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需要领头羊。
“不只是你,是你们所有人。”
霍文溪、反抗军、在第一战场赴死的猎魔人,死去的一代又一代垒成的尸骨,未来是他们的。
祝宁面对着一道难题,如果只有她自己根本无法解答,这是初代祝宁,二代祝宁,三号机和身处极北之地的她一起想到的答案。
“所以这不是牺牲,你可以把它当做我跟你打的赌。”屏幕上浮现出一个个字。
这句话让霍文溪想起她第一次在审讯室跟祝宁单独面谈,又让她想起在尊贵女王店跟祝宁结盟。
祝宁心中有什么计划,想要拉人入伙的时候,会说要打个赌。
霍文溪明知道她的小心思,每次都要走进她的陷阱里,问:“赌什么?”
“赌一次,幸存者会吸取教训,剥削者不会复辟,赌你会保证这一切。”
“赌你会改变制度,创造出一个真正的新世界。”
苏何错了,祝宁不是新世界,新世界是所有人一起开创的。
一个尽可能没有异变,没有压迫和污染的世界。
祝宁只能净化,像是割掉地面的杂草清理垃圾,真正负责种植的不是她,能否有收获也与她无关。
房间内一时间变得很安静,霍文溪久久没有回答,因为她在被普罗米修斯的手下逮捕时,在以为自己快死的时候曾经见过无数个未来。
霍文溪捂住自己的眼睛,感受蠕动的触手翻转时轻轻摩擦自己的手心。
她深深呼吸,缓了很久才说:“你要让我创造一个真正的乌托邦。”
“是的。”祝宁说:“不要有压力,你当指挥官总比普罗米修斯好。”
祝宁本来想逗一下霍文溪,但对方没有笑。
“今天之后,污染会暂时消失,我会像当年的白澄一样延缓末日的到来,人们可以再生活一段时间,不要问我多久,可能是几十年,可能是一百年,但不会太长,一两代人的时间,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与此同时空中门会打开,天空不再是一块儿幕布,人们可以冲出蓝天寻找新的出路。”
霍文溪:“如果没有新的出路呢?如果我们走出去发现外面也同样悬浮着巨人的尸体,我们只是尸坑里的蛆虫,如果外面的世界也一起灭亡了,巨人的世界早已死去,我们已经是幸存者呢?”
“那就活下去。”屏幕上一个字一个字显示:“哪怕知道前路是死亡也要活下去。”
霍文溪领悟着祝宁的话,她不露面,导致屏幕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神谕。
霍文溪:“我没看到成功的那一刻。”
这件事没有一个确切的结局,不是计算了准确的画面后向它前进,而是模糊的,看不清的未来。
霍文溪大概率会失败,可能人类尝试过后还是灭绝了。
她好像明白为什么霍瑾生看不见祝宁的命运,当霍文溪到达这一刻时她同样看不清,那太庞大了。
一直以来霍文溪都是指导者,她来指导人向前,此时她却像是个迷途的羔羊,她甚至一瞬间希望祝宁欺骗她,许诺她一个虚假的未来,霍文溪可以用这个谎言支撑自己向前。
可祝宁不会说谎。
“我也没有。”屏幕上的光点停了下,继续:“但在没有异能的时代,人类还没依赖污染孢子作为万能资源的时候,就是靠着虚无缥缈的希望活着的。”
人类在没有强大的武器和外力时,曾有过强大的精神。
霍文溪:“所以你让我朝着一个虚无的目标前进。”
“是的。”
如果这项事业是一场马拉松,祝宁已经快要抵达终点,而霍文溪还没有。
她只能一圈又一圈地跑下去,可能目的地是绝望,但霍文溪必须带队向前,她以另一种形式分享了祝宁的孤独。
“记得吗?我们结成了同盟,不会背叛的盟友,我来负责清扫障碍,你来负责带队。”
霍文溪:“如果我失败了呢?”
“污染会卷土重来,但下次人类没有救世主了。”
所以才是一场赌博,有输有赢,输了就是真正的灭亡。
霍文溪不知道祝宁具体要怎么实现这一切,问:“那你呢?”
“我会以另一种形式陪伴你。”
霍文溪:“我无法拒绝是吗?”
“你只能给我收拾烂摊子了,最后一次。”
霍文溪认识祝宁的时候就是给她收拾烂摊子的,一次又一次,103区的灾后指导,出墙后物资没了找物资,祝宁闹出的麻烦越大,霍文溪后续的工作就越复杂,而她从来没拒绝过祝宁。
看上去是霍文溪在指挥祝宁,实际上祝宁也在反过来指挥霍文溪。
一切都要结束了,霍文溪心中有所预感,这就是她最后一次跟祝宁说话。
祝宁一路告别,霍文溪的反应是最冷静的那个,大概她知道祝宁早已死亡的秘密,不像刘年年那样惊慌。
“祝宁,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霍文溪问。
屏幕上光标闪烁,明明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却比其他问题运行速度更慢。
“牛肉面。”
光标又闪烁了一下,“可乐。”
霍文溪捂住眼睛,指缝中有液体滴滴答答落下来。
“你已经帮我实现了。”
霍文溪分不清是祝宁无所求,还是单纯安慰自己,她说的都是霍文溪完成的答案。
祝宁想做的都已经做了,复仇、体验这个世界、在最后甚至能明白真正的自由。
“你哭了?”
霍文溪哑着声音回答:“没有。”
“你有点口是心非。”
明明只是一行文字,但霍文溪能感受到一点祝宁的情绪,想象真正的祝宁坐在她对面。
她猜测三号机的死亡给祝宁带来了什么,像是一个毫无感情的机器人第一次接触了人的情绪。
如果祝宁在搭建最后一场戏剧,让所有人围观主角的死亡,那如今死亡的幕布正在缓缓合上。
霍文溪闭上眼,她看到无数画面向自己奔涌而来,她曾见过这些片段,祝宁的话仿佛像是一条穿针引线的线索,将它们串联。
她看到的一切都在逐步发生。
……
极北之地边缘。
“骗子。”林晓风低声说。
白骨凝结成一堵墙,仿佛一个狩猎的怪圈,对着不远处黑暗的天空,白澄站在林晓风面前,成为挡住她的最后一道防线。
黑色的天空,白色的雪地,飞舞的红色塑料袋,林晓风面对的就是这些。
她明明没见到祝宁,但她有一种很朴素的认知,祝宁骗了她。
林晓风木然向前,她的胸前出现了一只手,白澄挡住了她的路,她不是林晓风认识的那个白澄,而是一个冷漠的替身,一个陌生人。
白澄依然遵守了和祝宁的约定,保护林晓风免受危险,不管她究竟是哪个白澄,约定都有效。
如果先前只是猜测,但看到白澄的眼神,林晓风突然想后退,“她不会回来了?”
白澄只是沉默。
白澄能感受到主脑释放出的信号,白澄曾在八十年前这样控制过散落在各地的影子,无数个白澄共用同一个大脑,大污染之后,她们只能单方面向主脑传输,现在主脑在联络她们。
自从八十年来,这是第一次所有白澄集体连接,白澄们都已经见过祝宁。
白澄看着林晓风,她身上穿着破烂的防护服,背后雪地里留下一长串脚印,那是她寻找祝宁留下的痕迹。
林晓风就站在脚印的终点,此时倔强地抬起头,又问了一遍,“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白澄不知道怎么把这一切解释给林晓风听,她不擅长和人类打交道,更不擅长和小女孩儿打交道,她唯一知道的是尽可能保护孩子。
白澄不回应不反对不说话,但那足够说明什么了。
白澄把林晓风抱起,林晓风只有十岁,她身体那么轻,在不死者手里像是一只猫崽。
人真的很奇怪,在被触碰之前好像还能勉强保持理智,但只要有人碰你或者安抚你,情绪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轰然崩塌。
林晓风被白澄抱起时,像是小猫突然炸了毛,眼泪不受控制流下,林晓风对着天空中的黑月大吼:“骗子!你骗我!”
“等我回来。”进入极北之地前,祝宁亲口说的。
凭什么?林晓风还活着,她还在扮演锚点的角色,凭什么是祝宁先食言?
林晓风意识到,祝宁不会回来了,她把自己送上人头猛犸象就是最后一面。
当时她们都知道极北之地有什么,是会剥夺五感的虚无,是裴书队长的死亡之地,是这趟旅途的最后一站,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存在。
没人知道这一切还会义无反顾进入,但祝宁身上背负了太多人命,徐萌、宋知章、103区死去的人,还有死亡没多久的裴书。
裴书的骨灰还在林晓风的身上,甚至她都不知道那是不是裴书的骨灰,她只是在死亡之地捡起了死者的灰烬。
林晓风拦不住她,她知道祝宁必须要去,她宁愿死在极北之地也不会活在外面。
林晓风理解祝宁,不仅不能阻止,甚至必须要支持她进入极北之地,但她以为会有奇迹,像是在水族馆拯救她那次,像杀了鲍瑞明那次。
可到了最后没有奇迹。
不管之后的祝宁以什么形态活着,当初把她从水族馆捞出来的祝宁已经不在了。
白澄感觉到林晓风挣扎的力道,她的异能是巨力,能够轻易将自己撕裂,白澄没有退却,用力将林晓风抱紧,背后的白骨墙蠢蠢欲动,她不介意用骨头凝聚成一个新的牢笼。
林晓风的手放在白澄的肩膀上,那是个往外推的姿势,只要轻轻一推就能挣脱控制,此时突然卸了力。
她被祝宁和宋知章养得很好,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永远不要因为自己的痛苦而伤害别人。
所以她硬生生克制住自己的本能,同时心中涌起另一种悲伤。
祝宁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让她在做出任何选择之前都不得不考虑祝宁的影子,祝宁驯养了她,又抛弃了她。
“宝——贝——”
林晓风愣了下,每一个新生的白澄都要重新开始学会说话,她们的声音机械,不熟练地说出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