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熟门熟路拉过椅子,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更像是一位母亲深夜下班走进孩子的房间,来给孩子轻轻盖上被子,收起床边的童话书。
实验体一动不动,跟上次一点变化都没有,小小的一团。
这个实验体有祝遥的基因,有霍怀璎的眼睛,有白澄的记忆模式,但没有灵魂。
祝遥摸了摸实验体的头发,感受着实验体的温度,那并不真实,被设定的类似人体的温度,就算心脏停止跳动了,但身体不会变得冰冷。
漆黑的实验室,只有这里一束光,祝遥坐在床边许久,手掌心覆盖在实验体的胸膛,感受着已经毫无生机的心脏,霎时间,她仿佛并不在实验室,周围不是玻璃墙,也没有实验仪器。
祝遥依然身处乌托邦地下,正站在巨大心脏面前,在巨大的海浪声面前久久注视。
她一直刻意避免产生感情,但世界上没有那样的好事儿,什么都不需要投入就能收获。
祝遥想要得到回报,必须先付出,她想要得到爱,就必须先用力去爱。
她创造了自己的实验体,不论是否愿意,她已经是一位母亲了。
“祝宁。”祝遥突然开口说话,这是她第一次跟自己的实验体对话,“你叫祝宁。”
祝遥说完后想笑,好像女娲对着泥胎吹了口气,从此赋予了一个死物生命。
无人记载这一刻,祝遥竟然给一个实验体取了名字。
多年后,祝宁走到乌托邦深处,面前是一个巨大的等指海葵,火红并且长满了无数触手,海浪声在耳边轰鸣。
刺目的红光持续闪烁,祝宁的视觉一定出现了什么问题,这颗心脏一会儿凹陷一会儿凸起,好像在看什么错位图。
她在哭,生理盐水不受控制流淌,如同走丢的孩子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母亲。
祝宁沿着脊椎骨行走,付出了那么多,牺牲了自己的队友,只剩下孤身一人,终于看见了巨人的心脏。
心脏已经如此微弱,大量触手断裂,已经不再闪烁着红光,一片灰败,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触手仍在蠕动,污染孢子充斥,但少部分才能参与循环,大部分在外部找不到入口。
当年祝遥带走了哪一部分呢?祝宁看不出来祝遥在这里到底做了什么,是因为阿尔法系列实验才导致巨人心脏衰竭,还是祝遥走到这儿时发现已经无法阻止心脏恶化。
但她终于站在了祝遥当年的位置,她们的身影重合,一同仰望眼前巨大的心。
祝宁知道一颗正常的心应该有力跳动,而眼前的只会无力蠕动。
祝宁下意识伸出手,她的手上有鲜血,也有裴书的骨灰,手背的火焰烧穿了皮肤,露出了惨白的骨头。
祝宁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是本能驱动,就像是祝遥曾经也把手放在她的胸膛上。
我希望你有强大的心脏。
祝宁摸到了巨人的心。
第389章 容器
祝宁触碰到的瞬间,仿佛听到了咔哒一声脆响,脑内系统的盒子打开,内部挤压的污染物激烈地蠕动着触手。
系统表面的黑色物质分崩离析,像是魔方一样转动,裴书心脏上的碎片融入她的身体。
而她也在同一时间听到了无数疯狂的呓语,从左耳涌入右耳,仿佛灵魂瞬间被击成碎片,一时间她丧失了传统的认知。
她分不清自己的四肢在何处,也不知道怎么去注视,所有人类的感情在霎时间击溃,她成了一片灰烬,又被蠕动的诡异力量捏成人形。
从外表来看,她本人毫无变化,却无时无刻不被切割。
那不单单是用疼痛可以形容的,而是更加恐怖的一种经历,从躯壳到灵魂无一幸免。
祝宁被如此反反复复拉扯着,连痛哼出声这样的细微的举动都做不到,她竟然有些庆幸林晓风不在场,大多数人经历这一幕都会发疯,陷入永久的癫狂。
祝宁感知到了巨人的心脏,同时也感受到女巨人衰弱的生命,衰败早就开始了,她所看到的不过是巨人将死之时的一瞬。
就像人类即将死亡,在手术台上,各种生命体征都已经消失,抢救措施早就失效,徒留心脏虚弱颤动,身体还有些惯性,体温还未完全消失。
对于女巨人来说,她正在无限接近死亡,或者说已经死亡。
而祝宁他们几代人探索的不过是窥见了巨人临终时的一瞬,因为生命长度不同,那一瞬在他们的世界那样漫长。
他们所有牺牲都只是在巨人的尸体上奔走,就像是蚂蚁在尸体上忙忙碌碌找不到方向,等探索到一切的时候都太迟了。
祝宁的膝盖发软,小腿忍不住打着哆嗦,几乎被巨大的悲怆所击倒,当年祝遥如何承受住的?她怎么找到自己属于人类的那部分理智?
她们失去了队友,耗尽了一切走到这儿,面对着自己不可理解的生物,该怎么继续思考。
祝宁笼罩在红光之下,身上的火焰正在颤抖,她尽力抬头去看。
当年祝遥站在这里也费力去看,眼泪已经流干,却还是执着地寻找一点突破的可能。
如今,祝宁大脑内部富有活力的污染物和眼前孱弱的心脏形成鲜明的对比,当年祝遥带走的部分,像是移植的器官在祝宁身体里生根发芽了。
她一路走来,吞噬着无数污染物,那些污染物在系统面板上显示是某种技能,换而言之,被吞噬的污染物没有消失,而是在她身体里再生。
祝宁走到这一步前幻想了很多,自己究竟会看到什么,又该怎么行动,毕竟没人教过她。
但真的到了这一步,她发现一切无需多言,因为一切都是设定好的程序,一条条代码快速滚动着,早就写在命运的剧本上。
祝遥准备好一切,祝宁只需要按部就班执行,阿尔法系列实验真的成功了,污染物寻找到了新的母体,即祝宁本人。
祝宁应当去吞噬世间万物,重新转化这一切,这只是一小部分。
祝宁的后背完全撕裂,灼烧的后背没有一块儿完好的皮肤,鲜血大片涌出直到无法再流出一滴血,黑色粘液像是喷薄而出的石油,飞速凝结成人的形状。
黑色粘液无比巨大,膨胀再膨胀,所到之处,血红的污染孢子被吞没,却始终保持着一部分跟祝宁身体相连。
黑色粘液五官逐渐清晰,俯视着渺小的祝宁,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祝宁是一个容器。
除了祝宁本人的灵魂,她身体里的污染物早就准备好了,污染物之间有某种感应方式,它们窸窸窣窣蠕动,挣扎着舒展四肢,好像在迎接新生命的到来。
只有祝宁脊背上的火焰想要阻止这种蛮不讲理的入侵,但它的力量那样渺小,根本无力向前,血红色的触手钻进身体,撕裂了她的骨骼和肌肉。
祝遥在丧尸之城留下了新的系统,并不单纯为了给祝宁升级,而是可以让她完美承担自己的使命。
祝遥找到白澄来当向导,白澄是不死者,但每一个白澄都死了,她用一个个尸体为祝宁铺开进入乌托邦的路。
刘瑜在裴书的心中播撒种子,让他像个磁石一样无限靠近北极,最后裴书只留下了一小块儿黑色的碎片。
而祝宁是被祝遥亲手送到这里的,祝遥拯救世界的计划里可以牺牲一切,包括自己一手制造出的祝宁。
但没有一个人事先问过祝宁的意愿。
祝遥赋予了她人类的情感,为她编织了美梦,让她感受到爱,让她有足够的力量去爱人,却不曾问过一句你是否愿意来到这个世界,你是否愿意继承我的事业。
因为祝遥所给予的一切都明码标价,那不是无条件的爱。
祝宁只能用力蜷缩起自己的身体。
……
祝遥打开最后一扇门。
这里是一个巨大的实验室,桌面一片凌乱,研究员临时撤离,只剩下玻璃墙后的污染物。
封印的铁板早已被顶开一个口子,巨大的触手蠕动着,通过特殊的口器呼吸进食,楚清不愧继承了祝遥的研究,他们的研究对象如此相似。
啪叽一声,巨大的触手甩在玻璃墙上,蠕动之处留下黏腻的湿痕,好像在跟祝遥进行某种对话。
祝遥面对这种等级的污染物不会害怕,她见识过更恐怖的存在,只是这样形态的污染物让她不由自主回忆起在乌托邦时看到的心脏。
祝遥抵达巨人的心脏面前,发现自己之前的计划早就失效了。
她明白女巨人已经濒死,无法通过传统手段来拯救,就像在一具尸体里,还在苟延残喘的细胞该用什么力量来阻止死亡到来?
她在绝望下想到了阿尔法系列实验,她的计划从头到尾都是对的,给她一个机会,赐予她一粒种子,在女巨人生命的余晖下,祝遥仍然可以挽救。
如果在传统冒险故事中,祝遥算是与恶魔做交易的反派,成为了恶魔的仆人,她从地下带回污染物,相应的,她将要献祭出新的容器。
阿尔法系列就是新的容器。
她早已预设了祝宁的结局,所以实验体寿命有限,每吞噬一次都在接近死亡。
而吞噬心脏只是其中一个步骤,不是终点,祝宁必须承担着责任一步步走下去,直到吞噬所有。
净化世界之后唯一的结局是死亡。
祝遥以为自己会克制住感情,从头到尾保持绝对的理性,但在她叫出祝宁的名字时,命运的齿轮已经不受控制滚动了。
她是阿尔法系列之母,却没有资格成为祝宁的母亲。
所以祝遥对楚清说,阿尔法系列是个错误,从她投入感情时就错了。
咿呀一声,突然门被人推开,打破了祝遥的回忆。
有个研究员冒冒失失闯进来,大概是想询问楚清到底什么时候出来,或者只是回来拿遗漏的物品,具体原因已经无关紧要了,计划总会有各种意外。
研究员猝不及防与她对视,楚清的白大褂在祝遥身上显得有点宽大,祝遥双手插兜面无表情。
研究员看到祝遥之后一阵呆愣,好像看到了鬼,囚禁对象竟然逃脱,而且正站在污染物面前。
祝遥是污染物之母,在污染物的衬托下,她就像个魔鬼。
研究员想起这个女人生活在丧尸污染物内部,熟悉污染物的规律有效利用,她创造了阿尔法系列,虽然本人很脆弱,但只要手边有污染物,那就是最恐怖的敌人。
楚清曾经告诫他们,绝不要让祝遥接触到任何污染物。
研究员想要按下警报器,但这时祝遥已经举起了枪。
这把枪也是她从楚清身上拿到的,非常小巧的一把,可以藏在手掌心内侧。
研究员立即举起双手,“我什么都没看见,你可以走。”
祝遥没有放下枪,黑洞洞的枪口直指他,目光有些说不出的怜悯感,似乎在犹豫,毕竟直接杀人不是她的强项。
研究员想到她进基地之后唯一的爱好是学习射击,她没有什么天赋,学习进展很慢,瞄准也很差。
研究员与她无声对峙,祝遥究竟是想要杀人还是吓唬他,这两种想法在内心博弈。
这种情况下,要么赌对方真的毫无恶意,要么就先下手为强。
砰的一声,研究员还没想清楚,第一声枪声响起了,祝遥扣下了扳机,准头果然很差,子弹打进了他的小腿,鲜血立即迸射而出,他原本按向警报器的手被迫收回。
砰砰砰,祝遥接着扣下扳机,一边开枪一边有条不紊向前,她的手并不稳,准头也并不好,只能缩短与猎物之间的距离,终于第四枪打中了肺部。
研究员瞪大眼睛倒在血泊中,大概还未想明白那个问题,祝遥怎么会杀人呢?
对于一个想要逃离秘密基地的人来说,杀人非常冒进,会立即惊动安保队,简直毫无必要,而且万一打穿了污染物的容器,所有人都会命葬于此。
但祝遥动手了,正如她所说的,自己从来不是什么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