瞬间拂过手背。
忍住将手插回手套的冲动,他走到另一头还没做检查的驯鹿跟前,回头对林雪君道:“我帮你。”
林雪君点点头,摸过驯鹿的头后往后摸上脖颈。
樊贵民摸过鹿头便要去检查另一头,见林雪君的动作,皱眉问:“身体都要检查吗?”
方才他不在这里,尚不知道连身上也会有多头蚴包囊。
“皮下,肌肉都可能有。”林雪君怔了下才反应过来,六十年代针对多头蚴病寄生肌肉和皮下的病例一直未有记载和报导,61年北京农大的《家畜寄生虫与侵袭病学》只记载了此病多寄生脑部,少见延脑和脊髓——能读过这书的兽医在全国范围内都是稀少的。
最早记载了皮下、甲状腺和肌肉也可寄生多头蚴包囊的书应该是匈牙利兽医专家胡体拉氏主编的《家畜内科学》,这本书后来经由留德院士盛彤笙先生翻译,才在国内得见。
要等传播到草原上来,大概也到七几年末了。
林雪君站直身体想了想,转头对樊贵民道:“现今国内还没有书籍和报导提及过这种病例,只能靠我们这些在基层的兽医去发现,记录和传播。”
“书上和老师都没说多头蚴病会在其他地方寄生,咱们咋去发现嘛?”樊贵民嘶嘶哈哈地学着林雪君的样子将右手插进左袖筒里,犹豫了下才问:“你咋发现的?”
林雪君也是读书学到的,但她想,第一个发现病畜皮下、肌肉等处肿包虽不立即致命,但与脑部寄生的多头蚴病其实是同源疾病的兽医,对自己的工作一定非常认真投入吧。
“做检查的时候不怕麻烦,细心、耐心。对病患做更全方位的解剖和研究,抱有探索精神,保留对自己工作的好奇心。”林雪君说罢,终究还是不好意思居功,便又追加道:“我也是跟其他前辈兽医、土兽医学到的。”
樊贵民吐出一口气,都说多头蚴病是寄生在脑袋里的,牧民们往往也只在病畜出现发烧不吃草、转圈发怔等症状影响长膘、威胁生命后才会找兽医。平时牲畜身上多个疙瘩,又不影响进食和长膘,谁会管它呢?
兽医都忙得脚打后脑勺,在草原上奔来跑去的,他遇到脑袋里长多头蚴包囊的病畜往往就直接建议淘汰了,节省时间和资源又去看其他能治的牲畜,难道还会留在准备淘汰的病畜身边再仔细做全身检查?
至于做解剖,等牧民宰杀病畜的时候,他能留下来解剖一下病畜的脑部那肯定都是比较有空的时候才会做的事了,谁会再去解剖全身呢?你给人家切得乱七八糟的,人家还怎么卖啊?
现在大家能吃到肉就开心了,反正就算是全身长痘的猪只要煮熟了都照吃不误,这种脑袋里长虫子的牲畜不吃头就好了,或者把脑袋里的虫囊摘除都是要照旧卖的……
全体检查和解剖?还是在这种零下二十度左右的深山部落里?
樊贵民望着林雪君,忍不住对教她兽医知识的老兽医前辈生出敬意。
这世上还是有这种真不怕累,把工作当热爱,当事业的人啊。
望一眼林雪君,樊贵民转身走去摸了摸林雪君检查出左肘后有肿胞的鹿,手触过知道皮下包囊是什么样子后,又折返了继续给方才的鹿做全身触检。
“这头没事。”樊贵民拍拍鹿屁股,有些高兴地将它推向检查过的健康鹿那一堆儿。
林雪君刚将自己检查过的健康鹿送过去,顺便瞅了眼樊贵民检查的那头,走过去又将鹿按住了。
樊贵民表情一变,有些不悦地微微皱眉。他好歹也是干了十几年的资深兽医了,摸个包囊还能摸不到吗?怎么他检查了一遍,林雪君这臭小孩居然还要复检,也太瞧不起人了吧?
“这头鹿肛周有点红肿,应该是便秘。”她转头看向狍皮帽妇女,问道:“它这两天排便了吗?”
妇女怔了下,盯着这头鹿看了好一会儿才道:“昨天没有,今天也没。”
“怀孕母鹿缺乏运动,容易出现便秘症状。这几天发现患病鹿,是不是带健康鹿放牧时间不够,运动量减少了?”林雪君追问。
妇女惊异地抬眸。林雪君同志明明今天才来部落,竟像一直在这里,对驯鹿的情况了若指掌似的。
太不可思议了。
她点点头,“是的,这几天全部落的人都在惦记患病的鹿,对这些驯鹿的照顾的确放松了。”
“既然没有发烧,那就不是内热造成的。给它准备些温水喝,带着它在部落附近多溜达溜达,促进下肠胃蠕动就好了。”林雪君说着便将这头孕鹿牵出交给妇女,请对方去带它喝水散步。
“……”樊贵民站在原地,脸上一片红。
只觉得仿佛所有人都在看他,怀疑他的医术。
林雪君转头望过来,两个人视线交汇,樊贵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劝慰自己,别看人家年轻,但人家是全内蒙劳动模范,不如劳动模范,不丢人!
不丢人!!!
又给自己做了几秒心理建设,他脸上滚烫的热意才稍微好转,尴尬地笑笑,他主动开口道:
“我触诊找多头蚴包囊的时候,也给驯鹿做做常规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