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青禾先在一堆东西里翻找,有没有信件,压在最下面,她立即拿出来展开。
信上写:在这里吃住都好,家里不要太过操劳 ,农忙找人帮忙。怕你硬撑着,累了也不说,支了账,跟管事的换了点东西,好好给你补补。
秋收后回来一趟,勿念,我也害怕打喷嚏。
姜青禾看了好几遍,轻笑出声,默默在心里念了好几遍徐祯的名字才作罢。
开始拆东西,有一小包茶叶,徐祯裁了一张小纸,夹在绳子里,上写松潘茶。味道不同于砖茶,有很浓重的苦香味。
叠在这袋茶叶上头的是更大一包的红茶,来自西南,徐祯上头写的是,这些茶叶卖相不好,是边角料,但熬茶很香,可以熬点奶茶跟蔓蔓一起喝。
一小罐槐花蜜,两根大蜡烛,一大包干枸杞,最后是好几包很厚实的各色干菌子。
在今年秋时没下雨,长不出蘑菇的一年里,徐祯给捎来了西南的菌子,有三四株干松茸、还有松乳菇、羊肚菌、鸡枞,这些都不多,最多的是一大包野菌子,徐祯说不知道叫啥名字,只知道无毒,他尝过了。
姜青禾哭笑不得,她也不知道徐祯到底是怎么跟人家换的,有没有吃苦头。笑着就沉默了,一点点收好这堆东西,拿出一包菌子给了师姨。
这整个下午,明明有不少人进铺子,姜青禾也很热情地招待,可只要闲下来,她就在发呆,时不时瞟眼布袋子。
这种状态持续到她接蔓蔓回家。
蔓蔓拿着蜂蜜说:“爹给的,爹回来了吗?回来怎么不来看我?”
她哼了声,刚才一路叽叽喳喳,现在却抱着蜂蜜不想说话。
“还没回呢,爹忙着呢,他晚点就回了,”姜青禾清洗着菌子,她见蔓蔓不动,就指派点活,“你再去跟婆婆说声,让她晚上到我们这来吃。”
其实不管是宋大花还是虎妮,她都说过了,只不过是想让蔓蔓有点事做。
“噢,我啥时候才能去找爹阿?”蔓蔓难得没有领了活欢天喜地跑出去,而是蹲下来蹭了蹭姜青禾的胳膊。
“很快,很快了,”姜青禾这样回她,只是自己也不知道,很快到底是多久。
蔓蔓不说话了,她拨着菌子,然后又站起来跑出去,只留下一句,“我去叫四婆了。”
而姜青禾则又把上一年的土暖锅拿出来,舀了水淘洗干净。她洗锅的时候,大锅里炖的鸡汤已经咕嘟咕嘟沸腾,白气直冒。
她切好了菌子,那包最多的野生菌,等着鸡肉煮熟煮软,放红枣、枸杞,再下菌子煮一锅野生菌火锅。
姜青禾只吃过两次,但那土鸡炖汤外加菌子的鲜美,那滋味只要一想起来,舌头好似已经尝到了,开始分泌口水。
前些日子忙,吃食也简便,懒得折腾新花样,都是馍馍、饼子配汤,再炒一个菜,或者来点肉,她和蔓蔓也就对付过去了。
少有三家在一起吃饭了,姜青禾有点伤感,但下一刻她就想翻白眼。
整天在外头跑,彻底黑成炭的宋大花乐颠颠跑进来,手里提这个食盒,大嗓门道:“禾呐,你说巧不巧,俺们今天给大户家办喜事来着,好酒好菜吃不完,俺给搂了些来。
正想着晚上大伙一起吃点,你这就给炖上了,哎呦,这啥味,香死个人了,比大户那的蹄髈还香嘞。趁她们都没来,叫俺先尝一口。”
她如今说话越发爽利,外头种种磨炼让宋大花除了黑瘦以外,也有了点铁娘子的意味,一个瞪眼就能让人打怵。
只是回了春山湾,她也横不起来,只这话多得跟刚会发声的鸭子一般,让人直想捂耳朵。
“叫你个大忙人先尝,瞧你咋又黑了,”姜青禾给她先盛了一碗汤,瞅她这副模样,也无奈摇头,别的办喜事的出去几个月都胖了,只有宋大花这操心那操心,更瘦了些。
“黑就黑点吧,钱搂到自家来就成了,你才忙,这头那头没得歇,趁没人,这两块叫啥,蒸羊羔肉的给你吃,”宋大花呼呼喝完大半碗汤,她打开食盒取出一口碗,得意地说,“大伙都想抢这肉,没抢过俺。”
这羊羔肉是加了面和大料,用肉特别嫩的小羊羔蒸熟的,过油放葱,嫩得一撕就掰下来一大块肉,脱离骨头。
当时扫桌还剩两块,宋大花立时就端盘子了,她才不管啥里子面子,磕不磕碜,都没吃饱重要。
“你快吃,可补了,只有两块,你都吃了吧,”宋大花把肉塞到她手上,一定要她吃。
姜青禾头一回知道原来羊肉蒸熟,比大料炖的都要好吃数倍,可能也不是蒸熟的羊肉特别好,是这份心意。
宋大花还在往外拿饭菜,一大碗红烧猪肋排、烩丸子、红油肚丝、半只酥鸡,她一边拿一边说自己是如何靠着手疾眼快抢到的。
她跟姜青禾说了一遍不算完,在冒着热气,底下搁着炭火的暖炉前,还有四婆和虎妮以及几个孩子当听众时,她一边喝着汤,一边撸起袖子给大伙表演,她到底是怎么趴在桌子上,两根手指死死夹住盘子,拿到那半盘酥鸡的。
宋大花很自豪地说:“赵婶都没抢过俺!”
“听,俺娘又搁那吹牛嘞,”二妞子小声说。
蔓蔓想晃脚,她压根没听到二妞子说话,这汤可太好喝了,好喝到她完全没法跟别人说话。
在宋大花卖力的动作下,这个平日冷冷清清的小院又变得十分热闹。
她们是在柿子树下吃的锅子,哪怕有秋风卷过,可炉子热腾腾的,一点也不觉得冷。
吃到后头又添了件笑料,有颗柿子熟了,正好掉在小虎伸手去舀汤的碗里,嘣的一声,烂成了浆。
蔓蔓拍手,她说:“哦呦,好准头。”
她玩弹弓时,别人弹中东西时,毛杏就会说一句,好准头,她也这样夸柿子。
搞得大伙笑个没完,四婆还揽着她笑,闹到很晚才歇。
而她们结束这热闹的一日歇下后,漫长的黑夜里,将近黎明,春山湾一群人在冷气里,裹上羊皮袄子,牵着牛拉着车出去收高粱叶和高粱杆。
距离他们出去不远处的草原上,去往边集的牧民戴着蒙古帽,带着好几车沉甸甸的过冬物资回到草场。
公鸡开始鸣叫,雾气中万物渐渐苏醒,等日头出来,又是一派生机勃勃。
第107章 双向奔赴
春山湾走出去一批人, 在即将秋收前。
这放往前,一家人巴着这片地想要混口饭吃时,是没法子同意的。
可这会儿挨门邻里说他们挣活计去了,言语中不乏艳羡。
一群以三德叔为首的汉子, 挑了件最体面的羊皮袄子, 背着木头箱子, 装好大锯、斧头、刨子等,甚至还专门带上了三脚马架出门。
他们这群人还从来没来过衙门,唯一见过的官是来村里丈量开荒后田地的小吏,那时见了也是躲得远远的,怕触了霉头惹官司。
更甭提来衙门做活, 此时不免心里惴惴不安,有些更是两股颤颤, 要不是管事看上去面相和气, 只怕撒腿就跑。
如此分坐两车的山洼子里人, 在去往三里桥工房的路上, 大冷天的羊皮袄子里头浸出一层汗, 各自靠着心里才不着慌。
连三德叔这样走南闯北的老把式,也有些跟鹌鹑似的, 管事不跟他搭话, 那决计是不开口, 说多错多。
连车到了, 也不敢进门, 一群人斜背着厚重的木头箱子,半弓着背, 眼神也不敢乱瞟。
徐祯就是在这样的鸟雀无声中出来接他们的,管事背着手走上前说:“徐祯, 这你老乡,交给你管了。”
等管事走了,三德叔忍不住说:“徐祯,来扶俺一把,哎呀不服老可不成喽。”
徐祯忙走几步来扶他,其余神经紧绷着的大伙才放松下来。
“徐哥,这里头日子好混不,”二头凑上来问,四虎说:“指定好混,没听那管事说,叫俺们交给徐祯管了。”
“那老徐你可以啊,大小也算是个官头了,”鼠子上前一下搂住徐祯的肩膀,大笑道。
三德叔瞪他们这群没正形的,然后对徐祯说:“包袱放哪?俺们得把东西给放了先,青禾还托俺们捎了点东西给你,怕你在这吃不好睡不好的。”
“俺瞧过了,你小子好福气阿,嫂子给你带了麻福糕,刚收的蓖麻子磨的,香得人都走不到道,”最小的六子说,不时吸溜下口水。
大山抢着插嘴道:“还有那蒸饺儿,羊肉馅的,俺可替你看得好好的,半个没尝。”
“别提了,一大袋吃食,俺没尝阿,就瞟了眼,啥能放的蒸饼、油饼子、油条子,还有酸菜丝、芥菜疙瘩,那老些了,生怕你饿着是不。”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通,徐祯半句也插不上,终于等他们说够了,能轮得上他说话,他只问了最关心的,“地里开割了没?我家收了不?”
这些吃食阿,他听了也跟吃到嘴里一般,热腾腾在心里,可他急着要问地里的农活,不是怕耽误秋收,而是想知道,有没有人帮着一起收。
“还没呢,时令没到,收了怕坏收成。”
徐祯小小的失望,接过那一大袋的包裹,不敢想这里头全是吃食,甚至连信上只说,麻福糕是四婆做给他吃的,油饼虎妮炸的,一大包油条子(麻花)是宋大花从席面上拿的,紧着他吃些…
让他吃点带油水的,不要贪活干。
他将信封收进怀里,东西拎在手上,带着大伙一起进了工房。
里面正在锯木头的人听着吵闹的动静,正想骂一句,结果瞅见徐祯进来,下意识带上了笑,“徐哥,这是你老乡啊,你老乡就是俺老乡,哎呀各位哥,你们先坐着歇会儿,俺去给你们搬几个木桩子。”
他说完赶紧跑远了,其他一些人也停下手里的活,客气地上来寒暄。问三德叔他们渴不渴,要喝点水不,累不累,饿了不,灶房眼下正烧着东西嘞,有热心肠的还分了干粮给他们。
闹得原先揣测工房做活的人鼻孔朝天的六子,都不好意思低下头,事后跟徐祯说:“哥,这里做活的人可真好啊,待人咋这殷勤。”
徐祯笑笑,那是如今他在工房混出了点名堂啊。
早前他在这,说啥见解也没人听,当面呛他,说他岁数小别想着压过老把式,说他是“嘴上说的把式好,车子净往崖弯里跑。”
意思骂他,只有这张嘴说得好听,压根没啥真本事,虚得跟个纸糊篓子似的,一捅就破。
好些人都藏着坏水,巴不得让他赶紧卷铺盖滚蛋,一个小把式做啥来了几日,就升了头,领着大伙组装织布机,没人肯服。
徐祯真的太年轻了,在这一众普遍四五十岁和头发斑白的老人里,他就像是冬天镇上暖房里栽出来的葱秧子那样稀罕。
但是并非人人爱吃葱,有的更看不惯葱。
所以他被人排挤,吃饭也不吃上口热乎的,喝的只有冷水。明明是十来个人一队做织布机,到后头都是他一个人做活。
徐祯性子好,不恼也不气,他默默组装,用本事打所有人的脸。
最开始,他改良了织布机上头的缯,之前的缯也能用,但是在区分上下两条经线时,总有小段需要人上手去捋平,其他人晓得这块有小问题,左改右改总不尽如人意。
索性也随着它去了,反正是个小问题。
只有徐祯毛病又犯了,他见不得瑕疵,而且还是不能忽视的,晌午歇息和夜里都在反复琢磨如何改动。
改成功了,好些人觉得只是运气好罢了。
可最让人服气的是,在此期间他大改了脚踏板,使其踩起来不用费劲。
这种老式的织布机的脚踏板,大伙叫它脚蹬子,坐着用脚踩,能带动织布机运作,经纬线上下交织逐渐形成一匹布,是机子上很重要的部分。
这块在大家一致认为是顶好的,但凡随便叫个男的上去踩,不用费太大的劲,这织布机都能顺利运转,十分流畅。
可徐祯觉得,缯的毛病都没有脚蹬子的毛病大。造织布机的木匠可能从来没想过,用织布机的女人能不能毫不费力地踩动脚蹬子。
答案是不能,这种厚重的脚蹬子在造时,就是由男人去踩,只要他们能踩动,那这织布机就毫无问题,十分强盗的逻辑。
可只有真的坐在织布机前织布的女人明白,蹬着这种需要特别使劲的脚踏板,不用一炷香的功夫,整条小腿就会发胀。到小半个上午,得站起来,扶着旁边的木条借力,使劲去蹬才成。
一整日下来,麻木从腿到脊椎骨蔓延整个腰背,那种累比抡着石头刨地还要累,让生性要强的女人都想瘫着。
可做啥不累,她们也以为这就是理所当然的。
只有徐祯试过后,深深地皱眉,他没办法想象,要是苗苗坐在这种机子前,踩着厚重的踏板会有多费劲,踩半日腰就得废了。
也是如此想着,他才不顾旁人更加严重的冷嘲热讽,吃饭时扒几口,第二日摸黑起床,用所有能利用上的空闲时间,不耽误本职,去改良脚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