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精细的养羊特别累还费劲, 但至少很少有羊跟之前一样,动不动就意外死亡, 活下来的羊更多更健壮。
所以要这批新来的小公羊, 要学会定牧喂草料, 而不是带出去放牧时, 大伙也很快接受, 并且在冬窝子那边加固羊圈。
赶着这群小公羊回来的是巴图尔,他一定要给自己加个前缀, 那就是有三把刷子的巴图尔。
哪三把刷子,会骑马、会看羊病、嘴巴会说。
他嘴巴发出的声音, 比车上围栏里羊的咩咩叫还要响,毕竟说开春回来的人,硬是拖到了入夏边上。
巴图尔实在太怀念这片草原了。
他放开缰绳,撒欢似的在草原上跑了起来。
然后扑腾,他头深深地埋进了土里,仰起头,呸呸呸掉粘在嘴唇上的草。
跪地大喊:“额巴图尔,又回来啦!”
本来对于巴图尔回来十分惊喜的人,看到他这副样子后,胡舒其挠了挠头,往后退了几步说:“还是图雅说得对,要有个蒙医的。”
“哦不,请个萨满更好,”满都拉婶婶啃着干酪,她毫不留情地开口。
至于巴图尔的妻子萨仁,她假做很忙,最后还是选择去看羊。
大家都做了跟她一样的选择,围在这叠起来的木圈子里,一只木圈里有五只小公羊,而巴图尔带来的有二十只。
这会儿有人搭理巴图尔了,“不是一百只羊,还有呢?”
“噢,”巴图尔仰头,他说:“忘了后面还有几个赶羊的。”
在大伙的白眼里,巴图尔挠挠脸,连忙撒丫子跑出去。
等羊终于到齐,并不是就收入羊圈里头,得验羊,毕竟是用他们卖了羊羔赚来的砖茶换的,全都投到牲畜行买羊了。
“这全是额一只只挑过了的,”巴图尔语气里有莫名的自豪,他随意抓过一只小羊羔夹在腿间。
“诺,这小尾寒羊的头上是有角的,表明出生一个来月差不多了,额挑的没有角,刚生半个月,喂草涨涨膘快得很。”
巴图尔说到羊的事情上,那可正经多了,一点嬉皮笑脸的都没有。
“还有腿,它这个腿就是又细又高,喂不壮的。”
至于看是不是今年刚生的,而不是拿老羊充数,则要掰开羊的嘴巴看牙齿。没长齐八个奶牙,只有几个乳门牙就是生下来没多久的羊羔,而且这时候羊的牙齿雪白,等到长大以后牙齿不会再掉,才会发黄。
牧民们很满意这批羊,尤其听巴图尔说这种小尾寒羊很适合圈养,它的腿高个子又大,在爬坡时会显得两股颤颤,随时要摔倒。而且它放牧时跑得越快,吃得越少,那点一把又一把草喂出来的膘都被跑青跑掉了。
来送羊的人说:“三四个月只定能出栏,养得好下回再来找俺们买啊。”
巴图尔客客气气送走了他们,转头回来就说:“才不买羊,挑了羊配几只出来,小羊长大生小羊,就有数不清的羊。”
“想得挺美,你赶紧拿东西去打草吧,”萨仁回他。
为了养这批羊,他们早在上一年就单独种下二十来亩地的牧草,包括冷蒿、野葱野蒜这些,为的就是给羊吃这种带有特殊气味的草。
羊送到的那天姜青禾来看过了,她回程的时候看着茫茫的草原,跟一同走过来的巴图尔说:“等这一茬苜蓿割了后,就多撒其他的草籽,多种些别的草。”
其实不管是黄花苜蓿还是紫花苜蓿的草原,都不太适合作为放牧地。因为吃太多苜蓿草的羊,胃里会发酵胀气,像是揉好的面团掺进了酵头子一下醒发起来,抵着羊的胃让它没有办法进食而死。
所以牧民除了在苜蓿地打制干草以外,都会带着羊去更远牧草种类更丰富的草原吃草。
但是要把在这绿了一年又一年的草原改变,实在难。毕竟每到雨水丰盛期时就能撒籽再生出数不胜数的苜蓿,让其他草在这里遍地生根显得尤为困难。
巴图尔叹气,“难得很啊,这草年年生年年长,其他草压根抢不过它。”
姜青禾知道其他地方的草原,尤其有河水流经过的,那里的水草丰美。
丰美的意思不是单一只有一种牧草冒头,而其他的只能扒开苜蓿才能看见,他们的草原两三亩地生长着上百种的牧草。
蕨麻、小白蒿、百里香、野豌豆、野山葱、翻白草、鹅观草、星星草、节骨草等等数不胜数,所以他们的羊养得更肥美,肉质也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在里面。
姜青禾曾经买过来自更东边大草原的羊肉,那是只羔羊,除了肉特别嫩以外,羊肉不仅不煽气还有种属于肉自带的香料味,哪怕水煮都特别有滋味,更不要说做成羊肉垫卷子时。
她哪怕吃过一次都忘不了,大火爆炒过的羊肉,扑上水,汤汁滚滚沸腾,在放上涂了香豆的白面小卷。在香气扑鼻的羊汤里逐渐胀大,油脂渗进面卷里,那卷子本来就咸香可口,再塞上一点脱骨的羊肉,那味道属实是她吃过最好的。
所以她知道那边的羊吃的都是什么草料,那么多好牧草才能养出肉质这么好的羊来。但是反观平西草原,只有化雪时才能让这片土上的草吸取到足够的水源外,其他时候基本都旱着,只有在大湖泊周围的草才能茂密生长。
不仅如此,牧草的种类真的太过单一。
姜青禾蹲下来拔起一株苜蓿,顶上开了好几株黄色小花,她拨弄了下说:“难也要种。”
“这里的草真的太少了,你望过去,能看见其他的草种吗,满眼只有黄花苜蓿。”
难是真的难,在雨水不丰时,天又烤着草,水源就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而且给草原上的草浇水,尤其是在苜蓿还茂密生长时,怎么不过度践踏牧草但又能浇到足够的水,这就是要解决的问题。
而且草与草之间也会相互抢占地盘,苜蓿在这里生活了那么久,牧民打草也只会割上面一点,所以它的根系在地底早就盘根错节。
姜青禾不是突如其来地感慨,她是真的想彻底改变这片草原的生态。
从盖各种架子,拿还存有没打完谷粒的草茎缠在上面,吸引更多的禽鸟来啄食,落下的粪便滋养了草原的草。
在之前被雪水融化冲出来的水泡子上盖顶,让它们成为春季禽鸟产卵或是孵化幼鸟的地方,让更多的鸟类来到草原繁衍生息。
啄食那些草茎上盘伏的虫子,不让虫害冒头,,它们还会吃掉死在草原上那些动物的尸体,不让它们腐烂发臭,只把骨头留在草原上。
随处可见的鸟虽然损害了不少牧草,却也让一些原本干旱贫瘠的土地,因为鸟类的到来,那些鸟粪让它原本消失的肥力又渐渐恢复。从草只零星生长,到鸟粪里残存的种子落在地里,又经过雪水的灌溉,已经生出一大片的草。
所以更加偏远而缺少牛羊奔走的地方,姜青禾也让牧民们设架子,鸟窝,缠草籽和谷粒引更多的鸟前往。
而现在,她想让草原里生出更多的牧草。
并不是随口一提,从她让湾里种牧草开始,她自己也要了解各种牧草的习性,每种草的习性都不同,有的耐旱,有的娇气,需要精心伺候。而有些却是粗放粗种,照样能长出一大片来,她还知道何时下种,什么时候收割,哪类的草更适合羊上膘。
姜青禾走在开出来的大道上,她手撑在木栅栏上,看着远处的草原说:“这些苜蓿只留几亩,其他全收了吧。”
“啥?”巴图尔震惊不解,他们没有在这么早的时候打草过,一般到秋季时,草籽全都落进了地里后才会打,期盼它明年能带来更多更茂密的牧草。
虽然苜蓿收割完后还能再长,一年能收好几次,可有草籽的时候却不多。
他们以前当然也在初花期打草,因为那时他们想要羊长膘,给他们最爱吃的,但是代价就是下一年的草只长了薄薄一片,那年连羊都瘦弱不堪。
姜青禾很认真地说:“今年不要草籽了,不要让它当然草籽再落到这片地里了,这样过几年,苜蓿就不会有那么多。”
“而且你瞅瞅,现在是苜蓿初开花后不久的时候,里头的水也少,这时候调成干草是最好的,等花一谢结了草籽,那个时候的苜蓿草质粗硬。”
就跟嚼完水的甘蔗一样,哪怕剁的再碎,羊也是不爱吃的。
这个决定在牧民间引起了喧闹,他们没有办法接受这么早割草,而且今年不留苜蓿的草籽。
这应当是大家反应最大的一次,从前基本姜青禾说什么,他们都会照听照做,因为真的有道理。
但他们并不是每一样都会照办,他们也有自己的想法。
草原,以及草原上的草才是牧民的命根子,跟羊同等重要。
布禾摇摇头,“图雅,这真的不行,没有草籽,明年这片草原上的草一少,羊怎么能吃得饱,羊没吃饱就会瘦,一瘦要生病。”
“这片草长得好好的,它年年都绿,让很多羊活了下去,这会儿说要把它们全都割掉,不行的图雅,”宾德尔雅语气强烈地表示反对。
“没了草,那地母就没了衣裳穿,图雅,我真的做不到。”
在他们激烈表示着自己的不赞同时,姜青禾却始终很平静地听完,直到第四十六个牧民说完自己的不愿意后,这片空地才安静下来。
姜青禾也很明白他们不赞同的点在哪里,现在收割绝大部分的苜蓿绝对是很冒险的举动,尤其在新的牧草还没有下种时,草籽又被绝断时,今年下雪如何也不知晓,这样做只会让明年羊群吃不上草。
这对草原来说,对牧民来说都是毁灭性的举措,他们当然无法接受,毕竟草原在他们的嘴里,可是叫额尔顿塔拉,宝贵的草原。
“让草原生出不同的草,而不是让一种草生出一片草原,”姜青禾看着尚未平复自己情绪的牧民,她说话声音并不大,可大家却不由自主安静下来。
“单吃苜蓿的羊你们也知道长得不好,不然为什么要放到那么远的草原去放。我们都明白,要是不管苜蓿,草原很难再有其他的草能生出来。”
“并不是要抛弃这整一片黄花草原,而是让它少长一点,让更多的草长出来。”
姜青禾的脸上满是认真,她的眼神照旧温和,声音也不急不缓,并没有想要用声嘶力竭来要大家听从她。
“苜蓿地本来就不适合放牧,大家肯定比我要清楚,羊蹄子一踩一大片,吃的比踩的还多,而且吃多还容易胀肚死掉,救都没法子救。”
“上一年种的二十来亩地,不够百头羊吃一季的,要上膘的羊一天得吃五六斤草,一亩地的草顶天只有三百斤,吃完了再生就慢。”
“而我们有多少头羊,全部加在一起是六百七十八头,光靠那二十亩的草和赶到更偏的地方放牧吗,明明在这里有着一大片的草。”
“要是这不全是黄花苜蓿,而是紫花苜蓿、羊茅、鸭茅、小白蒿呢,这些草对肥羊更好,是不是能更快上足膘?”
牧民沉默,姜青禾继续说:“我也明白,只留几亩苜蓿,把其他全都收了确实不好,那留一半。”
“剩下的一半要打掉,种其他的草。”
她的语气很坚定,“难不成为了怕明年生不出来草,还维持老样子吗?苜蓿一年一年生,其他草一亩长不出十斤来,每次吃点好草都赶到更偏更远的地方去。”
“要是怕今年有黑灾(下雪太少),草原上的草又因为草籽落的不多,明年草原上无草的话,那我今年就可以让你们拥有足够的干草,明年真的有这一天的话,去西南运干草,把湾里的鲜草都给你们。”
“但是这个草一定要种苜蓿地里。”
“不止要种草,还要开渠。”
这个词对牧民来说非常陌生,他们茫然而不解,“什么是渠?”
“意思是引水来穿过草原,每年草长得好不好,全靠天,天要是下雪明年羊就有草,要是不下,那羊就饿死好些。”
“中原里有句话叫人定胜天,意思是人可以战胜很多,包括白灾、黑灾、旱灾,雪下得多就逃到雪不多的地方去,有黑灾和旱灾那就挑水去灌溉,但是最好的,还是开渠,没有水我们就靠自己引来水,就像我们用架子和粮食引来禽鸟一样。”
这件事情她想了很久,关于草原的水利地形她也做过不少。
可以说萌生兴修水利,在草原的中线上修一条水渠,或者是更多水渠的想法,是因为她在湾里那么几年中里她被深深地影响了。
比如在干旱少雨的地方,不靠天,就靠着自己的双手挖出一条路来。
积蓄雪水和雨水,又比如在春山顶引雪水灌溉树苗,要种棉花没有水田,那就引水开一条棉花渠出来,路不行就烧砖铺路,哪怕是上外头买土。
种树没有水就在旁边挖一个大涝池储水,到上黄水江开渠要水,实在储不了水就选择旱地铺砂保墒。
春山湾的众人骨子就从来没有放弃贫瘠土地的想法,他们到了哪里,在哪里生了根,哪里就是故乡,土不好就拉沙改土,没有水就修渠引水,靠天吃饭,却并不意味着只靠天。
而姜青禾自从这次去给兴安渠要挖渠条子时,花了很大时间去画了水利图,后面又跟着去选挖渠口和一步步看着长长的水渠,那蜿蜒的渠道在纸上成型。
更让她生了念头,和有能力有底气,说出那句可以在草原上挖渠引水,虽然这个过程以年为记。
毕竟引水来横穿草原是件耗时巨大,需要费很多人力的事情,据姜青禾所知,她所踩过点的两条大河,一条乌水江离草场最近,但从它这处挖,需要绕过一座山,或者是开山凿石引水。
另一条她想起了后世的黄河,那滚滚而来的汹涌气势,宽度比黄水江要大两倍不止,那体量哪怕引水横穿上百公里也不怕水流干涸。
但这条河特别远,远到要快马疾驰都要三个时辰的距离,走路要走上一天不止,估计有百来公里以上。
可是如果这条水渠能够成型,那么这片一到夏季不雨时,水枯草蔫的草原,才会在一年春夏秋三季里都能水草丰美,才能有沃野千里。
而这一切,都要靠双手去干,靠脚一步步走出来。
这次开头激烈的反对声,在姜青禾的话语里渐渐消失,他们也明白草原需要更多的草,至于挖渠的话,图雅怎么说他们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