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磊没想到陈社长会夸自己,抬头怔忡地望过去,老脸偷偷红了好一阵子。
晚饭时间到了,炕上的人也都动了起来。
林雪君走向厨房时,冯英忽然拉住她,低声道:“过几年,人民代表提名时,我会举荐你。盟长对你也很看重,自从来草原后,你做了不止一件为人民为草原的好事。加油孩子,再多积累一些,在投票的时候,才能拿到更多的票数。”
这个时代讲究人民管理国家,每个政策的推行,都要听取劳动人民的意见。
是以每年的大会,都由各地最为人民考虑的、真心可以代表人民利益的代表,才能去参加。
而这些代表由谁担当,则是由人民票选决定。
这个身份没有钱拿,也不是什么官职。
但却是真正能去到首都,与领袖同桌开会,可以为人民讲话、也能够被听到的人。
林雪君猛吸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望向冯英。
冯英见她这样,忍不住笑了笑,轻轻拍拍她手背,慈爱地点了点头。
这一夜风雪忽大,人们在夜里听到狼嚎。
成群的野兽们在草原上奔袭,寻找可以捕获的猎物。魇入孩子们的梦,令人惊颤。
大自然的咆哮化作风声与狼嚎,叹息则变成雪落压松枝的窸窣。
一夜交替的自然响动,是对逝去生命的最后道别。
毕力格老人的葬礼按照他的遗嘱进行。
遗体用白布包裹,随疾驰的勒勒车驶向草原深处,遗体掉落之处,便是吉祥的安息之所。
这是长生天的意志。
“3天后,我去为老阿爸捡拾尸骨。”海日古默默看向高空中盘旋聚拢的鹰鹫。
为道别而团聚的人依次向四方散走,一对又一组的背影消失在白茫茫天地间。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自从入秋以来,一场又一场,都是别离。
林雪君穿回厚袄子,蹲身摸了摸阿尔丘的头,这些日子她每天伴着它,喂它吃饭,与其他人聊天时坐在它身边不停地抚摸它,出门时带着它,渐渐也与它构建起了信任。
她的有意培养,让阿尔丘慢慢习惯了她在身边,习惯了饿了、困了、想出门上厕所都找她。
“走吧,跟我去新家。”林雪君顺着它粗硬的毛发反复爱抚,“那里有很多新朋友在等着你,有从不排外、永远敞开胸怀接纳新成员的巴雅尔大姐,有调皮但是很英俊的小红马,有贪吃的巨型宝宝驼鹿,还有一条非常非常活泼热情的黑白大狗……我们都会跟你好好相处的。”
来时匆匆,走时亦如此。
雪停的间隙,王小磊带着年轻人们纵马出了第六生产队冬驻地。
杭盖大队长和海日古及吉雅的家人们一直送出驻地,大狗阿尔丘不时地回头,走得很慢,仿佛心中充满了犹豫。
林雪君轻拉缰绳,安抚了下有些不耐烦的苏木后,回头陪着阿尔丘与旧的家作别。那里已经没有它的主人,也就不再是家了。
“阿尔丘!”远处又涌来乌云,林雪君呼喝一声。
恋恋不舍的大狗终于转过头,迈开大步随队奔跑起来。
林雪君抱紧了怀里的小匣子,毕力格老人的其他物品,林雪君都交给了第六生产队内有需要的牧民同志们。
她只带上了老阿爸的狗,和他沉默的荣耀。
在这片草原,毕力格老人从不曾拥有什么,他没有自己的瓦房,没有自己的牛羊,走时不过一张白布,连最后剩下的血肉,也慷慨赠与大自然需要它的生灵。
可同时,他又拥有这片大草原。他拥有草原辽阔的四季之美,拥有抵挡灾难后丰收的喜悦,拥有自由的心胸,和轻快的人生。
也拥有了晚辈们最真诚的敬意。
林雪君想,老阿爸是否见过领袖呢?是否听了领袖的号召,才默默无闻地来到草原,教孩子们读书识字,带着年轻人们劳动,把自己的精神意志种植在草原一隅。
抱紧铁匣子,耳边的风被远远甩向身后,苏木有力的马蹄快节奏地敲击土地,呼呼又嗒嗒。
林雪君被风吹得不得不下伏身体,尽量让自己贴近苏木的背,缩着脖子蜷着背。这样的姿势好像使她距离自己的心跳更近了,与苏木的马蹄声一样有力地律动。
冯英局长希望自己再接再厉,时机成熟时会提名她做人民代表,等待人民的验证与投票。
心跳逐渐加速,目光中白色的土地快速向后飞掠,仿佛她正展开翅膀急速翱翔。
有没有可能……她也终有一天,可以见到那位英雄偶像呢?
如果他能摸一摸她的头,说一句“好同志”……
…
半个月后,一篇文章刊登在《内蒙日报》等多家报纸上,标题为《一位悄悄离开的无名英雄》。
【……曾经英勇无畏的战士,在这一年冬天埋骨于白雪皑皑的草原。他将自己的后半生完完全全地奉献给了家乡的草原。
生产队没有老师时,他站在新刷的黑漆板子前教授学生;生产队没有铁匠时,他挥舞起铁锤等工具修理锄头;生产队没有卫生员时,他对照着《赤脚医生》册子学习给人打针配药;生产队没有会计员时,他操起算盘一笔笔的记账……他裹着白布离开,再不是任何人,但在活着的人心中,他是所有人。】
【……他要离开了,写给晚辈的信中,仍在安慰晚辈不要因他的离开而悲伤。他用一颗红色的心鼓舞年轻的同志们,离开时将阴霾也带走。他的马留给了生产队中有需要的年轻人,他的棉被、棉袄、靴子将继续温暖新的人,随他而去的只有他怀揣的美好记忆——草原上的人们正一日比一日过得更好,大家不畏干旱与严寒,仍热火朝天地为新生活而劳动着。
这些被他称为‘奇迹’的劳动人民的努力成果,正在大家双手之下,一桩又一桩地创造着——
寒风骤雪,伐木工人们披着雪做的衣仍旧挥舞着斧子;
在两场大雪的间隙,牧民仍旧赶着牛羊漫山遍野地游牧;
大雪封了门,就从窗跳出去,将雪铲开,再用这些恼人的雪清洗牛棚马圈,它们有用了,于是又变成可爱的雪;
每一位劳动者都在努力着,朝着那个伟大的目标挺进,挺进……】
【……无名老英雄离开了,他的意志还没有。每一个上进的人都在自己的‘战场’上默默耕耘,做着自己的无名英雄……】
《内蒙日报》的严社长没能在第一时间知道这位老同志的离开,但他在林雪君的文章中读到了毕力格的离开。
报纸上市后,许多从未认识毕力格老人的陌生人,也读到了他的离开。
人们从未读过如此令人振奋的讣告,大家默默读报,在心中与这位甚至从不曾向任何表过功劳的老前辈道别。
《首都早报》刊登了林雪君文章后的第二天,邮政局里忽然涌入许多人。
丁大同和塔米尔花光了自己以及杜川生教授这个月的全部工资,发动所有关系,买到尽量多的棉花、毛衣、帽子手套等保暖用品,打好包到邮局来邮寄。
填写地址时,邮局里的笔不够用了。他们只得等身边其他用笔的同志用好后再借来用。
塔米尔无意间扫到前面用笔的同志写下的地址居然也是呼色赫公社。
“你也往那边寄东西?”塔米尔吃惊地问。
“今年呼盟雪灾,你没看林雪君同志告别毕力格老人的文章吗?冻死了好多牲畜啊,不少牧民也遇到了迷路、冻伤等情况。”那位同志收笔后将钢笔递给塔米尔,接着道:“我们能买的东西有限,就只凑到了一些治冻伤的药,暖水袋之类。没看见那些人嘛,都是往海拉尔邮寄东西的。”
塔米尔捏着钢笔,转头望去,便见挨挨挤挤的邮局里,好几拨人都在检查打好的包裹,装的似乎都是保暖用具。
“全是?”他讷讷低问。
“是啊,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嘛,牧民们养牛羊产出的羊毛、奶啊肉啊之类的,都往全国送呢,要么就是拿去给苏联还债,都不容易。咱们团结一致建设祖国,有同志受灾了,肯定得搭把手嘛。”后面又走过来一位中年人,他看了眼塔米尔手里的笔,指了指,问道:“你用不用?不用的话给我用一下呗。”
一周后,新疆牧区报也转载了告别无名老英雄的文章,石塔子公社的社长捏着报纸召集了会议。
今年冬天他们这边温度也低,但好在没有白灾。
“还有多少储备的棉花,羊毛?尽量多拿出来一些吧。”
两天后,运送保暖物资的马车启程赶往最近的城市邮局。
春天你为我们送鸡鸭,冬天我们为你送棉花。
第249章 牧区的守护者
《……草原牧医林雪君》
火车和铁路真是好发明,它将人们的爱和温暖快速传递。
来自全国各地的棉花、新的或者旧的毛衣、被子、靴子、帽子等被送至呼盟所有受灾城市和公社,其中大部分东西都直接邮寄给了呼色赫公社的林雪君同志——因为好多人是看到文章了解状况的,不知道东西该邮寄到哪里,就全邮给她了。
这个时代的邮寄成本很高,邮力薄弱,此次运输数量却极大——像是所有有能力通过邮寄方式送出自己一份力的人,都实施了行动。
林雪君不得不找了个不下雪的日子,快马赶至场部,一边收东西,一边对照着陈社长的秘书小刘列出的受灾区域表单,开始依次分配物资。
令她惊喜的是,在场部居然遇到了来采购火柴、油盐等物资的鄂伦春岔班莫部落的老朋友琪娜哈。
虽然只在去年秋天上山采药时相处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但林雪君曾用祈祷的方式短暂地作为岔班莫部落的萨满,为他们的神马和鄂温克马群做治疗。
琪娜哈始终记得林雪君的舞蹈,和她救治马匹的样子。
两个人相聚,没有任何长久未见的疏远,惊呼出声后便紧紧地拥抱。
林雪君得知琪娜哈他们部落今年冬天也格外难熬,当即将救援的物资拨了一份交给琪娜哈,请她带回去使用。
无论如何,大家一起努力,把这个寒冬挺过去。
呼色赫公社的各个有需要的生产队都得到了分配后,其他大量物资则被分发向其他公社,乃至呼盟其他旗。
随着物资越来越多,驻扎在海拉尔市的盟领导也关注起此事,专门派了一队专员到呼色赫公社辅助林雪君做拆分、登记和运输等工作。
呼色赫公社的小小邮局从没接到过这么多快递,一时间每个人都忙得脚打后脑勺,陈社长不得不紧急调配人手。
许多猫冬的牧民只要认字,都被派来干活。
因为是对整个盟受益的事儿,过来帮忙的盟区干事上报此事后,盟领导亲自下派了一笔救灾款,专门给那些过来帮忙拆包、记账、运输等工作的社员们发放工资与奖金。
盟领导还想给林雪君包一个特发工资包,被林雪君拒绝了。
邮东西的是全国做好事的好人,她什么都没做,反而接收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善意,获得了‘一个宣传笔头子’不配拥有的过高荣誉。
而且工资和草原局的特聘工资已经足够高,真的不能再拿钱了。
既然是做了无心插柳的好事,那就纯粹地获得好名声吧。
待物资拆包、分发的流程顺了,林雪君特意委派值得信赖的小刘负责为她拆包,如果发现有家书、私人信件和物品,小刘会负责替她保管和派送到第七生产队。
准备离开场部回生产队时,林雪君难得与专门从海拉尔过来帮忙运输救灾物资的孟天霞团聚。
孟天霞还在海拉尔学习汽修,如果不是临时接到运输任务,还出不来呢。
两个人牵着手吃饭聊天,满肚子说不完的话。
孟天霞现在不止会修拖拉机,连各种农用工具也会修了。她自己一边学习一边做笔记,还在思考如何使用更简单易懂的话,将自己学到的知识传播给大众,以便劳作在田垄、牧场第一线的农民和牧民们在使用耕用或割草工具,出现损坏等问题时,能自己进行简单修理。
“我是看你和阿木古楞做的《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起的灵感,回头我还想请阿木同志帮我绘制我们常用的工具、机械的零件。他画图,我来写文字,这样大家拿着我们做的小册子,就能自己在生产队修理所有当下最常用的工具。
“如此一来,大家不仅能学会如何更好地使用和维护工具,还能自己在田垄上用坏了立即修好。我们的工具使用寿命变长,整体劳动效率都能提升。到时候咱们的收益就能大幅度提升,如果能落实向全国,是不是能提升全国的劳动收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