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郎中虽没出上力,但也照样得了出诊费用。他早就去了困意,一路跟着洛千淮说东道西,没几句话总会扯回到药方之上,先是探问给产妇下的那服药的伍配原理,见洛千淮知无不言,话风就渐渐转到了霁安堂的那些成药上去。
他那点儿小心思,哪里瞒得过洛千淮。
她会将前世的那些验方传播出去,但短时间内条件并不充分,一方面各种书籍都还在她脑子里,光写出来都不知道需要多久,另一方面在没有得到造纸术之前,便是写好了也难以大范围推广。
除此之外,她还想将自家药铺的招牌打得更响亮一些,以后就算同名的成药遍布天下,但论起最正宗的,还得是霁安堂。
她也不再多说,就那么似笑非笑地睨了李郎中一眼,对方就明白这小娘子并不是真的那么单纯,不由摸了摸鼻子,讪讪地笑了几声:
“我没有旁的意思,就是白日里买回的几种成药,有几味材料把握不准,一时好奇才”
“李郎中不必跟我解释。”洛千淮掩着口打了个呵欠:“家师愿意将成药平价出售,便没想要藏私。诸位同道尽可以从中推敲借鉴,日后待家师著书立说之后,这些方子自然也都算不得秘密了。”
李郎中听到最后一句,不由得大喜过望:“文先生将要著书立说?这实在是五陵医家之福,天下杏林同道之幸啊!”
“咳咳,家师低调,事成之前,还望李郎中勿要四处宣扬才是。”洛千淮道。
“自然,那是自然!”李郎中频频点头:“此事出你之口入我之耳,那是绝对地安全!”
最近两天,文溥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上门来买成药的五陵同业不减反增,店铺里的成药只有极少数开给了病患,大多数都被同行收了去,眼看库存就要不足,洛千淮不得不带着谭非等人加班加点地进行制备。
这样也就罢了,最关键的是,无论是哪个药铺来人,都会先去拜会文溥,一口一个“文先生”,态度是十分地谦虚有礼。
这跟文溥印象之中,五年前的同业倾轧的状况全不相同。就是当年柳老郎中在世之时,各个药铺之间表面上也并非一团和气,明里暗里都各种较着劲儿。
难不成就在他失去从业资格的五年里,杏林风气就忽然被涤荡得干干净净,人人都变成了正人君子,天下郎中尽成大医了不成?
这种疑惑,在见到仁心堂来人之时,达到了顶峰。
仁心堂从上一代秦老郎中起,就跟霁安堂各种不对付,原因是秦老郎中认为柳老郎中数次抢了他的病患,所以一直耿耿于怀,在各种场合诋毁抹黑霁安堂。
到了这一代的秦桑跟文溥,关系自然也不可能融洽到哪去,前次秦桑不肯为文溥作证,足可见一斑。
所以这会儿仁心堂的安掌柜会踏进霁安堂,还拿了真金白银出来买药,更放低了姿态跟其他同行一般称文溥为先生,简直称得上是怪异了。
所以文溥出于好奇,顺嘴问了安掌柜几句,哪知对方认真打量了他一会儿,态度变得更加恭谨:“文先生高风亮节,愿将师门秘要与行医心得著于书中,足见大医之心,五陵同业皆翘首以盼,只等着文先生的大作问世以拜读研习,称一声先生,又有何过逾之处?”
文溥面色一僵,目光一滞,正待反驳一二,洛千淮就出现了:“著书立说并非一朝一夕之功,还请各位耐心一些,莫要时时上门催讨,以免误了家师的进度。”
“洛娘子说得极是。”那安掌柜深以为然:“赵郎中传了李郎中的话,说文先生为人谦逊低调,并不欲张扬此事,却是我等有些心急了,还望文先生莫要见怪。”
洛千淮:所以,李郎中的嘴,就是骗人的鬼吗?
文溥:“那个,说起来我觉得此事还有些误会,我本无意”
安掌柜不待他说完,立即将头点得有如捣蒜:“是是,我们明白您本无意张扬,我这就离开,绝不打扰您诊病著书!”
他说到做到,不待文溥再有表示便调头离去,步子迈得又急又快,就像有一群狼在背后追赶。
文溥看了看笑得有些谄媚的洛千淮,叹了口气:“茵茵,说吧,是怎么回事?”
自舅甥相会以来,文溥从没问过她的医术从何而来,能忍到这时候才开口,已经算是耐心相当好的了。
洛千淮先做了安排,令星九将新来的病患暂时引到梅神医的诊室,这才小心地关上了门,将早就准备好的一段话说了出来。
子不语怪力乱神,但这种时候也就得靠玄学才能忽悠得通。
“你梦见了地皇神农氏,他说与你我有缘,欲假借你我之手令后世医学发扬光大?”文溥虽不是个无神论者,但也觉得匪夷所思。
“千真万确。”洛千淮一脸郑重:“先前我也以为只是个梦,可是之后见到病患,脑中自然而然地便生出了治疗方法,用药用针皆有灵验,茵茵不得不服。”
“当然了,茵茵年幼,资历尚浅,不得已只能假托阿舅之名,阿舅你不会为此生茵茵的气吧?”
娇小美丽的外甥女泫然欲泣,文溥根本经受不住,除了柔声哄着,半句重话都不敢说。
“茵茵没错。你以后还要嫁人的,医者身份低贱,这名声于你有害无益。只是你写出来的书,都要提前送我阅看一遍。”这是他的底线了。
“茵茵不嫁人。”洛千淮赶紧表明立场:“茵茵只想一辈子治病救人。”
“尽说些孩子话。”文溥宠溺地摇了摇头:“出了正月你就及了,到时候阿舅一定会为你寻一门好亲事。”
第二百七十四章 正月十五去相看
这是文嘉有生以来过得最快活的一个正月。腰里揣着沉甸甸的金子,在一众兄弟面前有面子,放在以前想都不敢想,但这会儿真的实现了,又觉得还有些不足。
是了,大丈夫岂能混迹市井之中?当寻访名师,习得一身好本事,以后仗剑天涯,方不愧为人一世。
他大刀金刀地坐在悦和楼里大堂中的一条长案之前,周围坐着四五个兄弟,桌上摆着七八盘酒菜果子,十几壶略带酸涩的浊酒。这种席面,对于平素混迹于闾里之间的市井混混儿来说,已经是难得的享受了。
“文大哥,阿豹敬您一杯!”文嘉的头号拥趸乐豹端起酒碗。众小弟连忙跟上,七嘴八舌地道:
“谢文大哥带我们吃酒!”
“我早知文大哥非同常人,果然这就发迹了!”
“悦和楼虽好,但跟明月楼比就差得多了,文大哥何时能带我们去那儿快活一遭?”
文嘉白了最后说话的兄弟一眼,慢条斯理地仰头饮尽了杯中酒:“你们说得没错,这儿的酒菜比起明月楼的,简直就是猪食.想去那儿也不是不可以。”
众混混儿大喜:“文大哥向来守诺,断不会平白戏耍我等,这话今儿既然放下了,必是会有那么一天!”
“可明月楼的酒,也不是那么好喝到的。”文嘉眼珠儿一转:“我想要寻访名师修习剑术,谁若能寻着门路帮我引荐一二,无论成与不成,我都请他去明月楼宴饮如何?”
座间忽然就沉静了下来,众人互相看来看去,都在对方面上看到了一丝无奈——他们不过是长陵最底层的小混混儿,便是江湖中的三流剑客,也都不是他们能够说得上话的,且文嘉年纪也不小了,又有哪个名家肯收这么大的徒弟?
只是若是就这么实话实说,岂不显得全没有义气,根本对不起文大哥请他们吃喝的酒菜?
乐豹眼眸微闪,第一个打破了沉默:“文大哥好志气!”
“要说这门路什么的虽然难讲,但有很多事情就是讲究个机缘。不知道文大哥可曾听说过鸣剑山庄?”
文嘉刚觉得有点印象,却听另外一个小弟抢答道:“那不是已故的洛川大侠陆非所建吗?听说陆大侠临终之前将它托付给了妻子照看”
江湖恩怨向来不及家人。陆非当日谋害孟剧失败自尽,同党也几被清算,但孟剧念及多年追随的情谊,并没有对外声张他的死因,更没有报复他的妻子老小,所以江湖中人只以为他是意外身故。
文嘉经他这么一提点,自然也想了起来:“陆大侠之妻,不就是红酥手包琬包女侠?”
“文大哥好记性。”乐豹拊掌笑道:“陆大侠不幸之后,先前的追随者走的走,叛的叛,包女侠想要重振鸣剑山庄,已发布求贤令,招募有志之士加盟,据说若是经过考验入门之后,都可得授武技功法。”
“那岂不都是些大路货色?”文嘉皱眉摇头。
“文大哥此言差矣!”乐豹循循善诱道:“想那陆大侠是什么人,天下游侠之首孟巨侠的左膀右臂,想要什么剑法秘芨没有?那鸣剑山庄虽然衰败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便是留下的高手再少,也总还是高手啊,咱们若是能拜入门墙,求人家指眯不是名正言顺吗?”
这话说得特别在理,别说文嘉,就连在座的其他几人也都动了心。
“你确定鸣剑山庄正在招人?”文嘉望向乐豹。后者用力地拍着胸脯:“这还有假?小弟这消息可是从我家隔壁李叔的小舅子的外公那儿得来的,他老人家是给邑廷大狱收拾夜香的,前几日听关在里面的一位侠士说起来才知道的。”
“你可知晓要如何报名?”
“哎呀,这您可就问对人了。我当时也是特意刨根问底,还给了他五十个大钱呢.”
“拿去。”文嘉扔给他一包五株钱,乐豹接过信手一掂,便知里面至少有二百个大钱,不由喜出望外:“文大哥你这么客气作甚?且听小弟细细说来”
正月十五上元节,药铺打烊一天。
梅神医前一天就被胡博死乞白赖地请回了安陵邑过节,洛千淮则在明月楼安排了晚上的席面儿,结果舅母林氏一大早就上了门,急急地将她请回了文宅。
林氏的笑容透着一丝古怪,洛千淮总觉得其中似有些看不清摸不透的深意,但细思之下又无从琢磨。
她没带洛昭,自己先跟着林氏回了家,这才发现家中还有外人在场。
文家是平民百姓,没有大户人家那么多讲究,见客时并不区分男女。文周与文母坐在上首,文溥坐在左侧下首,并没有看见表兄文嘉。
右侧下首的案几之前,端坐着一名三十五六岁的妇人,生着一张圆润的富贵脸,只是身上的香色菱纹绮缎曲裾深衣略有些陈旧,头上插着的金簪样子也早就过了时,自洛千淮一上堂,就将目光凝在了她的身上,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
在她身侧,还坐着一位相貌身材均略显墩厚的青年男子,望向她的一双狭长的眼微微弯着,其中的惊羡喜悦之色,藏都藏不住。
洛千淮认得这人,只不知道他为何会登上文府的门。
“陶三夫人,这位便是我那外孙女了。”文母看着洛千淮的装扮模样,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
自家外孙女,真的是怎么看怎么顺眼漂亮,不管打不打扮都一样。
那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很快便恢复了正常。洛千淮看得清楚,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毫无一丝杂毛的白貂斗篷、发际上的一对扇形镂雕白玉镶绿松石发簪上迅速瞄过,又在腕间露出的累丝攒珠金丝镯上停留了几息,一直紧抿着的嘴角方才向上翘了起来。
洛千淮不是真的十四五岁小娘子,见此情景,不由有些不妙的猜测。这两个人,该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这位便是陶七公子,以及他的母亲了。”林氏在一旁为洛千淮介绍道。
“这位陶七公子我记得的。”洛千淮大大方方地冲着陶三夫人行了个福礼,然后侧身对陶七公子道:“公子日前替陶大人去霁安堂道过贺,不知今日登门有何贵干?”
陶七公子没想到她会这般直白地问出来,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脸色肉眼可见地变红了。
见到他这样,文母反倒先笑了起来:“上门都是客,哪有你这般抢白的?”又对陶三夫人说道:“我这外孙女什么都好,就在家里被宠坏了,还望夫人多多包涵才是。”
她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陶三夫人听得清楚明白,无非是我家洛娘子生于野里不知礼节,你们要是不在意愿包容,那咱们这相看就继续,否则就一拍两算。
第二百七十五章 上元节当与何人度
细白的糯米粉裹着黑芝麻馅料,捏成一个个樱桃大小的粉白团子,煮过之后表面莹白透亮,在青瓷莲瓣纹的碗中上下沉浮,配着颗颗金黄的桂花,十分的勾人食欲。
卫鹰端起自己眼前那一碗,舀起一颗送入口中,只轻轻地咬上一口,立时便惬意地眯缝起了眼睛。那馅儿事先用猪油与蜂蜜拌过,咬起来一包甜汤,味道别提有多好了。
他迅速地将十几个汤圆全都吃完了,咂嘴舔舌地回味了一会儿,方才抬起头来,却发现自家主子仍然处于沉思状态,眸色深沉幽远,对于他大加赞赏的美食一口都没动。
“公子,今儿上元节,您就是再不爱吃甜食,也好歹用上几口,取那团圆美满的兆头,应个景儿不是?”一直小心地恭立在下首的贺清说道。
墨公子淡淡地瞟了他一眼,手中执起白玉羹匙,在碗中轻轻搅了两下,却还是放了下去。
“公子!”卫苍大呼小叫地单腿跳了进来。他的伤腿已经好了大半,但还不敢太过用力,好在自小习武下盘极稳,再加上这一个月来的加强练习,此时已经习惯了金鸡独立。
“星九传了消息过来,洛大娘子今个儿回家与人相看了!”
墨公子眸色倏地一暗,还未说什么,卫鹰就大咧咧地道:“卫苍你是怎么回事,这种琐碎小事,怎么就好拿来跟公子说?”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地瞄向墨公子,见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制止自己,心中大定,数落卫鹰的语气也加了三分底气:
“公子平素案牍劳神,好不容易过个上元节,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别给公子添堵吗?”
卫苍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怪不得你将至而立仍是孤家寡人,合着还想拉公子一道儿?”
“说得像你已经拖家带口了似的。”卫鹰毫不犹豫地回怼道:“公子很快就会娶妻了,到时候你再这么咋咋忽忽地,只怕会惹得主母不喜。”
“都还是没影的事儿呢,且以主上的身份,注定会是妻妾成群.”卫苍一边说一边坐了下去,端起了贺清奉上的汤圆儿咬了一口,眼前立即亮了起来:“好吃!”
一提到这个,卫鹰立即变了一副模样:“哪止是好吃这么简单?我跟你说啊,贺清新研制的这桂花汤园实在是一绝,就是未央宫里也未必能吃到比这更美味的了.”
贺清的身份跟他们差得远,根本不敢随意插话,只好抿着嘴站在一旁笑。