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几日?您老人家好歹给我个约数,不然,这东西怎么预备,怎么叫人来拜见?最远的人可是从二百里外往这里赶啊。若是陛下像上次一样急行军,来了也赶不上。上回可是有八十岁的耆老啊,跑这一趟命都没了!”梁城知府拉着大总管哀求,大总管位卑权重,离皇帝最近,是最清楚这些事的人。
“不是杂家不通人情,是陛下真没旨意。”大总管出来一趟就被人堵住,也是无奈,这些官员也太爱钻营了。
大总管瞅着空隙跑了,太极打了一圈,还是没给个准话。笑话,哪儿来的准话,陛下自己还没主意呢。
“公主,梁城知府求见,想来探问陛下究竟驻陛几日。”维娜进门禀告,她也跟随出征,如今还穿着皮甲。
“这是无人肯说,求到我这里来了?”珊瑚珠轻笑,“去告诉他,我不方便接见,但陛下这边的物资按照五日的分量来备,若是要延长时间,到第四日的时候,我会派人去说。”
“是。”维娜轻笑应下,“既然给了准话,那他给的礼物,我就收下了。”
珊瑚珠笑而不语,为皇帝当传声筒还是有很多好处的,这一路上,她收的礼就不胜枚举。到了她这个地步,人人都捧着她,人人都敬着她,只想让她高兴。
尤其行军途中皇帝钓鱼那一出神来之笔,在保证自己权威的同时,也抬高了珊瑚珠的地位。
珊瑚珠估算的是五天,皇帝很着急回到京城,但到了第四天晚上,皇帝还没有下令启程,珊瑚珠又让人去通知,再续五天。
有点儿好笑,皇帝行程这样的大事,跟小儿玩闹一样,五天不行再五天,反正下面人看上头人的脸色做事,最上面这个没发话,各级就到处发散。
一道长城阻隔不了呜咽长风,梁城的晚上也很冷。
行宫正殿,寝宫,皇帝躺在病床上,曾经健硕昂扬的身体已经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他在床上艰难得喘息着。
大总管拿来一个软垫,垫在皇帝背上,让他稍微仰头,呼吸得更顺畅。
“去……赐酒。”皇帝说话有些断断续续。
大总管低头应是,手不自觉在软垫上抚摸了一下。
皇帝看到了这个动作,说起来,软垫还是珊瑚珠亲手做的,她为了让皇帝舒服一些,找人收集了最细软的羊毛,缝制了这个软垫。
皇帝也流露出不舍的神情来,但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动了动手指,做出一个快去的姿势。他现在,连动整个手掌都觉得废力啦。
大总管带着两名高大的侍卫,捧着一个托盘刚出门,珊瑚珠这边就就得到了消息。
“已经出发了吗?”珊瑚珠扶了扶头上的簪子,她穿着和当初第一次面圣时差不多的衣裳,外面是一件华丽繁复的长袍,脱下长袍,里面是干净利落、容易行动的袍子。头上看着珠翠满头,实际全是连成一体的,只要拔下主簪,头上就清爽一片。
别问,问就是传统,她一个外族人,汉人懂什么本民族风俗特殊色。以她如今的身份地位,她说这是传统,如今兀良哈部就要这样“传统”。
“那我也该出发了。”珊瑚珠带着维娜、吉娜,往寝宫的方向而去。
大总管是走直线,珊瑚珠从右边绕了一圈,但因为珊瑚珠早得到消息,两边人几乎是同时到达对方的出发点。
皇帝寝宫外,伺候的人已经被赶出来了。皇帝病后,情绪不好,经常发作身边人,这样的事情很常见。见珊瑚珠来了,众人恭敬行礼,好几年了,珊瑚珠是总管皇帝身边大事的人,相当于他们的直属上司。
珊瑚珠带着维娜和吉娜进门,吩咐众人:“都安静些,别扰了陛下。”
众人垂首应下,默契得站到廊下去。曾经有一次,一个呼吸声太重的內侍,因为站在窗下,皇帝推窗赏景,觉得他吵闹而被处置。从此之后,惠贵妃说安静,众人就明白陛下心情又不好了,自觉离得远远的,免得天上又掉下个什么莫须有的过错来。
珊瑚珠走进病榻,站了一会儿,皇帝才叹:“这么快……是你?”
皇帝一直半垂着眼睑休息,睁开眼睛突然看到珊瑚珠,吓了一跳。
“是我,陛下,您好些了吗?可要进些药膳?”
“不必,回去,无需伺候。”皇帝精神都被提振起来,说话也利落许多。
珊瑚珠摇头,“臣妾不敢回去,怕大总管的端着毒酒等我。”
皇帝脸色大变:“你知道?如何?谁?”
珊瑚珠听懂了,他想问是谁告密,赐死宠妃也许可以,但是赐死一个屡有战功、声望极高的将军,还是外族,这非常犯忌讳。还在梁城呢,一墙之隔就是草原,兀良哈部的帖木儿就在军中。虽然他现在被叫一声顺义侯,可究其根本,他是兀良哈部的族长。
珊瑚珠不懂的是,为什么要赐死她呢?她自觉做到了最好。战场立功是一员宿将,后宫中是一朵解语花,帮了皇帝不少。后来,珊瑚珠不想了,皇帝啊,他讲什么道理。她和那个因呼吸声太吵被处死的太监一样,罪名莫须有。
皇帝左右看看,想要大声呼救,珊瑚珠只是保持微笑看着他,皇帝就知道不必白费功夫了。
“叛徒!”皇帝痛骂,肯定是他最信任的身边人背叛了他。他想赐死珊瑚珠的消息只有几个人知道,这毕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但是,皇帝临终时候的糊涂之举罢了,只要珊瑚珠死了,人死万事空,新君再厚赐兀良哈部,也就抹过去了。
可是,可是本该婉转就死的人出现在自己病榻前,他的计划怎么办,那些算盘都落空了!
珊瑚珠还是笑,这张笑脸像面具一样烙在了她的脸上;“陛下,人都是想活命的,我是,他们也是。陛下如今日薄西山,我确是冉冉升起的朝阳,如何选,一目了然。”
“毒妇……朕……”皇帝挣扎着要起身,却撑不起身子,重重倒在床榻上。
“我若不做点什么,岂不是让陛下毒妇的评价落空了?”珊瑚珠轻笑,从皇帝枕边取出一个木匣。
皇帝挣扎着要拦,却被珊瑚珠甩开。曾经力能扛鼎,纵马疾驰三日三夜,挽起长弓射雕的英雄,如今却连轻轻一个匣子都护不住了。
英雄迟暮,如何不令人唏嘘。
珊瑚珠的打开那个匣子,里面是一道旨意。
对身后事的安排,让太孙如何秘不发丧,如何把遗体送回京城,如何宣布去世,让太子灵前继位。对秦王的安抚,对辅国公的重托,对草原的安排,对天下大事的最后嘱托。
林林总总,没有一个字提到珊瑚珠。
珊瑚珠拿起圣旨,仔细阅读:“陛下想让太子继位啊,陛下的意愿,就是臣妾的意愿,臣妾会帮助太孙殿下的。”
“贱人……做什么?”皇帝用力挣扎,险些从床榻上翻下来。
珊瑚珠一把扶正了他,把圣旨丢在一边,笑道:“陛下放心,我一个外族人,曾得您手把手教导如何书写汉文,一开始学的就是陛下御笔,保证能写得一模一样。嗯,就是如今这份笔力漂浮,我该怎么办?也弄伤手装无力吗?”
皇帝赫赫喘着粗气,珊瑚珠重新给他盖好被子:“比起这些烦恼,我更担心陛下再多喘一阵子气,等来了太孙和秦王,让我死无葬身之地呢。”
珊瑚珠端起药碗,手帕在药碗里转了两圈,沾满药液。“陛下放心去吧,臣妾会完成您的遗愿的。”
帕子覆在皇帝脸上,一层布而已,即便沾满药液,这是微微阻隔呼吸。对普通人来说是这样,但对本就呼吸不畅的皇帝而言,这是千斤重担上的一根稻草,压死骆驼的那个稻草。
皇帝不能呼吸……无力挣扎……慢慢平静。
珊瑚珠取下手帕,微微拧干,帮皇帝擦去脸上的药液,即便最高明的太医来了,也看不出异样。
皇帝怒目圆瞪,面容实在难看。
珊瑚珠帮皇帝合上眼睛——合不上。
“陛下,成王败寇,愿赌服输,我被赐酒,也是笑着来的。”我们都是牌桌上的赌徒,既然下注,就不要怨恨,不要后悔。你的死因不会被外人所知,你的功绩,必然为天下人称颂。
也许是听到了珊瑚珠最后的叹息,皇帝的身体突然松弛下来,眼睑轻轻覆盖住,面容平静、神色安详。
泪水汹涌而出,珊瑚珠摸着自己泪水滂沱的脸,轻轻拉开寝殿的门。
第86章 和亲中原的公主17
“公主……”
维娜和吉娜挤过来,关切得用眼神询问珊瑚珠出了什么事。
“孙泽,去请太孙。刘瑶去请秦王,张尚武去请辅国公,刘敏芝去请铁将军。”珊瑚珠没有解释,只是下令,又转头看向维娜和吉娜,“调亲兵过来,围住行宫,主殿、行宫、梁城,层层戒备。”
被点名的人都从珊瑚珠的神色中看到了凝重,立刻依言退了出去。珊瑚珠点的这些人,本身就有自己的倾向,更是竭尽所能更快得向自己倾向的人禀告消息。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分属在行宫各处的人几乎同时到达。
寝殿的门全部打开,夜风吹得烛火摇曳。
“陛下,驾崩了——”
珊瑚珠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郑重还是呜咽,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表情向众臣宣布这个消息。
众人沉默一瞬,立刻跪地大呼,悲伤得哭泣起来。
陛下啊陛下,陛下是一位极好的君王。他对臣子或许苛刻,他为人也许暴烈,但是,他一生功勋卓著,平定南方叛乱,镇压北方入侵,与民休息,安抚百姓,让新生的帝国平稳得过渡了三十年,守住了王朝根基。
陛下让乱世中飘零的百姓,终得安稳生活。
众臣跟随在他的身边,犹如星辰拱卫明月,不,犹如万物追随太阳,陛下,他们的天啊,如今天也要崩塌了吗?
在座诸位,都是有名有姓,可堪青史留名的人物,可是他们的功勋,都是追随陛下而来的啊!
小星如何不感念明月的光辉?
众人泣不成声,嚎啕大哭起来。
秦王殿下尤甚。
“父皇,父皇——”秦王膝行到龙塌旁,抱着皇帝开始变凉变硬的身体,泪水和鼻涕糊了一脸。他的帝王、他的父亲,明明之前还好好的,怎么如今,突然……“父皇,你怎么忍心弃儿臣而去,你还要教导儿臣治国安民啊!”
原本哭得非常伤心的皇太孙听到这话,警报顿时拉响,也跟着哭喊起来:“皇祖父,孙儿还需要您的教导啊,父亲还在京城等您班师回朝、亲自教导呢!”
原本沉浸在哀戚和悲痛中的众臣哭声为之一缓,从巨大的悲痛中抽出心神来,是啊,皇帝驾崩在梁城,继位之君是谁。
对,对,都知道,继位之君理所当然应该是太子,可是,可是……
那些不可言说的心思在肚子里转,却没有人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说出来。还是辅国公老成谋国、压得住场面,只见辅国公擦干胡须上的泪珠,出列问道:“贵妃娘娘,敢问陛下可有留下遗诏。”
“自然有。”珊瑚珠从皇帝的枕边捧出一个小匣子,打开盖子,请辅国公亲自取出。
辅国公跪地对着皇帝的遗体拜了三拜,请皇太孙和秦王一左一右监督,自己亲手取出圣旨,在众人面前展开。
圣旨是皇帝御笔亲书,字体大家都确认,大印也确认了,的确是真的圣旨。
呼——皇太孙当场就放松下来,皇祖父是属意太子继位的,东宫一系稳了。
秦王刚要跳起来,他的心腹大将立刻拉住他,“殿下,不可悲伤过度,大行皇帝在天之灵,也不愿殿下哀毁过甚,殿下的孝心,我们都知道。”
秦王勉强保持住冷静,双拳紧握,剪得光秃秃的指甲却几乎把掌心掐出血印。
“陛下有言,秘不发丧,入京后再宣告天下山陵崩的消息。我一妇人,乍闻噩耗、六神无主,全听诸君安排。”珊瑚珠行了个福礼,众人皆避开不受。
珊瑚珠是老牌宠妃,即便是秦王也要恭恭敬敬叫一声庶母。尤其在皇后仙逝之后,珊瑚珠就是大行皇帝后宫中的最高位分。她在军中又素有威望,皇帝把大军交给她节制,北伐军名义上的统帅是皇帝,实际上权利却是珊瑚珠在行使。
这样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众人不敢受她的礼。只看珊瑚珠能以外族人的身份取得如今的成就,她自然也不是什么遇到事情就手足无措的妇人。
“娘娘,陛下有旨,我等自然遵行。”辅国公座椅,为事情定下基调。“如何行事,还请娘娘局中主持。”
辅国公子在心里叹息,他本事其实想自己担任护送大行皇帝灵柩回京的任务,这是臣子不可多得的殊荣。可是看看皇太孙和秦王殿下连哭丧都要决个高低的模样,他自觉身份威望不够,压不住这两位未来的天子。
未来天子。是的,辅国公很清楚陛下为何秘不发丧,死在梁城,对王朝的有序传承,是极大的伤害。秦王殿下一直备受宠爱,他能忍受机会就在眼前,却要一辈子做个藩王,屈居人下吗?一母同胞,谁又比谁高贵呢?
若是太子在此,自然无忧,可东宫代表是年幼的太孙啊,年幼,没有经验、威望不足、身份不够,不能以压倒性优势,压制住秦王。
皇位之争,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最关键的时候,辅国公掂量了一下自己的本事,觉得与其做吃力不讨好的仲裁者,不如做随时可以上船的砝码。
“我不过一妇人,如何能主持这等大事?”珊瑚珠谦辞不受。
“惠娘娘巾帼英雄,皇祖父身前曾言,您可代行军中事。如今主持大事,有何不可?”皇太孙立刻赞同了辅国公的话,从小他就知道慧贵妃是与东宫交好的。以往旧事不必一一细数,惠贵妃对东宫的善意毋庸置疑。
“本王也是这个意思。”秦王看军方和东宫都表态了,自己也觉得由惠贵妃主持不太坏,总比让东宫拔得头筹好。
“值此危难之时,诸君公推,我便厚颜受此重任,还望诸君不弃,助我一臂之力,我们……再送陛下一程。”说到最后,语带哽咽,悲伤又重新回到众人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