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猪油盒子
在姜青禾说要认识皮毛料子之后。
她发现自己草率了。
尤其当隔天她和王盛在去湾里熟皮坊的路上时, 王盛说:“这收皮毛的皮客分的贼细碎,什么小毛细皮、大毛细皮、粗毛皮、杂毛皮、胎毛皮。俺们不这么分。”
他顿了顿后说:“俺们这分家畜皮和野牲皮,野皮子少,那种水貂皮、旱獭皮、红狐皮、豹子皮, 一年也没见过几张。”
“家畜皮就可多了, 你瞅像骆驼皮、马皮、牛皮这种, 最多的是羊皮,羊皮分得细,有老羊皮、山羊皮、黑山羊皮、猾子皮、白羊皮,好些,数也数不清。”
王盛有啥说啥, 倒豆子全说出来,听的姜青禾左耳进右耳出, 只记住了个大概。
熟皮坊孤零零伫立在清水河的下游, 最近的一户人家也隔了半条河的距离。
周围没有树木遮蔽, 门前堆着好几个大缸, 木头架子上零散挂着几张皮子, 黑白混色的羊皮,不远处还有一堆碎皮子。
带顶黑毡帽的汉子围着口大锅, 用木棒顺边使劲搅动, 空气中弥漫着芒硝夹杂其他东西发酵的臭味。
“汗腥烂臭的是不, ”王盛每次走到这都会被熏得头脑发胀, 他捂着鼻子说:“没事, 这味道闻久了你就…”
“yue…”
王盛跑到另一头猛吐,闻久了就会吐是真的。
姜青禾勉强还能忍受, 只是熏得眼睛疼。
不远处的汉子将棒子挨着锅边,拍了拍手走出来问, “王大眼你小子做嘛呢?”
“叔,这是昨天俺跟你说过的,”王盛从河里掬水抹了把脸,好受些才上来说:“把你那些皮子拿出来给人瞧瞧呗。”
皮匠生了一张长脸,额头有颗大痦子,眉毛也粗,一副不好惹的模样。
他瞥了姜青禾一眼,用脚勾起火钳子,弯腰拿起,捡出锅灶里还在燃的木头。
他声如洪钟,“大牛,你来熬胶。”
有个又黑又壮的小孩从屋里出来,嘿嘿笑着接过棒子,冲王盛挤眉弄眼的,而后就专心熬起锅里的皮胶。
“叔这是熬啥嘞?”姜青禾瞅了眼问。
王盛接话回她,“胶子,用那堆皮子下脚料熬的,熬出来晒干跟皮冻似的。”
他又嚯一声,“你可以买些阿,你家男人不是木匠,”
皮匠收拾东西的手顿了下,他说:“这玩意木匠买得多,就村头的石木匠常来买。胶子熬好后,你切一块,加点水小火放罐子里熬一熬,涂在卯上打进眼里,比啥都牢。”
石木匠常来买,皮匠也晓得不少。
姜青禾想的是,早知道有胶这玩意,她早来买了,黏开口的布鞋都要省事点。
“多少一块?”她今天出门急,一分钱都没带。
皮匠说:“还有不少零头杂碎的,也是好胶,你拿去用着先,要是好再来找俺。”
他转过身走了几步又开口,“上回换粮多亏了你。”
说完他就先进屋了,王盛跟姜青禾解释,“俺叔这人就这样,他心里头不晓得多感谢嘞,嘴上不会说。上回多的那些粮食,都填给俺老妹了,她前头不刚生了,有了这些粮月子能坐好了。”
不然你觉得俺叔咋会教你认皮子哩,这都是看家的手艺,王盛本来想说的,又憋住了没说,到时候还搞得人家不好意思。
姜青禾害了声,“粮食你们自个儿种的,跟我有啥关系,到时候该给钱给钱哈。”
只是她心里终归有不一样的悸动。
但被屋里皮匠的喊声给击碎了,“王大眼你磨蹭啥。”
“来了来了,叔你别喊那么老大声,被你魂都吓没了。”
姜青禾赶紧跟在王盛后面,走得小心翼翼。屋里堆着大大小小熟好的皮子,墙上挂着大铲刀、小铲刀、铁梳子等等用具,还有张很大的木桌板,坑坑洼洼的,全是钉子孔眼,扔着张还没铲的羊皮。
还要穿过一条狭窄的楼梯,摇摇晃晃,人走上去就咯吱咯吱响个不停,等下了楼梯突然亮堂起来,一片开阔。
屋子一侧全是敞开的窗,阳光斜射照在红木大桌上,显得桌上洁白柔软的皮子毛发自然下垂,蓬松而又顺滑。
坐在桌子后面的女人头巾裹得很严实,只露出双眼睛,她左肩上挂着一绺彩线,右手握着针,从皮子间上下穿梭。
女人听见动静将东西归拢到一起,扯下点头巾露出笑盈盈的脸庞,目光柔和。而姜青禾不敢直勾勾盯着她,女人的左脸上有一大块暗红的胎记。
姜青禾并非歧视,只是她怕自己盯着别人看不礼貌。
“没吓着你吧,”女人说话又轻又温柔,她将头巾重新带上。
“婶你说啥呢,”王盛笑,“你长个三头六臂人才会怕哩。”
姜青禾认真地摇摇头,“我这人连鬼都不怕。”
“但婶你知道我怕啥吗?”
这下三人都转过头看她,姜青禾笑着说:“我怕自己脸皮太厚,跑到人家里头来学手艺,还啥也没带。”
都怪王盛没说清楚,急急要走,她东西都没收拾好,只带了桦皮本子和炭笔。
一时几人愣住,而后王盛笑了声,“带啥东西啊,这不一句话的事,姨,你快教教她吧,瞅人家急的。”
毛姨也笑着拢了拢自己的头巾,“闺女你来,俺教教你,咱们不讲究那些个虚礼。”
“妹啊你跟俺姨学,俺姨可是湾里顶好的毛毛匠,”王盛说,他说完推着皮匠出门去了。
毛毛匠其实是特殊的裁缝,专在皮毛上缝缝补补的,毛姨后面的那一片墙柜子里,放着小巧的皮靴,最中间挂着一件老羊皮袄子,一狐皮尖顶帽,竖着靠墙的皮箱子,好几个束口的皮口袋…
最显眼的是堆起来那一摞又柔又滑,色泽极好的皮毛,好多颜色混在一起。
毛姨取出叠在篮子里的小块皮毛,她笑着说:“昨天晓得你要来,俺早早就备下了,你看这块。”
姜青禾坐在凳子上看过去,这块皮毛特别白,毛色好,而且绒毛很长。
毛姨将这块料子放到她的手心,“你摸摸,皮客不上手光瞧都能瞧出来好不好,咱们刚认,得要摸。”
这块毛质很细润,但姜青禾并没有摸,她刚想摸来着,低头一看自己的手。开裂好了些,虽然她也有涂羊油或是猪油润手,但终究还是糙得不行。
织毛线的时候就老勾,她怕把别人这样好的料子给勾坏了。
“俺以前不做毛毛匠时,手都不管它的,”毛姨笑着说,“你就多抹点油,冬天养一养,这皮毛刮花了不要紧。”
姜青禾也试着用两个指头摸了摸,很顺滑,毛穗一点不打绺,她边摸边把自己的想法给说出来。
“这种叫二毛皮,俺们有非三十日龄而不剥的说法,意思是羊羔满三十日就取皮。”
毛姨说话轻轻细细的,她还没说完,瞧见姜青禾取出个本子和根木头似的东西,在那头写写画画。
“婶你说,我把这些记下来,怕到时候自己忘了,”姜青禾察觉到她的视线,连忙解释。
毛姨还抬头瞟了眼,啥也认不出来,她想了想接着说:“这要等滩羊的羊羔满三十日,取的皮才轻,毛穗自己往下垂,每缕毛发都清楚,不结在一起。好的皮毛它用十几二十年,都不会结毡打绺。
最好的皮毛上毛穗弯曲多达九道,这种叫九道湾,是皮货中的上上者。”
“要是太早取的毛皮,就跟这皮毛似的,它的毛是短的,摸着不顺手,而且这种毛卖的便宜,压根不耐寒。”
“取的太晚,绒毛特别长,不好看,你瞅这种它整个皮板取下来都是厚的,要反复去铲皮。”
毛姨一边说,还边拿皮毛让姜青禾感受下,二毛皮在贺旗镇或者说整个塞北都是出名的,在认识各种皮毛中,得要先认识它。
如果连二毛皮的好坏啥都不晓得,这地的皮货生意就甭掺手了。
说完二毛皮后,姜青禾记了一大堆,毛姨没想着一口气叫她全记住,其他可以慢慢来,跟她说些比较有用的行话。
“猾子,咋写俺也不晓得,”毛姨拿出一块皮摊在桌子上,让姜青禾过来瞧,告诉她,“山羊羔的皮叫猾子,摸着很糙的,这颜色还得会看,你瞅有青猾皮、黑猾皮、白猾皮,这种皮咋洗都没事,但是天冷穿不了,不抗冻。”
她还说了一大堆,其中有云板,这个词很陌生,而且解释了姜青禾都有点一知半解,啥叫未届生流产的羊羔的皮,毛姨说是流产的母羊皮。
还有板子,跟木头一点关系也没有,是山羊皮,铲得很干净,一点绒根没有的皮毛。
太多太多的知识,姜青禾记得晕晕乎乎,但是一上手摸,还是能蒙对大半。
“一两天肯定学不会太多,”毛姨说,“你先回家记一记,这农闲时节俺有空,你过来俺教你。”
姜青禾本来以为就学辨认个最基础的皮毛,还能心安理得一些。可没想到人家真的是把毕生所学,掰开揉碎了教她,这让她不自在起来。
她想想还是没有拐弯抹角,有话直说:“婶,大伙的手艺都是只传徒弟,传亲友的,不传外人的,要不我…”
“啥手艺不传外人,”毛姨摆摆手,“在俺这没有这个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俺巴不得多几个人学,能学会是她的本事。”
“闺女,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俺爹当初不愿意教俺,非得传给徒弟,俺是偷摸学的,那时也有个女毛毛匠,她肯指点俺。俺这才学成了。”
毛姨拍了拍姜青禾的手说:“你放心,你就跟着俺学。”
俺像当初那个女师傅教的那样教你。
姜青禾本来没想学一门手艺的,她只想着自己要是以后买了皮毛,不叫人骗了就成。
可现在,她涌出一股劲,咋样都要给学会几成。
当然拜师的话毛姨根本不会同意,毕竟当年的女师傅也没叫她拜师,没叫她给老人家送终。
姜青禾满腹感慨地提着一包碎皮胶出来,她脑子乱乱糟糟的,走几步又拿出那桦皮本子左看右看。
好半天站在那没动。
直到徐祯牵着蔓蔓从弯道口走过来喊她,蔓蔓裹得圆鼓鼓的,戴了顶塞满羊毛的帽子,只露出双眼睛。
顶着风噔噔蹬跑过来找她,一把抱住她,仰着头问,“娘,你在看啥?”
“我在看这本书上的字,”姜青禾将桦皮本塞进兜里,牵起她的手。
“学得怎么样?”徐祯伸手给她拉了领子,牵起她另外只手,语气带着笑问。
姜青禾前后甩着一大一小两只手,她想了想说:“回去再说。”
蔓蔓是个藏不住话的小孩,她本来想憋住的,但是快到家的时候她真的很想很想说了。
她拉住姜青禾的手说:“娘,你蹲下来点,我要跟你说话。”
徐祯叹气,吃了糖说要进屋再说的,一点不守信用。
姜青禾看看这父女俩不明所以,还是蹲下来听听,蔓蔓能说出啥来。
蔓蔓扯下自己的围脖,露出小脸蛋来,吧唧一口亲在姜青禾的脸上,她悄悄地说:“妈妈,祝你,额,高兴。”
说完挠着头奔向徐祯的怀里,她很懊恼,“爹我忘了。”
她明明想了一长段的,但是她说着说着就给忘了。
“啥呀,”姜青禾捂着被亲的脸蛋,笑着却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