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宁手掌下蔓延出火苗,比这世界上所有点火工具都更快,而象毛成了燃料,眨眼间人头象表面已经覆盖了一层火,像是巨大的篝火腾地一下在雪原上燃起。
谁都不知道火焰对于冰封线的实际阻挡能力,她们正以微弱的姿态阻挡冰雪线的围剿。
人头象扬起脖子,在祝宁的拉扯下紧急调转方向,祝宁的脑袋里是一台电脑,她正在计算路径,人头象最初的逃跑道路没错,但需要更加精准。
祝宁的眼球数据不断滚动,脑海中张开一张地图,一条虚拟的道路延展开,那是人类计算机在自然绞杀面前算出的活路。
咔嚓咔嚓的冰封声太近了,哪怕穿着防护服都能感受到背后开始发疼,好像死亡的冰刃一刀刀刮下,正在将人凌迟处死,只要冻住人头象的后腿,她们会原地僵硬成为冰雕。
“看!”林晓风激动大喊:“前面有人!”
前方出现了黑色,甚至不是浮标,而是属于人类的颜色,林晓风刚燃起了希望,下一秒像是被人泼了一头冷水。
那不是人,准确地说不是活人,而是被冻住的尸体。
他们身穿北调的黑色防护服,死之前还保持着原来的形态,有的戴着头盔,有的连头盔都失去了,有的死在飞车内部,他们面露惊恐或者完全呆愣,假如这是某种冰雕艺术品一定称得上惟妙惟肖,但那就是活生生的人。
死去的调查员成了一道天然地标,或者成了所有人统一的墓地,只要寒冷不消散就能永久保存。
祝宁一直想要找到尸体,现在找到了却并不激动,因为前人死亡的地点将会是她的新坟墓。
她的计算不是独一无二的,曾经有人跑到这个位置但还是死了。
咔嚓一声,象脚踏碎了冰人,人体瞬间四分五裂,像是昂贵的瓷器摔了个稀巴烂。
人头象已经无法停止,它的余生只剩下最后一个目标,跑下去。
祝宁紧紧拽着它,到达这一步内心极其平静,死亡如果真要降临祝宁并不能做什么,所有能做的事情都做了。
从乌托邦出来后,祝宁对于生死早就看得很淡,此时只会幸运自己死在了同类身侧。
如果真要埋葬,她可以以人类的姿态和无数死去的调查员一起,那对她来说是一种幸运。
咔嚓咔嚓,冰封线这头怪兽终于啃食到她们,人类的挣扎并没有什么用处。
冰雪覆盖住了人头象的后腿,像是死神的手突然抓住它,奔跑根本无法抵抗大自然的力量,只是触碰的瞬间冰壳快速蔓延,浑身点燃火焰的情况下,冰雪也并不在乎,只是蛮力裹挟。
冰壳从人头象的后肢爬向臀部,爬上祝宁的后背,而她在最后一刻爆发出了力量,将林晓风一把推开。
这是约定好的死亡顺序,白澄最先,裴书第二,祝宁第三,最后一个才能是林晓风。
祝宁就算临死前一秒,也会保证自己死在林晓风前面。
林晓风的身体高高飞起,祝宁以自己为原点,硬生生为林晓风多争取了一段路,祝宁把她抛起时给她身上盖着一层火焰,像是裴书留下的毛毯从祝宁手里到达林晓风手里。
林晓风刚开始以为这是祝宁想出的新招式,就像刚才驯服人头象一样,她只需要听一个指令,祝宁会坚定而利落地告诉她接下来做什么。
但她没有听到,林晓风在半空中转身时看到了一幕,祝宁和人头象被冰雪咬住,连同他们身上燃起的大火一起,祝宁眼球表面迅速盖上冰壳,像是棺材盖扣上。
而祝宁在被冻住的最后一秒还在看着林晓风,甚至表情极其淡然,好像等待死亡已久。
林晓风张大嘴,连想要大喊都来不及,身体咣当一声落在地上,因为惯性被抡出去几十米远。
她快速爬起来,一股寒意迎面而来,眨眼间覆盖了她的右腿和手掌,林晓风心如死灰,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
她以为马上就会死亡,但那该死的冰封线竟然早就停下,蔓延在她身上的冰壳不过是死亡的余韵,而非死神本尊,相比之下更加脆弱。
林晓风只是本能活动了下手掌,锋利的冰壳哗啦一声从她身上滑下。
祝宁死亡前赋予她最后一层火焰防御已经融化。
死亡将一切都冻住了,视线前所未有的广阔,远处是死亡冰柱,勾连了苍穹和雪原,落在地面凝结成千里之远的冰层,那样让人敬畏。
林晓风第一次理解了什么叫做真正的肃杀,是大自然的镰刀落下无人可以逃脱,这儿的尸体很多,密密麻麻的将林晓风笼罩在其中,大概是所有人的逃亡地。
祝宁冰冻时还保留着原样,火焰瞩目又耀眼,一人一象就那样停止了。
林晓风嘴唇抖动,不知道死亡会来的那样快速,自己甚至没来得及说什么。
她犹豫着不敢向前一步,总觉得这是做梦还没醒来。
失去祝宁的温暖后,林晓风浑身冰冷刺骨,防护服这次跟个铁罐没区别,这时已经零下四十八度。
她好久才迈出一步,那样僵硬地走向祝宁。
风暴停止了,没有什么力量阻挡她前进,但林晓风走过最长的路便是这条路。
她甚至想要逃跑来延缓,哪怕再逃避也走到了,人头象那样高大,她在下面仰头看去,像是在仰望巨人的遗体。
林晓风双目模糊,没做好准备处理二次死亡,满脸都是眼泪。
她忍不住大哭,试图爬上象身把祝宁的身体捞出来,但冰壳太滑了,她找不到着力点。
她在冰象表面摸索,巨大的悲伤快速把她淹没,她突然停止了无力的挣扎,呆呆地望着上方,身上的火焰已经熄灭,内心的火焰却开始点燃。
被封在冰壳里的祝宁缓缓转动了下眼球,她眼中的数据流没有熄灭,蓝色瞳仁向下,正在跟林晓风对视。
第397章 握住
火焰被寒冰冷冻,冰与火竟然和谐共存,林晓风以为那点火焰迟早会被扑灭,但事实上没有,火苗从静止状态到微微抖动,竟然有越来越旺的架势。
祝宁的头盔面罩被打开,眼球已经可以微微活动,林晓风不知道怎么帮她,如果以巨力击打很容易把祝宁也打碎。
要内外一起融化冰层加快速度,她从背包里拿出火枪,火枪喷出的火焰有一米长,林晓风太紧张了,几次点火都熄灭,好不容易点起火,才发现自己的手在不自觉抖动。
一半是因为寒冷,一半是因为难过。
裴书说极北之地会感到巨大的悲伤,但明明还没走到极北之地,林晓风已经感觉自己难过到快撑不下去了。
冰雪融化从人头象表面滴落,但接触到地面后不过一会儿就再次结冰,祝宁和人头象如同燃烧的蜡烛,融化的冰雪就是蜡油,在下方堆积了一滩。
她们折腾很久,最后一道冰壳完全融化,人头象轰的一声双膝跪地,长鼻子瘫软下来。
而祝宁整个人是从象背上滑下来的,林晓风眼疾手快拿起毛毯把她裹住,祝宁浑身湿淋淋的,抖动的睫毛被覆盖上一层寒霜。
头盔面罩的按钮坏了,林晓风关不上,只好多给她盖几层毛毯。
人头象半死不活喘气,竟然还有一口气,它本身的毛发可以抵御严寒,林晓风和祝宁就以人头象的身体阻挡北风,缩在火堆边取暖。
林晓风抱着祝宁,其实是祝宁给她取暖,但看上去却像是她在保护祝宁。
没有人说话,只有鬼哭狼嚎的风声。
“你在生我的气吗?”祝宁突然说话,她整个人埋在毛毯里,连个眼睛都没露出来,声音很闷。
林晓风不说话,只偏了下头,气得不行连话都不想跟祝宁说。
“你生气了。”祝宁说。
林晓风以前的性格不会生气,生气也不会说,但这时候忍不住了,“对,我生气了。”
她声音都在抖,如果不是情况不对甚至想大吼来发泄愤怒。
就差那么一点,差一点祝宁死在她面前,要把她一个人留在寒冷的北地。
刚进入北地就遇到这么多危险,她们与死亡擦肩而过,或者说是死神大发慈悲放她们一马,但没那么多好运气的,这次被没风暴裹挟,下一次呢?
下一站极北之地,林晓风要经历裴书的过去?要林晓风眼睁睁看着祝宁在她面前自杀吗?
“对不起,”祝宁重复:“对不起。”
林晓风嘴唇抖了抖,她想大骂你只会说对不起,生气地转过身,然后顿了下狠狠抱住祝宁,冷战就那么一小会儿,她不舍得这么久不理祝宁。
祝宁身体蜷缩着,热气在烘干衣服,之前在蝌蚪痣那个渔村,裴书也用火系来烘干,现在做这件事的只有祝宁本人了。
林晓风跟祝宁接触的部分逐渐变得温暖而干燥,她看着远方的冰柱收紧手臂,轻声问:“不去报仇了行吗?”
别再往前走了,那不是你的错,跟你也没什么关系,人不是你杀的。
不论徐萌还是宋知章,或者是刚死的裴书,没有人希望祝宁为他们复仇,死掉的就死掉了,活下来的人好好生活行不行?
她们现在可以回头,世界毁灭没关系,祝遥的志向跟祝宁无关,陆鸢不需要祝宁拯救,找个世外桃源过日子也行。
林晓风想起了在滑雪场,祝宁那时候还会大笑,还会没心没肺地为她选择超困难模式。
她会拉着自己的手向前冲刺,从高高的滑雪道上滑下,然后发出非常幼稚的欢呼声。
祝宁喜欢刺激喜欢冒险,也喜欢贪便宜买一些打折的家居用品,林晓风想念在尊贵女王店的生活。
过了很久祝宁才说话,还是那三个字:“对不起。”
林晓风的心冷了,祝宁已经回答她,不能不报仇,她是一个实验体,被输入了既定的程序,拥有特定的任务。
回忆是假的,母亲是假的,但朋友是真的,她无法放弃复仇。
如果把自己物化,祝宁已经是一台坏掉的机器,距离报废只剩下一步,杀掉普罗米修斯是唯一支撑她运行的动力,如果不复仇,她会立即崩坏,原地分解成破铜烂铁。
祝宁跟一块儿铁有什么区别?她觉得答案在这儿,因为她还会爱,也还会恨。
“如果我会死呢?”林晓风问。
她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但这时候很想任性点,逼迫让祝宁非要做个选择,如果林晓风也死了,这场复仇还有意义吗?
祝宁沉默了,她把脸埋得更深,很想逃避这个问题,毯子里的手臂紧紧搂着自己。
“我希望你活着。”祝宁说,“你不能死。”
她一向都很乐意表达自己的内心,对一个人的喜欢或者讨厌,从来都不掩饰,坦然说出自己的需求。
她用这个方式拉拢过徐萌,说服过霍文溪,现在轮到林晓风了。
林晓风咬着牙不出声儿,她知道自己的作用,她就是一个船锚,不需要多大的功能,唯一的存在是定住祝宁这艘船。
她必须活着,祝宁给她的任务多残酷啊。
坏祝宁,头盔内部林晓风噼里啪啦掉眼泪。
“找到白澄后,我会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你等我回来好吗?”祝宁说:“接下来的路,你别走了。”
祝宁把脑袋往林晓风怀里拱了拱,轻声说:“我真的很怕你死了。”
林晓风早就想到有这一点,一个一直被抛弃的小孩儿,随时提防着下次被抛弃是什么时候。
祝宁不要她了。
林晓风应该干脆利落地拒绝,死缠烂打无理取闹,她深呼吸的时候一直在流泪,又不想让祝宁发现她在哭,问:“你会来接我?”
林晓风从小都在反复练习一个技能,做全天下最懂事儿的小孩,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在父亲生气前就做好准备,在母亲难过时懂得安慰。
因为太懂事,所以无法做到任性不管祝宁的想法,早熟的孩子没办法变得幼稚的,成长这条路从来都是单行道,已经懂了的道理没法当做不懂,那样对祝宁不公平。
祝宁笑说:“我会的,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