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那啊,”镇长听人说过一嘴,他笑笑,“你们先去挑吧。”
当然在其他土长看来,这个女人疯了,莽也不是这么莽的,带头要三十四个人,他们这种才想着十几二十的,哪好意思说出口,只能愤愤接受。
但耳朵里都过了春山湾这个地名,他们的印象还停留在是个很偏的山洼子。
等土长一行人跟着小吏去衙门后院带人,被一群眼神直勾勾,脸部凹陷,浑身散发着臭味的流民给惊住了。
小吏说:“别怕,就是饿久了,还没精气神。”
土长皱眉,她抬高了点声音问,“这里有没有染匠、织匠、木匠这种的?”
没人回她,时不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然后才有人伸起胳膊,是两个怀里抱着孩子的女人。
土长问,“是做啥的?”
“织工”两人小声回话。
土长跟姜青禾嘀咕,又看向师婆,师婆能看点面相,她冲土长点点头,小声说了句,“老实苦命人。”
其实挑人很难受,看着他们瘦到凸出的眼睛,顶着张面黄肌瘦的脸,身子像跟细木头那样,支棱着细细的胳膊,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嘴唇蠕动却没说话。
人饿久了,脑子麻木时,怎么会有长篇的话要说,说一个字就多耗费一点力气,只能这样呆滞地沉默着。
人饿上三天就会起歹心,而他们饿了不知道多少个三天。
到最后,土长挑不下去了,她转过头看向姜青禾,姜青禾低垂着眼皮,抹了把脸,“最多再拉十个人。”
而这五十个人除了一半壮劳力,十来个手艺人,剩下的都是带着孩子的。
土长说:“你之前那句话咋说来着的?达则啥的?”
姜青禾愣了下,“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对啊,俺虽然穷吧,可这你瞧,不就也多双碗筷的事情嘛,总不能叫人娃也饿肚子,娃是地里的苗啊,”土长说。
姜青禾想,再有钱点吧。
而这些坐在牛车上尚且茫然的人们,他们呆滞地看着远方,不知道日后又会如何。
只盼望着不要再饿肚子了。
第145章 带来希望的春天
这些流民进到春山湾后, 以为要先下地干活才能吃上饭,可几辆牛车刚停住,就有人吆喝,“人来喽, 人来喽, 抄海碗舀米汤啊。”
“甭介意啊, ”枣花婶端来满满一碗小米粥,她边走边说:“饿久了,吃馍馍这些要汪在肚里,到时候跑肚子更不划算,先吃点垫垫。”
“是喽, 先垫点,慢些吃, 饿好些天了吧, 俺们听说了, 遭的那白毛风和雪灾, 这遭瘟的天嘞, ”花婆子心疼地摸摸枯瘦的孩子,瞧她大口大口吞咽, 忙嘱咐慢点吃。
流民们一点力气都没有, 双手颤颤地接过碗, 不等筷子, 把海碗搁在膝盖上, 就地坐下埋头舔食,压根说不出一句话来。
吃到了热腾腾的粥时, 也是不会掉眼泪的,眼窝子里早就像枯水一样干涸了, 只是扒饭。
春山湾的人远远地看着他们席地而坐,要递出的凳子还拿在手上,都沉重地叹了口气。往上数个几十年,谁家不是逃难来的,再往上数个九年,那会儿蝗灾过境,他们还扒树皮吃,知道榆树皮最好吃,柳树的麻嘴,桦树的噎人。
其实到如今能吃饱饭也才不到一年的光景。
他们谁能不懂饿肚子的痛苦。
土长从牛车上跳下来,付清了赶车人的钱,送他们走后才喊,“李叔呢,来了没?给大伙瞅瞅,粥也别递了,这会子饱胀不知的,到时候剐的肚子里跟搅水似的难受。”
李郎中抱着个药箱从人群里钻出来,他忙应道:“在这哩,俺瞅瞅。”
土长让李郎中给他们看看身体,而姜青禾则是想知道有没有啥会传染的病,她可是经历过疫情的人。不过这些人当时瞧过,至少看起来除了瘦,咳喘的也少有。
雪灾后最容易会患上的是风寒,包括流感、肠胃疼这些毛病,当时姜青禾问过,他们这一批人没等到雪化就北上了。
因为他们不止一次经历过,雪化后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无数死去后的尸体,在春天腐烂,尸臭糜散,让更多的人染病死去。
所以他们带上家当逃离了故土,饿肚子的时候,只敢刨离特别远地方的雪填肚子。
等两天后到了上郡的第一座城池,他们被拦在了城门外,衙门只给了点粮食,让大伙往下面那圈地方走,全怕他们会把病给带来。
“后来又死了好些人,俺们连收尸都不敢,只是扒下他的鞋子穿自己身上。”
里面最年老的木匠把式,小米粥吃了半饱,才有气无力地开口,上郡那的方言跟贺旗镇的差不了太多,除了腔调,基本能听懂。
他说:“到一处有人没了,也有衙门好心给留下了,再给俺们这些人一点馍馍啥的,就这样走了五六个地方,靠着他们给的那点粮食撑到了这里。”
“俺们肯定有毛病,但咋会是瘟。”
他喘了口粗重的气,“别瞅俺们啥也不识,可俺们那闹灾的多,比起疫病来都没俺见得多。”
“俺们饿,但雪里冻死的死耗子、家里养的牲畜死了俺们都不吃,那吃了就遭瘟,俺们都晓得,要是带病,路上就死完了。”
得亏今年开春得早,地上积雪化得快,不然他们就靠着把扒下来的羊皮裹脚上,走死也走不到这里来。
老木匠喘着气说完,刚还在舔碗底的流民们一众抬起来,那些沉默的脸上,紧抿的唇都在昭示着他们的不安,害怕无法留在一个安稳的地界里,他们不想再逃难了。
“只是让郎中看看,走了那么多的路,又吃了那么多苦头,身体不好早就垮了,难为你们还能撑到这里来,”姜青禾站在不远处安抚他们。
土长则大喇喇地说:“得养好身子才能干活啊,你们瞅俺们这里有那么多活要干,可少不了你们,早些养好早些干,俺们这里也不养白吃干饭的人。”
这话说的流民心里安定了些,也渐渐把手伸过去让李郎中把脉。其实能抗到这里的人,身体素质不是一般的强悍,除了身体亏空和大的身体溃烂以外,还有就是风寒、腹泻这种病,暂时是不见传染病的。
但他们被安置在办事房子里,李郎中点起了苍术熏屋子,论除病苍术比艾草要稍强一点,只要窗户紧闭,熏的满屋子都是烟雾,那味道连蠓子都要四处逃窜。
而且这苍术还能在夏天河水浑浊时,投到水缸里杀杀毒气。
只要连熏几天,那些脏气就会消失不见。
除此之外,有病治病,那些肠胃搅一起难受的,姜青禾给他们带来了点马奶酒,这种对消化不良还有气管炎很有效。
至于那些溃烂冻疮多的人先涂药,再给猪胰子叫他们擦洗番,还给枸杞子泡水喝能补身子。
如此每日有人单独给送饭,在屋子里休息了五天,直到李郎中说再将养会儿,没啥问题别吃大荤后,他们才小心翼翼出来。
春山湾真的很少有一下来那么多人的时候,大伙下完地也不往外走了,一群人又重新坐那大槐树底下谝闲传,憋了六七天,实在好奇得紧。
这会子大伙识了点字,懂点理后,也不再戳人心窝子,说别人是溜来户子,是折声子(外来口音)。
只围着他们问问名字,知晓以前做啥的。
而这一群曾经的流民,现在的正常人,在肚子能填饱后,又给治病给喝红糖水和枸杞子的,眼下也恢复了不少精气神,不像刚来时死眉瞪眼的,萦绕着一股死气。
“俺们那村叫石头庄,地里石头子也多,种个地得费老大工夫,”庄婆子抹抹眼角的泪,她低垂着头说:“所以俺们那的人,都跑外头出去的多,学点手艺活,好赚钱换些粮食回来。”
“像俺们年后,会到上郡边的染坊里做事,”庄婆子听到旁边有人问她是不是染匠,她忙甩头,“哪里称得上染匠,俺们就是个染布打杂的,只是会些粗浅的染色手艺罢了。”
“那正巧了,”枣花婶一拍大手,“俺们湾里有染坊,你这手艺亏不着啊,能去染坊里打打下手,三啊,染坊现在做活是多少麻钱一天来着的?”
“闲的时候一天十个钱,就洗洗染缸,理理羊毛,忙的时候给三十个钱,一个月一付,”三土从后头踮着脚大声回道。
这句话让刚来春山湾的这些人瞪大了眼,庄婆子忙期期艾艾地问,“俺们这从外面来的,也给钱?害,其实不给也成,俺们能混口饭吃就行。”
陈老奶奶说:“咋不给啊,这俺们有粮食能填肚子的给钱,你们这啥家当没有的,钱拿了能换粮啊。”
“俺们湾里除了种树苗子这块上不给银钱,其他零零散散都得给些的,土长也不要大伙白做工的不是,”花婆子凑过来说,“你们要是有啥手艺就说,俺们活很多的,要是啥也不会,光有把力气的更好,像那翻地挖渠都成啊,俺们缺人缺得紧着嘞。”
“是嘞,织布的,做木匠活,泥瓦匠,会盘炕啥都行啊。”
春山湾大伙纷纷表示,毕竟在这几天,不管是土长还是理书都说过不少,这些外来的人不是拉枣杆子(乞丐),也不吃白食,他们会给大家搭把手,啥腾不出手的事情交给他们一起做。
这叫啥,人多力量大。
所以早前还不咋喜欢外来户的,眼下大伙倒变得通情达理起来。
这群面黄肌瘦的男女老少隐隐有激动,可又不敢表露地太明显,他们这么多天还处在茫然和不踏实感中,总觉得就跟做梦一样。
里头有个人有点犹豫地开口,“那像俺这种只会唱戏的呢?”
“会唱啥戏,”姜青禾抱着叠写着田地尺寸的册子过来,搭了一句话。
“理书,俺啥也会唱一些,不管是草台戏还是社火那高脚戏,”那叫顺子的汉子急急忙忙站起来回道,“踩了高脚俺连那赶毛驴和扑蝶的都会。”
虽然没有绑在腰间的纸扎毛驴,也没有踩高跷,顺子还是给大伙来了段,奔跑,往前踢跳又随即倒卧都让人感觉像一头毛驴,直让人围观的拍手叫好。
姜青禾唔了声,“你这个本事晚点我们再来商讨下,还有会唱戏的不?”
有三个人无声举起手,姜青禾点点头,“你们等我说完来找我,这会儿趁着大伙都在,说点事。”
土长已经把安置外来人口的事交给她办了,姜青禾在这五天里,跟好些人商量,相互提出一个完整的法子。
“先说说住的地方,眼瞅着一天天热起来了,这全挤着住也不是个法子,给大伙全建砖房是做不到的,只能先在靠后头的空地旁,给大伙起了些苫草房子,先凑合住。”
哪里会有人拒绝,眼下只要有个遮风挡雨的地就成了。
姜青禾说完房子的事情,又立马说起下一件,“知晓你们一路走过来,家当没多少,我们湾里也没多富裕,给你们每人买件新衣是做不到的。”
“各家出了几件旧衣裳,全都洗过了,破是破了点,这会子大伙只能将就着穿穿。”
“能有件衣裳裹裹身子就成,俺们一点不挑的,”木匠老头忙说,他撇过头抹了把泪。
这一路走过来,哪里有啥脸面可言。
当然让这一群人没想到的是,那些破衣裳也不过是磨损了些,打了不少补丁而已。更让有些女人又惊又喜的是,藏在衣服底下还有几个骑马布子,至少来月事的时候不用发愁如何跟别人张口了,这份情真的难以让人忘记。
其他零散的事情包括让他们洗澡,这一个月的逃亡里,头发打结,身上黑黢黢的,浑身臭烘烘,再不洗洗只怕都要把人给熏死。
以及吃饭,他们的口粮有一半是镇上出的黄米,这加上湾里给的点其他粮食,请了三个婆子一起在土长家里烧,到时候去领就成,等有房子和灶台后,就得自己开火了。
这些事情安排好,就说到明日上工了,姜青禾怕自己记混掉了,全都写在了纸上,第一天来的时候,她已经知道这些人的本事和手艺是什么。
她低着头说:“明天起早就得做事了,眼下农忙时节,劳烦大伙多上点心。这会子安排是这样的,陈叔你领着那小六、二里、…这六个去拉沙改盐碱地那土,到时候种碱草和野麦草,这个一天有十个钱拿,到时候按月给。”
陈叔边听边喊:“谁是小六,二里在哪,到俺这边来,明天一道去。”
姜青禾点着下一组的名字接着念,“二毛你带着石娃、成子…去种南山边的地,种红豆草跟羊茅,老栓叔你领几个,这根子、剩娃…都跟你走,北山那里还有地,种燕麦和谷子。”
“其余剩下的傻大、爱财…这几个人,跟陈老叔一起去挖渠,还有的几个种树和种沙打旺。”
这些都是安排汉子做的活,当然不包括有手艺的,比如有个老木匠,让他跟着一起先做农具,几个会染布的则安排到了染坊,还有织布的到了褐架子前织褐子。
其余的毡匠现在就可以开始制红毡了,还有个以前是赶车户,以赶车谋生的,正好能赶着车去拉土拉木头,铁匠就一起帮着春山湾另一个铁匠打铁,做更多的农具,比如钐刀能割草,锄头、铁锨这种的。
这些手艺都比较中规中矩,让姜青禾比较惊讶的除了个会唱戏的外,还有个画匠。
这个职业少到之前姜青禾想给童学多涂画点颜色,找了很久才找到一个。
画匠叫阿来,阿来说:“俺们祖上就是当画匠,到山壁石上画的,到俺这一代,除了俺没了的哥哥外,只有俺会画。”
他给姜青禾展示过他的画技,看他握笔就知道,那姿势特别娴熟,而且擅长用毛笔,能用极粗的笔头画出极细而又流畅的线条,擅长画人物,哪怕简单的墨黑也能抓住基本神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