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走在染坊的路上,最先入目的就是那晒布架,一根根三四米高,扎在土里,直往天上冲。
由于不是一根,而是十几二十根,所以瞧着又很惊人,以至于那群汉子在木头架直转悠,一个个惊叹,“这么老高的木头,砍砍可不容易。”
妇人则三五成群挨着说话,姜青禾走进听了一嘴,好些人口风也不像当初那么难听了。
“一麻钱染一捆线,染得好就染呗,比去镇上染总合算些。”
“害,谁说不是,你瞧瞧里头的那架势,说不准真啥色都能染,到镇上起光给筏子客就得两个麻钱嘞,”圆脸盘的女人说。
那个爱占便宜的水根媳妇尖着嗓子说:“凭啥要钱,俺拿粮食换都不乐意的玩意,指定染不出啥好东西,俺就不染。”
宋大花呛了她一句,“不染你来看啥?”
水根媳妇跟宋大花吵过,自知说不过她,环臂哼了声。
染坊内部建造得差不多了,还有门窗要收尾,姜青禾走进去问了三德叔,能不能叫大伙进来瞧瞧。
得了他应允后,姜青禾走出来踩在块石头柱子上,她喊了声,“各位叔婆嫂子,要是想进,现在可以进去瞅瞅。”
“这染坊你开的啊,黑心的玩意,”水根媳妇嚷道。
这么多天,大伙猜了那么久,愣是没打听出来,这染坊到底谁建的,三德叔没说,姜青禾这一帮人更不会说。
底下一伙子人开始交头接耳,姜青禾没恼,她反而笑了声,“嫂子抬举我了,我哪有那钱开染坊?”
“咋没钱,你才来这多久啊,那屋起的,啧啧,摆阔是不,染坊就是你开的,”水根媳妇尖声尖气地叫喊。
宋大花跟虎妮想堵了她的嘴,姜青禾摆摆手,她叹口气,“嫂子你真误会了,你瞅我屋子起得好是不?”
她环顾一圈,语气可怜,“那是我找钱庄借的,十两呐,不吃不喝五六年才还得起,要不嫂子你借我点。”
水根媳妇不说话了,其他妇人交头接耳的声音都停下了,用一种很奇异的目光瞧她。
娘嘞,哪来的二妮子哟。
借十两银子去盖房,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从今天起,湾里会永远流传姜青禾盖房的传说。
那些早就因为那座好房子嘀嘀咕咕,又或者背后嚼舌根的,一下全舒坦了。
姜青禾也舒坦了,至少以后大伙往来,不再老是扯着她的房子说事了,以前含糊其辞,反而叫她们猜的越厉害,索性编点谎话。
她也不想在这件事上纠结,她又拍了拍手,吸引大伙的目光,“这染坊不是我的,它是土长为大伙建的!”
“啥意思?”
“啥叫为俺们建的,俺们可没答应哈。”
“对头对头,给俺们建的还要钱,这说得过去吗?”
宋大花白了那群人一眼,大喊一句,“你听人先讲完再说成不!”
一群人被吼得住了嘴。
姜青禾缓了口气,“是阿,为大伙建的为啥还要钱?”
“这染坊它就是块地,你想要它出粮食出菜蔬,难道光撒种就能自个儿长出东西来?”
“你不翻土,不犁地,不漾粪,不间苗,不拔杂草,不天天去看顾,这地里的东西能长好吗?”
“长得好才见鬼了”宋大花喊,“俺可没见过。”
“地它光撒种都长不好,你们还说牲口要好,勤添加勤喂,夜草还要饱。咋到了染坊,就变样了呢?
不给钱,线能染出色来吗,明矾水不要钱的吗?大伙来白做工吗?”
姜青禾抓紧道:“染坊染线说是要给钱,那钱是给谁的?是给大伙的啊!”
“这钱俺们给出去了,咋又给俺们了,你会不会说,”大娘跳起来喊。
“咋不是给你们的,你们以为为啥要收钱啊,土长说了,染完的线要是织成了布,各家收上来,全给你们卖出去!”
“原先褐布啥价阿?一匹顶天了才四五十个钱,但是你要进了染坊,大黄大红一顿染,嘿,一匹布百来个钱都能卖出。”
姜青禾说完最后一句,“差的钱你们想想,别省了这么几个子,丢了五十来个钱。”
她这话无异于是在往河里丢大石块,溅起一大滩水花,久久不能平息。
各家心里盘算着账时,蔓蔓突然问,“娘,五十个钱能买啥啊?”
“能买三四斤的盐,还能买好几包土糖,猪板油也能买七八斤,羊油十斤总有的,吃也吃不完。”
姜青禾这番话死死踩在大伙心坎上。
她们一盘算,好似真的不染色,先因着这一两个钱,损失了五十个钱。
那比剜她们的心还要叫她们难受哩。
“俺染,谁不染谁傻,”
“滚一边去,你染个啥,你家线有俺家多吗?”
……
现场的风向转变,犹如夏风一晃眼滚进了春天里。
姜青禾松了一大口气,她说:“不急,先进来里头瞅瞅。”
蔓蔓跟在后面小声嘀咕,“可算走了。”
哎,大人真是太能说了。
第64章 土地生色【下】
蔓蔓走进了染坊, 她哇了声,旁边二妞子说:“贼拉大。”
大说的不是屋子大,而是染坊里的东西大。
蔓蔓从没见过比她人还高的陶缸,她张开手都只能抱住一半, 踮起脚也没办法瞧到缸底。
“大肚子缸, ”蔓蔓拍拍染缸, 她偷笑着跟小草说,小草也躲在缸后面笑起来。
然后一转头,是六口低矮的大灶口锅。
蔓蔓和小草齐齐哇哇叫了声,她们从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锅。
“我可以躺进去睡觉,”蔓蔓说, 真像张小床。
小草说:“俺们两个都能躺进去睡。”
她这话说完,旁边黑脸妇人喊, “天老爷嘞, 这锅得费多少铁打呦。”
“打满这几个锅, 半个清水河都要被舀干了, 真是造孽, ”有个老婆子说。
枣花婶叫唤道:“这又是做啥嘞,那个青禾阿, 你来给俺们说说呗, 这稀罕玩意可真多呦。”
姜青禾很乐意给她们说道, 还要详细具体, 不然她们真会以为染个色就收一个钱呢。
“枣花婶你说的那个架子阿, 那是染完后先挂那,看水滴在这排水沟里, 滴干了再晒出去,”姜青禾踩踩地上的一道排水沟。
又指指那十来个的大陶缸说:“这缸还分染缸和清水缸, 清水缸里还分了水缸和碱缸。婶子你们可别觉得这布和线搁里头一放就染成了。”
“那是有门道在里头的,线也就罢了,你要染麻布,自家浆衣服晾干的时候也梆硬对不?”
“可不是,还得再捶捣几遍才服帖了,”有个嫂子回。
“那你瞅布硬成那样子,能染透色吗,这布拿到染坊里来,得先给搁放了土碱的缸里一天才成,脱了浆还得拿到那桌子上,一遍遍捶才好染嘞。”
姜青禾务必让她们知道,这钱挣得多不容易,从大锅煮料费几个小时到还有煮布,以及染色搅拌不停手等等。
说得大伙那叫个晕头转向,姜青禾还带着她们去了储藏室,拉开一个个抽屉给她们瞅,“这是明矾你们熟得吧,这还有青矾,也是来上色的。”
她掀开旁边的桶,“还有这白灰,以及自己烧的土碱,一大捆线一个钱,布头两个钱,自家染买买都费钱是不。”
“你说的名堂这么多,谁晓得你们染出来啥样子,”水根媳妇她还是心疼钱,骨头里挑刺。
“过两天来瞅瞅,眼下啥还没置办好,”姜青禾倒不是搪塞,土长和苗阿婆今天去买红染料了,还没回,染色得晚些时候。
一群女人又问个不停,姜青禾答得口干舌燥,脑子胀得要命。
她忍不住想,这群人是比别人多了张嘴吗。
送她们出门时,姜青禾着实松了口气,然后开始往回穿过几扇门,折回去找蔓蔓。
她在门口边上看,连个人影都没瞧到,她正想喊,结果发现锅里有东西在动,下一刻露出只脚。
她揉揉自己的眉心。
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这话真没错。
她走过去,只见蔓蔓四仰八叉地躺在锅里,一只脚翘在小草身上,另一只脚则搭在灶台边,还打起了小呼噜。
两个娃头挨着头睡得正香。
姜青禾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索性喊了虎妮来,轻手轻脚地把两个娃分开,各自抱一个。
老沉一个娃,姜青禾差点没抱住。
虎妮瞥她,伸手捞过,她一手一个都抱得住。
姜青禾佩服至极,她小声说:“给你走个后门。”
“啥后门?”虎妮不解。
“你来染坊里搅大料,就你这力气和身板,没几个人比得过你。”
虎妮骄傲,“那是,俺能一个人挑两个口缸” ,她转眼变脸,“可俺地里的活咋整,俺娘得追着俺打。”
姜青禾暗自翻了个白眼,啥时候四婆真打了。
虎妮将蔓蔓抱进屋,姜青禾从墙上拿起围裙,边系边说:“别走了,晚上叫四婆也来吃。”
“那你可有福了,”虎妮安置好小草,走出来说:“俺娘做了甜醅子,俺去舀一盅来哈。”
“你全拿来我也不介意。”
“美死你得了。”
甜醅子一开盖,淡淡的酒香气随之飘散,熏得已经走到灶房门口的蔓蔓咽了咽口水,耸了耸鼻子,摸着路走进去。
她头发全散了,东一簇西一撮,揉着眼睛像是刚睡醒的小兽,迷蒙中寻找香气的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