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在那张长桌子旁,看着这几天帮着他们丈量,一遍遍算账,对他们的挑剔也总是笑着的理书,突然摆出一叠的布告来。
“地丁和本色粮该交的我们都不含糊,哪怕是山野地头里开荒的田地也带着官爷几个去瞅过了,不能耽误大家的活计嘛,”姜青禾淡淡笑着,她拿起一张布告翻转过来递到书吏面前。
这些竖着写的文言文,虽然晦涩,但有空她就翻看,如今已经会背了。
为什么衙门可以向底下征收地丁,而她们不能往上要些好处。
“可这一码事归一码事,眼下我们也有件事得托几位官爷瞅瞅。官爷你们看的这是前年发的,圣上委派官员来监察种树。”
她念着上面的字文,“旧例委官监种,限以三年,限内干枯者,监种官自行补足,限外者,由部核给钱粮补种。”
老书吏看她一眼,姜青禾递给他们一张新的布告,又念了一段,“修举水利种植树木等事,原为利济民生,必须详谕劝导,令其鼓舞从事,方有裨益,不得绳之以法。”
“你想说啥?”老书吏问她。
姜青禾笑着递过去五六张长长的单子,盖着司农司的红戳,这纸上全是她们曾经买过的苗种,钱数加起来多达十五两。以及那张她和土长曾经去渠正那里办下来的开渠条子,上面写着开渠为种树,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他们一行人从屋里到了戈壁滩,看着那些在猛烈日头下,停歇一会儿又抡起袖子挖渠的汉子们。还有带着草帽蹲在戈壁滩上,从旁边的袋里,一点点掏出砂石来均匀地铺在上面,以求保墒让土壤里的水不被日头晒没。
在艳阳下,日头照的人浑身湿黏黏的,可他们却沉默地干着。
“官爷你问我想说啥,我想说的都在这成片的土上,”姜青禾指着那茫茫的戈壁滩,不起眼的种树人,和一直卖力气淌热汗的挖渠人。
“这些生出来的树,待垦的田地,还有那还有建好以后要用来浇灌树木的水渠,这些我们土长和湾里人没钱,靠吃秋还麦(借粮/借贷)都得种上树。”
“还不是想着,跟着镇上走,大家在边关那种树,我们就在自己这种树,好少一点黄毛风,好让这个地方变好些。”
她也没有其他好说的,难道用长篇大论来说她们已经做到了上头两条政令所讲的,还不如让他们自己去看。
那些花过的钱,硬邦邦却被一寸寸开垦过的土地,下湍急的河流捞砂,去办挖渠的条子,这些不能因为她们默默做了,就被轻易忽视。
上头有政令,那就按政令所说的,给予她们相应的帮助和补偿,要让她们鼓舞从事。
土长说:“俺们湾里实在太穷了,买树苗子的钱全都压了大半在上面,连让大伙挖渠种树也都是欠他们的。”
“可俺们为了这批树苗,费了多少苦心,要是上头能看见,就应该让底下的人该卖力气卖力气,把树给种活种好,让黄毛风给滚出去。”
“可眼下这情况,俺们实在穷得很,到了明年还能不能有钱买树苗子也不晓得。”
老书吏沉默,他看着那黄沙漫天,谁能不懂黄毛风的痛苦,所以他只说要先回去问问镇长。
当然他把所有的所见所闻都跟镇长说了,毫无遗漏还添油加醋。
后天他带着另外两个小吏回来,带来了一张盖着红印的条子,上面写着一大堆话,意思是,种树所需树苗经司农司批,不需再花费银钱。
边塞种树每人每月发粮食一石,但春山湾众人不同,特免两百亩荒地田税,望真的成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老书吏把条子递给土长,他说:“镇长让你们好好种,以后他也来看看这片荒滩有没有成树林子。”
土长跟姜青禾对视一眼,压抑着自己内心的兴奋,她尽量严肃地表示,“俺们肯定会好好种。”
这树苗省下的钱,就能用来加在种树和开渠的人身上,而免掉荒地的田税,那几百石的本色粮可以让更多用其他东西换粮的人填饱肚子。
要争取而不是一直沉默。
后来那天晌午书吏几个在湾里吃了一顿,要临走前,土长寒暄道:“官爷下一趟去哪啊?”
“就你们对面的平西草场,俺们上那收草束去,”小吏用袖子抹了抹刚才吃烧鸡沾到的油花,摆了摆手,“俺们走了,别送了。”
老书吏喊:“理书你别送俺们了,你忙去吧。”
姜青禾追上他们的脚步,笑了笑,“一起走吧。”
“家里养了羊不成,你要去草场打草?俺看了下,他们今年这草场的草长得还挺旺,”小吏跟她随口一唠。
“我啊,我不去打草,”姜青禾在三人看过来色视线里开口。
“那你去做啥?”三人异口同声地问。
“去做歇家啊,”姜青禾回他们。
书吏茫然,这个草场有歇家的吗?
直到他们到了驻扎在草原上的蒙古包旁,看着原本还在挤羊奶或是剪羊毛的牧民放下手里的活,亲热地喊:“图雅,喝碗羊奶。”
“奶皮子吃不,刚晾出来的。”
当老书吏收起瞪大的下巴,被牧民们当做贵客迎进了蒙古包,喝上了咸奶茶时,他感慨,“你有两把刷子啊,这边做理书,那边做歇家。”
姜青禾抿了口咸奶茶,笑了笑,她才不会告诉书吏,其实她做理书也是为了更好地成为歇家。能帮牧民在土地上争取一些利益,可以看懂那些丈量土地的亩数对不对,算的钱数有没有错漏,征的草束会不会被多收。
她这么几个月从理书这个位置上,除了学到土长的丈量方法,如何测算,以及分辨哪些是上田、中田和下等田。
本色粮具体征收数额,番粮地的种种不同等等,甚至知道了田赋的附加税,就是在运粮往东都时,路上折损的粮食被称为火耗,而这一部分的钱是摊在穷苦百姓头上的。
而其中最怕的欺负牧民不懂,书吏在其中巧立名目,多收取钱财,比如她就曾听过草束全要折色,最后一株草束要九十个钱,实在坑人得紧。
由于这三个书吏跟姜青禾打过好几天交道,知道她算账厉害,亩数测得也准,还不嫌累地会重新一遍遍翻验。
而且似乎很知道书吏当中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比如行话叫搭顺车的做法,意思在收粮的时候顺便挪一部分,充实自家的粮仓。
又比如少写粮额或是多写粮额以来造假,姜青禾会在旁边笑着提醒,粮额写错了,今年的粮额应当是多少,还说她们有很多的备档。
或者是飞洒诡寄,以另一户要交的粮嫁接到其他户名下,让该户以后多教两人份的粮而不知。
但是姜青禾实在防得很紧,几个书吏领教过她的认真,这次办下来很快,草束也只按小束七斤来征,而一亩草地能出几百斤的草。
当这张红契到手,阿拉格巴日长老指着上头的字问姜青禾,“图雅,这是什么意思?”
“这的意思就是,”姜青禾看着小路下面开出来的亩亩田地,春播的高粱渐渐从土里探出苗来。
她指着下面的田地开口,“那里以后就是属于土默特部落的土地了,没有人能抢得走。”
“再也不会有一到粮食成熟时,就被其他人赶走,不承认这是你们自己种的事情发生了。”
“是呼斯乐(希望),”长老看着那亩亩田地。
有田地耕种意味着肚子能吃饱,意味着冬天不会太为粮食发愁,意味着游牧在草原的人们会获得相对的安稳。
地里会长出粮食,田野会堆满粮食,他们的肚子能填饱粮食。
在获得土地所有权的夜里,牧民阿叔杀了三只羊来庆祝,庆祝吉日嘎啦(幸福)。
没有比现在幸福的时候,不用为羊毛发愁,不用再为皮子而担忧,他们已经不需要向皮客跟羊客低头。
他们有了土地,有了安稳避风的落脚点,却照旧能在地母身上放牧,让牛羊践踏和啃食的地方,再生出新的草来。
他们有了充足的底气,而这一切都来自他们的歇家。
烤着篝火,喝一杯马奶酒,乌丹阿妈捧着碗敬姜青禾,她有点没法子想到自己以前的日子了。
“图雅,敬你。”
乌丹阿妈其实有好多话想说,像是回忆最开始他们和图雅遇到的那个冬天,卖出全部皮子后,过了一个温饱富足的冬天。
当时只想着有油茶面,炒米和奶茶,还有风干肉果腹,只觉得这样的日子很让人满足。
却没有想过,还能过上更好的日子。
满都拉婶婶也笑着来敬姜青禾,她说图雅是部落的萨哈雅(护身符)。
毕竟她从来没有像这样清楚地明白,这个曾经穷到一块砖茶要四处轮转,或者压根喝不上咸奶茶的部落,如今有这么好的日子是因为谁。
他们有一段漫长的生喝羊奶的日子,也是在这段日子里,相继有人死去,才让他们渐渐地喝起了热羊奶。
其实大家都知道,要是没有遇到图雅,就没有他们部落的今天。
姜青禾有点醉意上涌,她两颊生出浅浅的酡红,眼神里闪映着篝火的光芒。
她仰头望着天,那上面有众多的繁星,她先是呢喃,而后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的说话声越来越大,在混杂的声音中听得不真切。
刚才吵嚷的草原渐渐安静下来,听她说话。
“你们总说我带给了草原数不清的希望,让大家的日子更好更有盼头。”
姜青禾被冷风吹得一哆嗦,头脑也清明起来,她盘起腿来接着说:“可是我觉得的好日子,除了吃饱。我知道吃饱很重要,但在吃饱之后呢?”
她说起了她之前曾经说过的,“要出门就能买到想要的东西,不用再赶到遥远的蒙藏边集去,能有好的蒙医瞧病,孩子有蒙学可以上。”
“大家都能有匹马,你们不是曾经说,蒙古人就应该是马背上生,马背上长,没有马蒙古人没有脚。”
姜青禾对于眼下他们所得到的一切远远不满足。
她希望蒙古族能变成她记忆里的那样子。
“大家不止是祭敖包时才翻出新衣裳穿,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戴绿色、粉色的毛巾,或者是蓝色的袍子,穿绣着花纹的朝宝(长坎肩)。”
“可以不用只梳辫子,能戴帽带珠串,带镶银片的首饰,穿带点绸缎的衣裳,不管是什么颜色的,穿绣花布鞋。”
姜青禾真的有点醉了,她满脑子都是她以前见过后世的蒙古族,穿着各色绸布做成的袍子,颜色那么鲜亮。女人的头上总有漂亮的的装饰,小帽带着各色的珠串,男人会戴帽子,衣服不局限于一种颜色。
而不像是现在的,单调乏味,辛苦的劳作和容易脏污让他们没有办法穿。
草原上有夏天吹拂而过,牧草相互摩擦沙沙作响,篝火噼里啪啦地响着,没有人说话,他们想着姜青禾描绘出来的日子。
他们太容易满足,只要有奶茶喝,只要肚子能填饱,那对于他们来说就是顶好的日子。
至于图雅说的,那更像宝木巴(幻想世界),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
可姜青禾站起来说:“一点都不远,等牲畜局把今年春生出来的小公羊送来,喂它们冷蒿、百里香、野葱和小蒜,待到三四个月出栏,得到的钱才能建设好草场啊。”
“就能请到蒙医,建起蒙学,到下一年有很多的马,再过一年,也许就能穿着绸布做的袍子,到时候就能开最好的那达慕大会了。”
“日子安稳了,孩子出生,那才算人丁兴旺。”
“那才是巴彦德勒黑。”
富满大地。
第148章 草原更深的建设
以前牧民养羊自有一套法子, 那就是粗放,尤其蒙古羊系本来就是耐寒、耐旱,冬天还能扒雪吃的彪悍品种。
所以他们从来没有多精细,最精细的行为就是饲养绵羊会给它们每天清理羊圈, 哪怕是在冬天结了层冰壳子的时候。
可自从姜青禾当了他们的歇家以后, 粗放就不成了。
从放牧出去数羊开始, 以前大家哪数过,能数到五十不打磕巴也就成了,现在随便抓个人过来,都已经能很流利地从一数到五百。
要是有羊丢了也好及时知道,不再跟以前那般稀里糊涂。
牧民也学着尽量看每只羊的蹄子, 有没有腐烂,看公羊是否爱动, 母羊是否温顺, 眼底有没有发白, 而如果一头羊或几只羊出现问题没发现, 很容易出现羊倒圈的现象(传染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