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时间仓促的缘故,顾盼根本来不及搞什么定妆宣传一类的花活,也只是年前和化妆师沟通,找几个主演演员简单地试了试妆容。这会儿,她不怎么放心地站在化妆间门口嘱咐:“方静秋的外形更偏向于传统一点的清纯淑雅的感觉,烈焰红唇是肯定不行的。主要突出清丽,但是,要鲜活一点儿,千万不能太过清汤寡水,不然镜头里就成了丧气。”
男演员的妆容相对简单,也没有需要特别关照的。顾盼抽出空来,与摄影组讨论一下机位、镜头。
开始,几个摄影师还漫不经心,甚至忍不住撇嘴——你个黄毛丫头懂什么摄影!几句话过来,他们一个个都收敛了轻视。都是经验比较丰富的,肚子里到底有货没货,他们还是有一定辨别能力的。虽然还没有实际开拍,不能肯定顾盼说的是不是确实更合理,但最起码能知道,她是花了心思琢磨安排,是有用意的。
杨俊峰和道具组的人在旁边瞧见他们这反应,嘿嘿直乐。最开始,他们和这些摄影师态度差不多,都是怀着“你懂个X”的心理,然后就都碰了软钉子,被迫改变了态度。现在虽然依旧对顾盼能不能当好导演秉持一定的怀疑态度,但却不敢再小看她。
顾盼经验丰富,对他们的想法了如指掌,心中暗笑。这才刚开始呢,总有你们口服心也服的时候。
说话间,演员已经准备就绪。顾盼环顾场中,大声问道:“各部门准备得怎么样?”
“布景就绪。”
“道具没有问题。”
“灯光就绪。”
“摄影组准备完毕。”
顾盼又问:“群演呢?”
“群演就位。”
“好。”顾盼在监视器前坐下,“开始。”
场记镜头前打板:“第七十一场,第一镜,第一条,action!”
这场戏是男女主角第一次见面的情景。简明辉正在追查一种特殊花纹布料的来历,大街上遇见身穿同种布料的方静秋,追踪上去,两人产生了冲突。
表演开始。
简明辉垂头丧气地从一家裁缝铺子里出来,紧皱着眉头,叉腰站在马路边儿上叹气。叹到一半,忍不住咬牙切齿:“陆一川你个狗日的就整老子吧!这满大街都是卖布做衣裳的,上哪儿给你找来历去?”
这儿正骂着呢,眼前忽然间过去一个姑娘,他眼前一亮。这姑娘长发披肩,身段儿窈窕,重点是,她身上正穿着的那件旗袍。
他的目光一路追着姑娘的身影,嘴里小声念叨着:“月白的底子,各种颜色的牡丹花样儿,没错!”说着,他一提脚,快步跟了上去。
方静秋无意间回头,发觉后面有个不认识的男人气势汹汹地追过来,不自觉地也加快了脚步,几乎快要小跑起来。
简明辉好不容易才抓住点儿线索,眼见的人要跑,一着急跑着追上去抓人家的肩膀。
方静秋才刚和交通站的人接过头,只当是被人盯住了。她一慌张,想着怎么搞点儿混乱好脱身,用力挣开对方的手,一边躲,一边张嘴就喊:“有人当街耍流氓!”
“卧槽!”
简明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继续跟着人不放,一边儿还得大声辩解:“误会,纯粹是误会。这位小姐你不要害怕,我不是流氓”
方静秋发现他只有一个人,不太像是特务,觉得可能是自己过于紧张了。她怕一昧躲避反而引来有心人的关注,便停了下来,隔着一段距离,将信将疑地反问:“你不是流氓,干嘛跟在我后面,还追着我不放?”
简明辉一脸苦笑,十分真诚地解释道:“我只是想和你打听点儿事情。”
“这样啊。”方静秋慢慢放松下来,“那你是想问什么事啊?”
简明辉一边走过来,一边说道:“我就是想问问,小姐你身上的旗袍是在哪儿做的。”
他眼里就盯着那布料了,说话的工夫,就控制不住伸手去摸质地。手还在半空,脸上就“啪”地挨了重重一巴掌。
方静秋红着脸,眼里直冒火:“你还说你不是流氓!”
“咔!”顾盼高声喊。
摄像机关闭后,姜曦冉赶紧上前,眼神在自己的手和徐景州的脸上来回打转:“徐老师,我……你没事吧?”
“没事,你又没真打着。”徐景州被这丫头一脸惶恐的模样给逗乐了,“还有,不用叫我徐老师,我还当不起老师的称呼呢,叫徐哥就行。”
“好,”姜曦冉高兴点头,“徐哥,我也是华夏戏剧学院的,我们老师经常说起你呢。”
……
两个演员在套近乎,顾盼没有理会。她在监视器里回顾了一遍画面,没发现有什么问题。又问了摄影和录音,也得到了肯定的回复。她比了个OK的手势:“这一条过,准备下一个镜头。”
……
有了良好的开局,拍摄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连续几天磨合下来,剧组成员就都认识到,顾盼绝对是有两把刷子的,不再对着个年轻的导演怀有轻视态度。但具体拍摄过程中,难免出现一些问题。
这天的第一场戏,顾盼往监视器前一坐,看一眼屏幕,就皱了眉:“二号机的角度怎么回事?往右边调二十五度左右。”
摄像机刚调整好,打光又出了问题:“打光板调整一下,用得了这个程度的高光吗?你们过来看看,演员的轮廓都糊成一团了,把这当是你手机上美图秀秀磨皮呢?”
连着两拨人挨了训斥,气氛一时间安静起来。
顾盼犹自压不住暴躁脾气:“这才拍了几天,就给我掉链子,嫌给你们盯的盒饭规格太高了是吧?别特么老犯这种低级错误,能干就干,不能干赶紧说,我还省点儿心呢!”
“顾导发起脾气来好可怕啊。”姜曦冉站在一边小声嘀咕。
徐景州对此笑而不语。在他的演艺生涯中,就没见过哪个导演在拍戏的时候能一直不发火骂人的,不论男女。一个导演,性格再和气,拍戏的时候都保持不住好脾气,像顾导这样的,已经相当有涵养了。
顾盼发过几次脾气过来,剧组的运转反而更快更顺了。再加上大部分演员给力,小部分像姜曦冉这样的比较生涩的,又肯用心琢磨下功夫。两项配合,拍摄进度也十分喜人。
半个月后的一个下午。
“第二百八十五场,第二镜,action!”
“嘿,听说没有,昨儿个夜里七十六号出大事了!就那沈棠,她竟然是复兴社的人,给乱枪打死了!”
简明辉出差回来拎着公文包上班,穿过楼道时,不经意间听见旁边楼梯间的角落里有人在偷偷议论。他猛然间停住了脚,脸上一瞬间有些茫然。
——他们,在说什么?沈棠,复兴社,死了?
愣了愣,他慢慢扭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忽然间嗤笑一声,把头拧回来,低着头继续往前走。
——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
走了没两步,他再一次停了下来。他的眉毛一点点地皱紧,嘴唇轻轻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声音十分平静:“那边儿谁在说话呀?”
隔壁财务科的老马和医务科的刘大夫从楼梯口进来,看清是简明辉,都各自松了一口气。尤其是老马,还夸张地拍了拍胸口:“你可吓我一跳!”
看见他们两个人,简明辉也笑了:“原来是你们两个呀!这上班时间,你们跑到这边儿躲清闲来了?”
他又随口打趣道:“老马,你这偷偷摸摸干什么亏心事呢,吓成这样!”
老马没好气地笑了一声:“嗨!怎么说话呢?怎么就躲清闲,怎么就偷偷摸摸干亏心事了?”
刘大夫看这两人有话说,招呼一声就走了。老马看看左右没人,又把徐景州拉到楼梯间:“你上午才刚从金陵回来,有件事还不知道呢吧!七十六号的沈棠,情报处的副处长,竟然是复兴社的卧底!”
“你说什么?”简明辉张大了眼睛,不自觉地梗着脖子,声音因为过分吃惊而提高了八度,“不可能吧!沈棠她……”
说到这儿,他又一个停顿,声音降了下来,甚至比之前还低。显然是醒悟过来这个话题不宜让人听见。他难以置信地悄声问道:“沈棠她怎么可能是复兴社的人呢?”
“不可能!”
他一面摇头一面强调,耷拉着眉毛斜眼瞅着老马,一脸的“你在扯淡”:“那绝对不可能!谁都知道她和日本人……”话音到这儿戛然而止。
老马也压着嗓子,神神秘秘道:“这还能有假啊!我那小舅子不是就在七十六号吗?他跟我说的,就昨天晚上,新政府和宪兵司令部联合举办的欢迎石川先生的宴会上,也不知道她干了什么,反正是被抓了个当场,她自己都承认了。”
听老马说到“石川先生的宴会”那里,简明辉拿着公文包的手忽然间颤抖了一下,又迅速稳定起来。
这么几句话的工夫,简明辉就像那变色龙似的,脸上的表情从不屑转为怀疑,又从怀疑变成将信将疑若有所思,最终交织成了满满的惊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恍然。
等老马说完,简明辉一时间默然无言,仿佛是在努力消化这个听着有些荒诞的消息。片刻之后,他才使劲儿吞了一口唾沫,左右看看,压着嗓子气声感叹:“这还是真的呀!那她后来……”
老马平常就乐意和人说这些小道消息,见简明辉这么捧场,追问后续,更来劲了:“哪儿还有什么后来呀!那种大场合,她当场败露还负隅顽抗,场面当时乱得一团糟了。日本人大概是怕她挟持人质逃跑,抓住机会当场就给乱枪打死了。”
说到这儿,他还猛地拍了下大腿,咋舌惋惜:“啧,那么娇滴滴个美人儿,听说瞬间就血肉模糊,看不出模样了。”
“哎呀!”简明辉听得直耸肩膀,脸上的肌肉不由得抽了一下,仿佛亲身直面了那个场景,心有余悸,“那可真是太惨了!”
“惨?她可不掺,七十六号其他人才是真的惨呢!你想啊,堂堂情报处的副处长居然是鼹鼠,这意味着什么?姓李的那帮人平常颐指气使横得不行,这会儿估计都恨不得抹脖子上吊在日本人面前以死明志了。”说着,老李还伸手在自个儿脖子跟前比划了一下。
简明辉按住他:“说话就说话,往自己身上比划,多不吉利。你不嫌瘆得慌啊!”
“说的是,说的是。”老马恍然醒悟,连连点头赞同。
简明辉这才道:“说起来七十六号那些人也是真够倒霉的。别说在他们内部了,就是咱们也都有耳闻,知道沈棠是日本人的眼线,你说谁还敢多招惹她!谁又能想到,这日本人安插过来的,他们贵族子弟的姘头,竟然是山城那边儿的人呢?”
“所以说他们是真的惨呢!更麻烦的是,这人是死了,剩下的事儿还多着呢。就沈棠那作风,申城不知道有多少人和她有瓜葛,这下都得跟着受牵连。”
老马符合着,忽然间想起点儿什么来:“诶,对了,我记得你老兄有那么一阵儿也和她……”
简明辉赶紧伸手捂住他的嘴巴把后半截话给拦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松开手,慎重地比了“守口如瓶”的手势,才恼火道:“这话……”
又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过高,他扭头深吸一口气,平定一下心情:“这话可不是乱说的。”
老马一脸“我知道我明白”的怪笑,嘿嘿两声:“老兄放心,我一定……”他也做了个守口如瓶的姿势。
“咔!”顾盼坐着导演椅,盯着监视器,片刻后点头,“这条也过了。”
她站起来:“大家干的不错,先休息一下。”
“好。”一群人吆喝着散到一边。
顾盼活动一下肩背,问旁边的助理:“明天要拍沈棠的戏份了吧?陆彤来了吗?”
助理摇头:“还没有。我刚刚还打电话催呢,没打通。”
“她本人和经纪人的电话都打不通?公司电话打过没有?再催一下。”顾盼有点儿恼火,“明天拍戏今天人还不见踪影,电话也不通,她这是想搞什么!”
她憋着气,随手掏出手机,发现有一连串未接来电——刚刚拍戏,她手机调的静音。她定睛一看,十几个电话赵曙光打来的,心中有了点儿不太好的预感。
走到一个僻静无人的角落里,她回拨了过去,对面秒接:“你可算是接电话了。”
听声音就知道这人正上火呢,顾盼冷笑一声:“你这么火急火燎的给我打电话,该不是要告诉我一个不幸的消息吧?还是和演员有关系的。”
赵曙光一滞:“你已经知道了?”
一听这个,顾盼就知道她心里最坏的那种猜测落实了,火气蹭蹭地往外冒:“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现在旁边儿没人吧?”赵曙光理亏,弱弱地问一句,才道,“陆彤,她今天下午带着律师来公司解约了!”
“你说什么?”顾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要解约?”
得到赵曙光确定一定肯定的回答,她不由地感叹一声:“她这么做可是真够绝的!”
她刚才只猜测陆彤那边出了问题,也许是有更好的机会,也许是不乐意演找了理由撂挑子,或者其他什么的。万万没想到,陆彤不止是要毁了这部戏的合同,还要和幻影解约!
“解约,就他妈解约吧,还他妈带了两个律师过来!“赵曙光当着外人的面儿有所顾忌,这会儿关起门来打电话,气得直爆粗口。
顾盼听得忍不住翻白眼。她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理解赵曙光的愤怒,但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
“我明天就要拍沈棠的戏份了,她今天下午闹着解约,这是直接给我晾在这儿了?”
赵曙光之前气昏了头,这会儿才明白过来:“卧槽,她这是故意的!多大仇多大怨?”
“我不管她和你之间扯什么官司,”顾盼没好气地怼他,“你就说,明天的戏怎么拍?”
“都这时候了,我临时调整都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